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叔孺的交往中看其艺术的正统观 文/陈可奇 杭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学专业(书法篆刻方向)硕士研究生 丨摘要丨 20世纪初期赵叔孺蜚声海上,在赵叔孺的交游圈中以金石书画收藏家和赵门弟子为主。金石古器物等体现出一种不同于江湖气的庙堂之美,即一种正统的观念,体现出醇厚典雅的风格。这恰恰与赵叔孺的艺术观念相契合,并影响着这些金石书画收藏家和他的弟子们,成为整个海上艺术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一脉。本文撷取赵叔孺分别与秦文锦、周湘云、俞序文这三位收藏家以及与陈巨来、沙孟海这两位学生的交往进行论述,以见赵叔孺艺术的正统观念。
丨关键词丨 交往 金石收藏 庙堂之美 正统观 一、赵叔孺与金石收藏者 20世纪上半叶,赵叔孺以其浑厚渊雅的印风雄踞海上,为海上篆刻一大流派,并吸引了一大批文人雅士与之交往。“海内硕彦,争相倾盖论交”[1]。笔者查阅数种赵叔孺印谱,其中赵叔孺为收藏家刻印较多。赵氏弟子叶潞渊于庚午(1990)春二月为朵云轩原石精拓《赵叔孺印存》作序时有言:
因赵叔孺为他们刻印较多,说明与他们交往较密,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赵叔孺与他们共同的艺术观念。笔者有感于此,故本文以赵叔孺与无锡秦氏并其同里周氏做一番交游考论,以见赵氏印学之正统观。序言中说赵叔孺为奚旭(1880—1919)刻印最多,限于笔者能力,未能充分发现赵叔孺与奚氏交往资料,故将赵叔孺与奚氏交往论述暂时省略,待发掘资料后补充。在笔者阅读《赵叔孺印谱》中,发现赵叔孺为俞序文刻印亦多,俞序文身份与前二者相似,其边款材料更能说明赵叔孺之印学观念,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故将赵与俞之交游也一并附上。
(一)与秦文锦 秦文锦(1870—1938),字絅孙(一作褧孙),无锡人,清光绪时诸生,清代著名画家、篆刻家秦祖永之子,能诗文,工隶书,金石收藏家,擅长碑帖鉴赏,《民国书法篆刻人物辞典》有录:
上述所言秦文锦曾将周秦鼎彝和汉魏碑刻百多种集成数千联句,取名《碑帖集联》《联拓大观》等印本出版发行之事,赵叔孺有感于此,于丁巳(1917)之秋,刻一白文印见赠,印曰:“锡山秦絅孙集古文字记”,边款曰:“老友絅孙邃于金石之学,尝以金文、碑碣原字集拓成联,独运匠心,叹未曾有。余力劝付印,以广流传。今春藏事,海内推为杰作,每出一书,余得首先拜贶,愧无报瓁,用刻是印,聊酬盛意,并咐不朽。丁巳秋日,叔孺记于沪寓。”[4]又刻“絅孙校定”朱文印一方,款曰:“絅孙新辑碑联集拓成,叔孺为刻校定之印。”[5]秦文锦富收藏,并对甲骨钟鼎、秦汉篆籀研习颇深,而赵叔孺好古,醉心于三代吉金文字,曾自刻“平生有三代文字之好”白文印以见志,故赵叔孺对于秦文锦集联之举颇为高兴,与秦一拍即合。秦文锦每得一古器物,往往请赵叔孺为之刻印一方以志。秦氏斋号曰“鉏彝斋”,赵叔孺有刻此印,款曰:“絅孙老友新得周鉏麑彝,云关中出土者,因以颜其斋。叔孺刻并记。”[6]庚申(1920)冬,秦文锦得北周吕僧哲造像一区,赵叔孺便刻“石佛龛”白文印一方,以永充供养。