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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玺/为一只鸟立言(散文)

 河南文学杂志 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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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只鸟立言

吴文玺

       即便死去,也要睁着两只眼!

       在我老家,麻雀不叫麻雀,叫小虫儿,小雏儿,家翘儿,是贱鸟。

       因为多,惯常见,模样又一般,叫起来叽叽喳喳不好听,成群结队的呼呼而来呼呼而去,生性刚烈,不服调教,养不活。所以但凡有说到麻雀的,基本没好话:小虫儿飞到牌坊上--鸟儿虽不大架子可不小;小虫儿的肚囊--能会有多大心肝。即便是古人,对麻雀也不怎么点赞:门可罗雀,雀目鼠步,闭塞眼睛捉麻雀……

       我小时候淘气,到能够抬动梯子的时候,跟大孩子们学会了掏鸟窝。我们家屋檐下面住着几窝麻雀,梨花满树的时候就开始孵蛋了。我们哥儿几个搬来梯子,爬上去,掏麻雀蛋儿。麻雀的蛋儿,酸枣那么大,一窝三四只或者五六只,长着鹌鹑蛋儿那样灰一片褐一片的花斑,圆圆的,暖暖的,看着都馋。糊上泥巴,点一堆麦秸火,放进去烤熟,揭了蛋壳慢慢吃。那味道真正是极好的。

       抱窝的麻雀,护蛋儿,傻,即使有人来,也不飞,有时候,我们就会连麻雀一起掏出来,先用线缚了腿,拴在凳子上,然后用高粱杆扎一只鸟笼子,再用两只小碟子分别盛上水和小米,再放雀儿进去,把笼子吊在屋梁上看着雀儿玩儿。雀儿不吃米,也不喝水,只是扑扑楞楞的在笼子里不停地飞,长着红褐色羽毛的雀儿头把笼子撞得晃过来晃过去,地上满是撒出来的水和小米。

       第二天,雀儿还是不吃也不喝,扑扑楞楞的在笼子里飞,笼子不停地摇晃着,几片折断的羽毛凌乱地飞散着。

       我忒想养一只鸟儿。养一只属于自己的鸟儿。

       我想让我的鸟儿翘着颤颤悠悠的尾巴跟着我雀跃,跟着我上学,跟着我回家。我不要它死。我掰开它的嘴,把米和水灌进去。刚刚松开手,它就昂起头来,吐出了刚刚灌进去的米和水。我再伸手进去,它极其恐惧地竖起全身的羽毛厉声鸣叫着狠劲啄我的手背。我本能地蜷回了我的手。

       雀儿就这样跟我挺着。

       第三天,它死了。

       它大睁着两只眼睛,眼眶里噙着泪,两条腿向后面直直的伸着,翅膀张的老大。

       我给它造了一座雀冢。

       放它进冢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了它刀子一样的眼神。

求你了,别剪它的腿!

        在我的雀儿死去之前,捕杀麻雀曾经是一项正经八百的工作。

        那时候,麻雀忒不受待见,和老鼠、苍蝇、蚊子一起被当做四害。既为四害,除是一定的。家家都有捕杀麻雀的任务。秋熟的时候,父亲在我家谷子地里扎了三个草人,草人头上扣一顶破草帽,手里拿了鞭子,意思要吓唬麻雀,教麻雀不敢到谷子地里啄庄稼。父亲肩上扛一把枪管很长的鸟枪,枪膛里装满铁砂,专打麻雀。没有枪的乡亲看见麻雀飞来的时候就敲锣,敲鼓,敲铁桶,敲脸盆,敲一切能敲响的东西,甚至拉网,放鞭炮,下毒药,还会向麻雀窝里灌烟。受到惊扰的麻雀们无处落脚,就一直飞,一直飞,一直飞到飞不动的时候落在地上。乡亲们就把他们捡起来,先交到生产队,生产队再交到大队,大队再集中交到公社。除了交麻雀,还交老鼠。公社收到的麻雀和老鼠逐渐增多,堆积起来,腐烂,发臭,臭到不能再臭的时候,挖坑埋掉。公社觉得又难闻又麻烦,就有高人支招说,以后别再交老鼠麻雀了,交老鼠尾巴和麻雀腿吧。

