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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关于麻雀的记忆碎片

 wps0321 2016-07-13
随笔

关于麻雀的记忆碎片

吴文玺

在我老家,麻雀不叫麻雀,叫小虫儿,是贱鸟。

我家屋檐下住着几窝麻雀,一开春就开始孵蛋了。麻雀的蛋,蚕豆那么大,一窝三四只或五六只,长着灰一片褐一片的花斑。糊上泥巴,点一堆麦秸火,放进去烤熟,揭了壳慢慢吃,那味道真正是好极了。

抱窝的麻雀,护蛋儿,傻,即使有人来,也不飞。有时候,我们就会连麻雀一起掏出来,用高粱秆扎一只笼子,放雀儿进去,吊在屋梁上玩儿。雀儿不吃米,不喝水,只是扑扑楞楞地飞,把笼子撞得晃过来晃过去。

第二天,雀儿还是不吃米,不喝水,地上满是羽毛。

我掰开它的嘴,把米塞进去。刚刚松开手,它就昂起头来,甩出了刚刚塞进去的米。我再伸手进去,它极其恐怖地竖起全身的羽毛厉声尖叫着狠劲啄我的手背。

第三天,它死了。它大睁着两眼,两条腿向后面直直地伸着,翅膀张得老大。

我给它造了一座雀冢。

放它进冢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了它刀子一样的眼神。

在我的雀儿死去之前,捕杀麻雀是一项正经八百的工作。

那时候,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一起被当作四害。秋熟的时候,父亲肩上扛一把枪管很长的鸟枪,枪膛里装满铁砂,专打麻雀。没有枪的乡亲看见麻雀飞来,就敲锣,敲鼓,敲铁桶,放鞭炮,下毒药。麻雀们无处落脚,就一直飞,飞到飞不动的时候落在地上。乡亲们把它们捡起来,交到生产队,生产队再交到大队,大队再集中交到公社。除了麻雀,还交老鼠。公社收到的麻雀和老鼠逐渐增多,堆积起来,腐烂,发臭,挖坑埋掉。公社觉得又难闻又麻烦,有高人支招说,以后交老鼠尾巴和麻雀腿吧。

一条老鼠尾巴顶一只老鼠,两条麻雀腿顶一只麻雀。父亲准备了一只篮子,把麻雀的两腿剪下来,交到队里。

我胆儿小。大人剪麻雀腿的时候,不敢看,心里极害怕,怵,那种血肉模糊的景象瘆得我直炸寒毛。那一夜,我刚合上眼,就有一把鲜血淋漓寒光逼人的大剪刀直直地插向我的两腿……

我哇哇大哭。

母亲摸索着坐起来,搂我在怀里:不哭不哭,咱再也不铰小虫儿腿了哦……

那是任务!大队要检查,公社要评比,落后就得挨斗,不铰小虫儿腿,指啥挣工分?说这话的是父亲。

父亲是大队干部。

剪麻雀腿的运动继续着。

多年以后我读了一些书,知道老早就有人不待见麻雀。

有人研究了被称作“麻雀”“雀牌”的麻将。麻将是官仓护粮官们为了轰赶组团蹭吃的麻雀才专门设计的一种玩具,“筒”是火枪的枪口,“条”是被打死的麻雀,“万”是赏钱。说雀牌发端于唐,定型于明,光大于清。果如是,至少在唐,就有人与麻雀为敌。

与麻雀的战斗持续了上千年。

举国大战麻雀,西方也有。

弗里德里希大帝在1774年颁布诏书说,杀死一只麻雀,可以得到6个芬尼的赏金。起因是麻雀啄食了弗里德里希后花园里的樱桃。芬尼是马克的辅币,100个芬尼等于1个马克。于是普鲁士的贵族和百姓争相捕雀。不久以后,麻雀被捉光,到处都布满了毛毛虫和肉虫,果树上再无果子。

弗里德里希用芬尼为麻雀埋单。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麻雀已经被列入三级保护野生动物名录,捕杀、毒害、贩卖、食用、饲养麻雀,就会遭遇刑罚。

我超喜欢有人把麻雀唤作“嘉宾”。嘉宾,出自西晋崔豹《古今注》:“雀,一名嘉宾,言常栖集人家,如宾客也。”

西晋崇尚清谈,官宦人家好养宾客。宾客是依附于权门的游士、食客、幕僚,西晋的宾客虽然不像战国时代的宾客那样吃香喝辣,但依然很受宠。到了唐,宾客升为正三品。

以宾客礼待一只鸟,这鸟该有多大的脸面。

“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百千麻雀叽叽喳喳地扎堆落在诗人杨万里的庭院,忽然又飞得踪影全无。于是,就有了这首诗。

我突然想到了鹰。

有一年,我在扎龙见识了满族猎鹰人放鹰。

可以带出来放的鹰,都是养熟的鹰。一只鹰,从野生到豢养,要经过熬野性、累筋骨、饿肚子、喂食、召回等十几个步骤,从精神到肉体,历尽折磨。再桀骜的鹰,经过这些回合,都会变得服服帖帖,从此依附于猎鹰人。

为了一坨肉糜,不顾王者尊严,放弃苍穹和血性,甘为人奴,是鹰的堕落,也是人的堕落。

不自由,毋宁死!麻雀该是怎样的勇士啊!

动物学家说,这是应激反应。但凡麻雀这等具有保护色的动物被捕捉后持续感到高度紧张,机体就会分泌过量的儿茶酚胺、阿片肽之类的应激激素,造成内分泌紊乱,脏器衰竭,最终导致死亡。

我不作如是想。

我相信这鸟儿是为气节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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