戊辰(1928)春,秦文锦以重金购《张黑女墓志》一册,便自诩“守黑居士”,赵叔孺便刻一朱文印见赠,款曰:“魏黑女志为海内孤本,絅孙老友以重金得之,爱护等于头目,刻此志世守也。戊辰仲春,叔孺刻并识。”[7] 除此之外,秦文锦自用如“褧孙藏砖”“褧孙手拓”“古鉴阁中铭心绝品”“絅孙收藏”“无锡秦氏文锦供养”“锡山秦文锦印”诸印,皆出赵叔孺之手。 秦淦(1894—?),字清曾,秦文锦之子,工山水,继承父业。其自用印如“秦淦私印”“秦清曾”“秦淦之印”等亦出于赵叔孺之手。 ◎ 偶逢难得篆书七言联 赵叔孺 (二)与周湘云 周湘云(1878—1943),字雪庵,斋号宝米室、九云室、二簋二簠之斋,祖籍浙江宁波,为海上房地产巨富,同时兼收藏。其祖上为医,鸦片战争后渐趋败落。父亲周莲塘,上海开埠之后,专心房地产事业,凭借其吃苦耐劳的精神和精明能干的能力,不几年便成为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巨头。周湘云作为周莲塘长子,待其接管家业时,周家正如日中天之时,随着之后军阀割据、战事不断,房地产收益不断上涨,到抗日战争初期,周湘云已经成为宁波旅沪人士中首屈一指的富商。 历来巨富大多爱好收藏以显示个人品位,周湘云自然不会例外。与秦文锦相比,周湘云收藏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都要高出一筹。其所收藏青铜器、名人字画既多且精,最负盛名者如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怀素《苦笋帖》、米芾小楷《向太后挽词帖》等。现存上海博物馆的怀素《苦笋帖》与米友仁《潇湘图》即为周湘云家藏之物。 同为宁波旅沪人士,且都嗜好收藏,赵叔孺自然与周湘云交好,为刻收藏鉴定印尤多。兹举典型例子如下,以见赵、周关系之密切,又见周氏收藏之精。 白文印“雪庵藏毛公季聃簋”,款曰:“雪庵吾兄得潍县陈氏聃簋,为海内著名之器。叔孺刻藏印。”[8] 朱文印“周雪庵读碑记”,款曰:“湘云兄藏汉魏碑志,均宋元旧拓,故属刻此印,为仿家无闷法。叔孺。”[9] 白文印“趛鼎楼藏汉碑”,款曰:“雪庵藏汉碑之记。叔孺。”[10] 白文印“趛鼎楼藏魏碑”,款曰:“雪庵藏魏碑之记。叔孺。”[11] 白文印“《论语》《春秋》在此罍”,款曰:“两罍为东南著名之器,湘云道兄得其一,即曹氏中罍也。文字完好,胜于阮器,因刻蝯叟句赠之。甲子嘉平叔孺记。”[12] 朱文印“四明周氏宝藏三代器”,款曰:“己巳冬,为雪庵兄刻藏三代器之印,叔孺。”[13] 朱文印“雪庵所得彝器”,款曰:“集周金文字刻奉雪庵主人文房,叔孺。”[14] 朱文印“周氏吉金”,款曰:“雪庵主人藏三代吉金,多精品,故刻是印。叔孺。”[15] 白文印“趛鼎楼”,款曰:“师趛鼎为东南著名之器,湘云得于费氏,因颜其楼。叔孺。”[16] 另有“四明周湘云收藏吉金文字”“古堇周氏雪庵收藏旧拓善本”“雪庵藏两京器”“曾经雪庵收藏”“雪庵藏鼎”“雪庵铭心之品”“湘云平生真赏”诸印,不一而足。此外,赵叔孺刻有周湘云姓名斋号等印亦多,如“宝米斋”“周鸿孙印”“古堇周鸿孙印”“湘云又字雪庵”等。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提到一方“雪庵藏两京器”白文印,边款曰“雪庵属,叔孺作”[17],有趣的是,在此款右侧另有一款,曰“老缶”,很明显此印原为吴昌硕所作,后被磨去重刻。