       一条老鼠尾巴顶一只老鼠,两条麻雀腿顶一只麻雀。父亲和母亲准备了两只破篮子,把死去的老鼠尾巴和麻雀腿剪下来,一只篮子装老鼠尾巴,一只篮子装麻雀腿,凭剪下来的老鼠尾巴和麻雀腿到队里领工分。

       我淘气归淘气,胆子却小。大人们剪麻雀腿的时候,不敢看,心里极害怕,忒怵,那种血肉模糊的景象瘆得我浑身直炸寒毛。那一夜,我老也睡不踏实,刚合上眼,就有一把鲜血淋漓寒光逼人的大剪刀直直地插向我的两腿间……

        我哇哇大哭。

        母亲摸索着坐起来,搂我在怀里:喔喔--不哭不哭,咱不铰小虫儿腿了哦,咱再也不铰小虫儿腿了哦……

       那是任务!大队要检查,公社要评比,落后就要挨批判,就要挂黑旗,不铰小虫儿腿,指啥上交?指啥领工分?木有工分指啥养家?指啥养你?说这话的是父亲。

        父亲一向很严厉。他是大队干部。

        剪麻雀腿的运动继续着。

        大家发疯似的满世界去缉拿麻雀。

         麻雀就要绝种了。

人雀的千年大战

         很多年以后我读了一些书,知道不待见麻雀这样的事,老祖宗就有。

        有人研究了被称作“麻雀”、“雀牌”的麻将。这玩意儿现在是国玩儿,普及率奇高,据说十亿人民九亿麻,还有一亿在观察。传到国外以后,外国人也玩的很起劲,把它作为益智健脑甚或治疗帕金森氏症的辅助游戏不断进行材质研发和番法创新,且制定了极为严苛的游戏规则。美国人聘请中国麻将教师的开价已经超过了每小时100美元。麻将原本是官仓护粮官们为了解闷随机抠弄出来的一种玩具,彼时他们无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耗在轰赶组团蹭吃的麻雀上,灵感的火花催生了麻将。麻将里最容易叫牌听牌的是筒、索和万。设计它们的图案,颇费了一些心思。筒被设计成为专打麻雀的火枪的枪筒;索被设计成为绳子上串一串打死了的麻雀,所以一索就直接画上了一只麻雀;万是领到的赏钱。因为麻雀偷吃官粮,粮官们深恶痛绝,看见麻雀就用火枪打,打死了就用绳子串起来,拿到上级那里兑奖换钱。

        既护了官粮,又得了赏钱,不打麻雀,有病。

       也有书上说,雀牌发端于唐,定型于明,光大于清。果如是说,至少在唐,就有人与麻雀为敌。

       与麻雀的战斗持续了上千年。

       当然,比之于除四害,那些战斗只能算是意思意思而已。

       全民大战麻雀的时代,也有头脑格外冷静的谦谦君子。那君子解剖了848只麻雀,翻开它们的胃,仔细研究它们的食谱,发现它们的主要食物是鳞翅目的一些昆虫和一些杂草的种籽,啄食庄稼,仅是它们顺路蹭走的一碟开胃小菜。不经意间夹带的一个小动作,使它们蒙受了至少上千年的不白之冤,以至背负了四害的恶名。于是那君子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似的振臂呐喊,奔走呼号,游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麻雀的千古奇冤终于昭雪,一个说话很算话的人拿臭虫补了麻雀空下的傻缺。

       举国大战麻雀,西方也有。

       弗里德里希大帝是普鲁士国王中口碑上佳的一位,一向被称为“无忧宫中的哲学家”,他同时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历史学家,还擅长演奏长笛。他与法国著名学者伏尔泰毕生的交往也曾是欧洲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但是,他在1774年却干了一桩糗事。他居然颁布诏书,悬赏捉拿麻雀。那诏书说,谁杀死一头麻雀,谁就能得到6个芬尼的赏金。芬尼是马克的辅币,100个芬尼等于1个马克。那种年代,6个芬尼的刺激,想来应该不会比今天的6个美刀差。

       于是普鲁士的贵族和百姓争相捕雀。朝廷为此一次次地付出成千累万的马克。不久以后,麻雀被捉光,国库凸现巨亏。从前,那些痛恨麻雀的人说,果园里的果子都给麻雀偷去了;现在呢?果树上住满了毛毛虫甲壳虫和肉虫,不仅果子没有了,叶子也没有了。