笔者推测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赵叔孺所为,赵叔孺与吴昌硕印风截然相反,一主整饬,一主雄厚,沙孟海谓之“太阴”与“太阳”,且当时赵、吴二人同处海上,壁垒森然,针锋相对,遂有赵磨去吴印,然后为周湘云治印的可能性。二是周湘云所为,大概是周湘云不喜吴昌硕印风,将其磨去。抑或周先请吴为其刻收藏印,事后周湘云不甚满意,自己磨去请赵叔孺重刻。前一种情况当见赵、吴二人艺术观念之对立,后一种情况以见周湘云之喜好当偏向赵叔孺。周湘云喜收藏,与赵叔孺有着相同的嗜好,同醉心于三代吉金,且从周湘云的收藏类型来看,以正统类型者为多,故与赵叔孺有着十分接近的艺术观念,故笔者以为后一种可能性较大。 (三)与俞序文 俞序文(1897—1942),名人萃,字序文,余杭(今属杭州)人。好金石,喜弄翰、奏刀,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俞序文与浙中金石家交好,其传世资料不多,《西泠印社志稿》中载有俞氏一小传,兹录于下:
俞序文收藏名家印作极多,据林乾良先生考证,俞序文之藏印,全部来自于其表舅傅栻,而傅栻则来源于其父傅节子。傅节子与赵之谦交好,且傅节子父子均为金石家,自然藏名家印颇多,为浙中一流。丁丑(1937)之时,抗日战争事起,殃及浙江杭州一带,俞序文便举家迁居沪上。此时,尚有丁辅之、葛昌楹和高时敷三人,四君有感于国土之沦丧、文物之受劫,深表痛惜,遂共议出四家所收藏之名人印作,合制成谱,其谱命曰《丁丑劫余印存》。是谱起自文彭,讫至高野侯之子高迥,合计273家印人,总计印章1900余方,且钤拓精美,可见四君之苦心。 俞序文搜集赵叔孺字画亦勤,赵叔孺也因此颇为得意。辛酉(1921)仲春,赵叔孺为俞序文刻“印奴”二字白文印,款曰:“稼孙为悲庵集印,曾属悲庵刻印奴二字。今序文为余集印,亦以印奴自居。序文固足继美稼孙,余则何敢望悲庵乎?辛酉仲春,记于沪上蠖巢,叔孺。”[19]魏稼孙搜集赵之谦印作尤勤,耗费半年,汇集成册,是为《二金蝶堂印存》,赵之谦在扉页上题有“稼孙多事”四字,又言:“稼孙竭半载心力,为我集印稿、钞诗、搜散弃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则厚矣。然令我一生刻印、赋诗、学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书四字儆之。”可见赵之谦欢喜又颇为自负之意。赵叔孺崇拜赵之谦,曾称之为“吾家?叔”,并将俞序文比之魏稼孙,当见赵叔孺之心境。赵叔孺早年临习赵孟頫《胆巴碑》数纸,据赵叔孺自言,此作临于光绪己亥(1899)冬月,22年之后,俞序文将此作精装成册,以示赵叔孺,赵叔孺便在此册尾作跋:
俞序文亦多收藏,故赵叔孺也为其刻收藏印,有“俞氏藏本”“俞氏金石”“五百图书之室”“序文收藏”“序文铭心之品”等,其中“序文铭心之品”一印四面作长边款,洋洋数百字,兹录于下:
二、赵叔孺与赵门弟子 (一)与陈巨来 陈巨来(1905—1984),原名斝,字巨来,以字行,号塙斋、鬯石,晚号安持,斋名安持精舍。浙江平湖人,久寓上海。为二弩精舍门下首座弟子,故受赵叔孺影响颇深。对于陈巨来篆刻艺术观的形成,赵叔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于篆刻艺术心得最多,成就亦高,尤擅圆朱文,以精工、秀美取胜,艺名蜚声海内外,海上鉴藏家及书画家所用印章,多出陈巨来之手。 陈巨来《致赵鹤琴函》有言:“弟随侍吾师,最先且久,发蒙导路,娓娓循循。”[22]又在其回忆录《赵叔孺先生轶事》中言:“先生及门七十二人,余从游最久。”[23]关于陈巨来拜师时间,众说纷纭。《赵叔孺先生遗墨》中有赵鹤琴编《赵叔孺先生年谱》,中华民国十年辛酉(1921)条下有记:“平湖陈巨来斝来学。”[24]陈巨来在《赵叔孺先生轶事》中云:“于甲子(1924)元旦(是日立春,俗名岁朝春)清晨由先君率余正式及门侍函丈也。”[25]陈巨来师事赵叔孺,盖由其父亲引见,陈巨来自言“先君亦后补知州在闽,故与之当时为同寅也”[26]。按陈巨来父亲陈渭渔(鸿周,1867—1948),曾北上遍访显宦父执,赖军机大臣钱应溥之交谊,得以候补福建知县、同知等职。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有记:“陈渭渔在闽中任后补同知,与赵叔孺同寅。因此其子巨来从叔孺为师。”[27]笔者曾承高式熊先生教诲,聊及赵叔孺时,高老谓每次去赵叔孺家,陈巨来父亲多次在场。既然父亲与赵叔孺交好,陈巨来自然受赵叔孺照顾,故在甲子正式拜师之前,赵叔孺每次赴宴多偕陈巨来同往,逢人问此何人,赵叔孺答曰:“吾学生也”。由此可知,陈巨来于辛酉(1921)、壬戌(1922)、癸亥(1923)年间已经问业于赵叔孺,并于甲子年(1924)元旦拜师,正式成为赵门弟子。陈巨来曾亲口告诉林乾良“于甲子年元旦拜赵叔孺为师,时年正二十”[28],此当为不误。 民国34年(1945)乙酉春三月十七日,赵叔孺去世。去世之日,陈巨来等三人亲侍在侧(其余二人为竺修瑜、程祖麟)。自陈巨来正式拜师直至赵叔孺去世,期间至少有22年的师生情谊,故有陈巨来“弟随侍吾师,最先且久”之语。 赵叔孺对陈巨来颇为看重,以不同于一般学生视之,无论是在专业上还是生活上,均坦实相告,不以敷衍与之。陈巨来自言其余学生未尝一睹赵叔孺治印示范,唯他获见三次。笔者曾就此事询问高式熊先生,是否曾一见赵先生刻印,高老回答从未见过,写字也是如此。赵叔孺曾面告陈巨来:“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汉印中有'太医丞印’一方,'太’'医’两字笔画悬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适当,看上去要匀称顺眼,多者不觉其多,少者不觉其少,此即所谓章法也。”[29]此当为赵叔孺心得之论,陈巨来得此启发,故在《安持精舍印话》中重述了此论:
印宗秦汉,是赵叔孺正统观的体现之一。赵叔孺尝有“尔须多学汉印,不必拘于学我,学我即像我,终不能胜我也”[31]之言语于陈巨来,陈巨来便购得一套《十钟山房印举》,悉心研摹。在此气氛下,陈巨来自然接受赵叔孺正统的艺术观,以至于陈巨来在《安持精舍印话》中多有心得之论:
作为赵叔孺的得意高足,陈巨来所作之印,继承了赵叔孺的风格,以工稳见长,线条明快、精细、匀净,造型能力出神入化,故沙孟海言其“所作极尊矩度,人亦恂恂可爱”[35]。陈巨来又特擅长圆朱文,把圆朱文的创作推向静雅绝伦之境,让人不可企及。《陈巨来安持精舍印集》首页有赵叔孺在庚辰年(1940)所题边款,其谓:“陈生巨来篆书醇雅,刻印浑厚,元朱文为近代第一。”[36]可见赵叔孺对其高足有出蓝之誉。26年后,陈巨来睹物思人:“士有从师乐,向来一瓣香。知人公岂误,退省未始忘。”[37]并感叹:“叔孺师题此边款距今廿六年矣。白首无成,重负期许,集后山句以志吾愧。”[38]陈巨来在回忆录中透露,有求赵叔孺治印者,如周湘云、谭延闿、姚虞琴等,赵叔孺往往命陈巨来代刀,以致被姚虞琴识破。又有明确署名由陈巨来刻者,《二弩精舍印谱》中有“乐志堂书画印”朱文印一方,边款明确注明赵叔孺篆文,陈巨来奏刀。赵叔孺曾以先后自刻之印拓二千余方,悉交陈巨来收藏。陈巨来便分门别类,汇装成册,并请溥心畬楷书题签。由此当见赵叔孺与陈巨来关系之密切。 据陈巨来回忆,自乙丑年(1925)开始,陈巨来就协助赵叔孺仿《汉印分韵》体例编《古印文字韵林》一书,将赵叔孺少年时期在其岳家所见印谱与《十钟山房印举》中未见诸《汉印分韵》等书收录之文字一一加以补辑。沙孟海《僧孚日录》甲子年七月十二日(1924年8月12日)条有记:“午饭罢,与巨来同访叔孺先生,谈抵日暮,始出先生近放谢云生《汉印分韵》例,续著《古文字韵林》一书。巨来每往为之编集,已竟十韵。”[39]按,此时间上有出入,笔者以为当是陈巨来追忆有误,应以沙孟海日记为准。《古印文字韵林》一书倾注了赵叔孺毕生心血,可惜最终被他人盗取,赵叔孺对此一笑了之。 对陈巨来有过指导的还有一位先生,便是吴昌硕(1844—1927)。因为陈巨来夫人况绵初是晚清四大词人之一况蕙风(周颐,1861—1926)[40]之女。况蕙风与吴昌硕交谊颇深,故吴昌硕对陈巨来颇为客气,戏呼陈巨来为“巨翁”。陈巨来在《安持精舍印话》中有论:
吴昌硕、赵叔孺二人以截然不同的印风并峙海上,陈巨来只能择一而从。陈巨来首谒缶庐,吴昌硕已是81岁高龄,其时从学赵叔孺已有半年。既然拜师在前,如果出入其间,或犯时讳,陈巨来当明白这一点。故笔者以为,陈巨来拜访缶庐,只是在请益的尺度,而不以缶庐弟子自居。
(二)与沙孟海 沙孟海(1900—1992),名文若,字孟海,以字行,号石荒、沙村、兰沙、决明、僧孚等,斋号兰沙馆、决明馆、若榴花屋、夜雨雷斋等,浙江鄞县人。曾任中山大学教授、浙江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学院终身教授、西泠印社第四任社长、浙江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等。 关于沙孟海初谒赵叔孺的时间,《沙村印话》有云:
《沙孟海年表》1921年条下记:“随冯老师(笔者注:冯君木)往访同县篆刻家赵叔孺(时)。”[43]《沙孟海先生年谱》1921年5月条下记:“识印友同县吴诚初(泽,公阜),又常相伴拜谒赵叔孺(时)先生,时受叔孺先生亲炙。”[44] 沙孟海于1922年11月底抵沪,故《沙村印话》与《年表》《年谱》所记颇不相符,故笔者以为对沙孟海初谒赵叔孺的时间有必要做一番考索。查《僧孚日录》(以下简称《日录》),辛酉年三月初六日(1921年4月13日)记:“近闻赵叔孺先生回甬有数日勾留,拟从吾师往见之。先生并精馀(笔者注:于)书画金石,其篆刻尤工绝伦,几于前无古人矣。”[45]辛酉年三月初八日(1921年4月15日)记:“午后之回风堂,夫子导余谒赵叔孺先生,不遇,盖已赴申矣。”