       一场浩大的生态灾难,肇始于麻雀啄食了弗里德里希后花园里的樱桃。

       弗里德里希用芬尼为麻雀埋单。

       公社用工分为麻雀埋单。

      工分的分值具有严重的不确定性,一个工分等于多少银子只有到年终决算的时候才会起底。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2000年8月,麻雀被列入《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是仅次于白天鹅黑天鹅藏马鸡的三级保护鸟类。捕杀、毒害、贩卖、食用、饲养麻雀,就会付出遭遇刑罚的代价。

       麻雀到底是麻雀。静水流深,处世不张。

卑鄙的鹰很卑鄙

        我通过度娘搜索了一些关于麻雀的别名,超喜欢有人把麻雀唤作“嘉宾”。嘉宾,出自西晋崔豹《古今注・鸟兽》:“雀,一名嘉宾,言常栖集人家,如宾客也。”

        如宾客也,多好。

        西晋崇尚清谈,官宦人家好养宾客。宾客是依附于权门的游士、食客、幕僚,由主人供养,为主人服务,有的宾客还能组成军队,为主人作战乃至献身。西晋的宾客虽然不像战国时代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些君侯豢养的宾客那样吃香喝辣,但依然很受宠。到了大唐,宾客是太子东宫属官太子宾客的简称,正三品,执掌侍从规谏,赞相礼仪。

        以宾客礼待一只鸟,这鸟该有多大的脸面!

        文人们对麻雀的态度比政客们友好多了。

        大唐贞观赵国公李峤,是官,也是诗人,一生写有120首咏物诗。他的《雀》:“大厦初成日,嘉宾集杏梁。”新屋落成,麻雀们聚在屋梁上欢呼雀跃,老李的内心会是一种什么景象?南宋诗人杨万里《寒雀》:“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百千麻雀叽叽喳喳的落在傍晚的庭院,忽然又飞的踪影全无,接下来,杨万里的世界一片空寂。再接下来,杨万里就去写诗。  

        雀喧知鹤静,凫戏识鸥闲。

        晚唐诗人许浑也有过这样的心境。

        文人们画了多少张像《竹雀图》、《寒雀图》、《戏雀图》、《雀乐荷》这样的图画,不大说得清。

        为麻雀赋诗,为麻雀作歌,为麻雀题画,是文人的闲情。

        政治家的想法是要变现的,不会止于你唱我和拉倒。

        我想到了麻雀的天敌--鹰。

        鹰处在食物链的顶端,是真正的百鸟之王。麻雀和鹰共处一片天空,是麻雀的灾难。

        有一年,我走东北,在扎龙见识了满族猎鹰人放鹰。

        可以带出来放的鹰,都是养熟的鹰。鹰能够养熟,很需要些功夫。一只鹰,从野生到豢养,要经过蒙眼、熬野性、累筋骨、饿肚子、喂食、召回等几个步骤,从精神到肉体,历尽折磨。再桀骜的鹰,经过这些回合下来,都会变得服服帖帖,从此终生依附于猎鹰人,沦为猎鹰人牟利的工具。

        鹰作为空中巨无霸,作为一种精神图腾,为了一坨肉糜,不顾王者尊严,放弃自由和天性,甘为驯服工具,是鹰的堕落,也是人的堕落。

        麻雀该是怎样的勇士啊!

        不自由,毋宁死!

        有动物学家说,这是应激反应。但凡麻雀这样具有保护色的动物遇到紧急情况时,肾上腺素会急剧增加,呼吸局 促,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血流加剧,灵敏度及活动能力增强。如果被捕捉后持续感到高度紧张,机体就会分泌过量的儿茶酚胺、阿片肽之类的应激激素,造成内分泌紊乱,脏器衰竭,最终导致死亡。

        我不愿作如是想。

        我相信这刚烈的鸟儿是为气节而终。

ZUOZHE JIANJIE

作/者/简/介       

       吴文玺,男,郑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陆续在《人民日报》、《大河报》、《郑州日报》、《青年导报》、《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河南散文》、《老人春秋》、《中国铝业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100余篇。

      《河南文学》杂志是河南阅读学会文化传播公司旗下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季刊。以“不薄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所刊登稿件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刊发并被原创保护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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