[46] 辛酉年(1921)《日录》所记关于拜谒赵叔孺就以上两条,皆不遇。由于《日录》第三册遗失,故壬戌年二月初五(1922年3月3日)至六月二十(8月12日)间日记缺失,而壬戌年八月初六日(1922年9月26日)记:“为衷博刻一印,即四月间赵叔孺所篆仿汉白文印,刻他人所篆之印,犹替人作文,殊不易易。”[47]同年九月十七日(1922年11月5日)记:“与夷父、次曳诣回风堂。既出,遇赵叔孺先生,先生近以事归故里,倥偬间未及多语。”[48]以上两条可见沙孟海在宁波时已经见到赵叔孺,且有合作治印一方。《兰沙馆印式》收有“偶然题作木居士”白文仿汉印一方,其边款为“叔孺篆,孟海刻”。[49]戴家妙先生以为沙孟海初谒赵叔孺在壬戌年(1922)九月廿二日[50],查沙孟海当日日记,有“先生(笔者注:赵叔孺)于余篆刻极加赞许,不惟于余前言之如此”云云,可知沙孟海在此之前已有拜谒赵叔孺。所以笔者以为沙孟海初谒赵叔孺当在壬戌年四月之前,即壬戌年二月初五(1922年3月3日)至同年四月之间。至于《沙村印话》中所指,“当是沙孟海到上海后的第一次谒见”[51]。 1927年底,沙孟海因沾上“赤化”嫌疑被商务印书馆解聘而离开上海,次年至浙江省政府秘书处任科员,一年后辞去,于1929年南下赴中山大学任教。此后,沙孟海辗转于广州、杭州和南京。抗日战争爆发,沙孟海随国民政府迁居重庆,直至新中国成立前夕回里,距赵叔孺去世已有四载。据《沙孟海先生年谱》所记,沙孟海最后一次见到赵叔孺见于1927年条:
所以自1922年沙孟海见到赵叔孺到1927年底离开上海,其中至少有5年的从游经历。 沙孟海早年学习篆刻,其审美与赵叔孺契合,一致推崇赵之谦。赵叔孺在跋《吴让之印存》中有“咸、同以来,篆刻之妙,当推吾家?叔”[53]之言。张大千在评赵叔孺篆刻有言:“其治印,虽导源其家?叔,旁及顽伯、牧父,然精意所注,尤在汉印。心摹手追,得其神理,寓奇诡于平正,寄超逸于醇古,非世之貌为狂怪险谲者所可望也。”[54]沙孟海《沙村印话》中有“早岁治印,喜为?叔”[55]之语。沙孟海《日录》辛酉年二月十二日(1921年3月29日)记:“余近有不刻印,刻印亦往往摹放完白、?叔辈,不复有意于秦汉,亦不知是益是病也。”[56]同年五月十六日(6月21日)记:“赵?叔篆刻旷绝一代,其篆书远拟《天发》,近师完白,然而未善,只见其满面媚冶耳。今日见其手书《郊祀歌》数首,较他作稍凝练,其自记云:篆书非以是为正宗,然此可悟四体书之合处。”[57]因审美契合,且沙孟海本师冯君木先生尝有“学问之道,涂(笔者注:途)径至博,孰正孰辟,岂易区别,弃舍从由,全在际遇。汝之学诗文而遇我,学刻印而得叔孺。皆主张公允,不为偏怪欺人之论”[58]之言语于沙孟海,使沙孟海视赵法为正途,故有“余治印初师叔老”[59]之说,并对其大为称许。[60] 沙孟海拜谒赵叔孺,除在治印方面有所请教之外,还借以欣赏赵叔孺所藏之物、印谱等,遂眼界大开,并得以结识陈巨来、林冕之等印友。如《僧孚日录》所记:
《鄞县通志》记有关沙孟海留甬碑刻若干,由赵叔孺为之篆写碑额者凡四块。《大咸乡澹灾碑记》(刊于《华国月刊》1925年第9册)立于1925年,沙孟海撰文,任堇书丹,赵时?(笔者注:赵叔孺)篆额。据《沙孟海先生年谱》和《僧孚日录》,此碑文沙氏撰于癸亥年(1923)[69],并于乙丑年九月十四日(1925年10月31日)往赵叔孺寓所请篆写碑额。[70]《清附贡生陈公志贤冕瑞墓门记》立于1925年,沙孟海撰文,任堇书丹,赵时?篆额。《宁波商会碑记》与《宁波仁济医院碑记》立于1932年,前者由张原炜撰文,沙孟海书丹,赵时?篆额,后者由冯贞胥撰文,沙孟海书丹,赵时?篆额。 沙孟海于丙寅年天中节(1926年6月14日)为赵叔孺刻姓名印一方。《兰沙馆印式》收有“赵时?印”四字白文印,边款曰:“叔孺师诲正,丙寅天中节,文若。”[71]天中节是端午节别称,沙孟海当日日记也记录了此事。[72]此后,访赵叔孺之事不见于沙孟海日记。《沙孟海先生年谱》仅记丁卯冬,日本山本悌二郎征赵叔孺、沙孟海和王个簃治印之事,并于此年年底,沙孟海离开上海,转浙江省政府工作,继而南下,执教于中山大学。一年后辞去,辗转于南京、杭州。抗日战争爆发,沙孟海随国民政府迁居内陆。岂料未及胜利,赵叔孺却遽归道山,故沙孟海有“别来十余年,倭尘匝地,道路梗绝,不获重睹颜色,掩卷黯然”[73]之叹。 赵叔孺年长沙孟海26岁,当为父辈。沙孟海师事赵叔孺,冯君木固然有牵线之功,更多的则是赵、沙二人审美见解的契合,加之赵、沙为同乡,故沙对赵颇为亲近,有一见如故之感。赵叔孺接受沙孟海拜谒,不仅为沙孟海的“转益多师”提供了参照,更是为沙孟海的“穷源竟流”提供了路径。
◎ 临《爨宝子碑》 赵叔孺 三、结论
在赵叔孺的交游圈中,除赵氏学生弟子之外,以金石收藏家为多,他们不惜花巨价收购古器物、字画、古玩等,故这类人群中以富商、达官占多数。而此时正是赵叔孺蜚声海上之际,故那些收藏巨富也以赵叔孺马首是瞻,以赵为权威。他们十分乐意与赵叔孺分享自己的收藏品,而赵叔孺也十分乐意与他们为伍,他们的收藏品以获得赵叔孺的肯定为荣。如赵叔孺为经伯涤刻有一方“鹤壶精舍”印,款曰:“经兄伯涤嗜古,尤精鉴别。近得陈鹤峰为杨耑木中允手制砂壶,因以颜其所居,曰'鹤壶精舍’,并属余刻二印,此其一也。丁巳四月,叔孺识。鹤峰制壶,世不多觏,矧此壶为名人递藏之品,今归伯涤,物聚所好,信然!伯涤遭家多难,癸丑沪南兵燹,室庐几毁,不携长物,仅挟此壶出走,好古之笃,不让前人。故乐为记之,越日又记。”[74] 三代吉金文字、古器物等均经历了历史的洗涤,凝聚着历史的沉淀,体现出不同于江湖气的庙堂之美,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可登大雅之堂。换句话说,乃是一种正统的体现,而赵叔孺的审美、艺术观念也恰恰体现出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赵叔孺与那些收藏巨富有一定的共同语言,表现出高逸的个人品位。同时这种艺术观念也影响着那些收藏者和赵叔孺的学生们,表现出一种醇厚典雅的风格,这种风格在陈巨来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故沙孟海在其20世纪20年代末所著的《印学概论》(1930年发表于《东方杂志》第27卷第2号)中对赵叔孺评价甚高,谓:“主张平正,不苟同时俗好尚,取之谦静润隐俊之笔,以匡矫时流之昌披,意至隆也。赵氏所摹拟,周秦汉晋外,特善圆朱文,刻画之精,可谓前无古人!韵境致潇洒,自辟蹊径。印岂一端而已耶?”[75]这种艺术观念成为20世纪海上艺术甚至整个民国艺术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一脉,此当见赵叔孺艺术的正统观念。
丨参考文献丨 [1]赵裕军:《赵叔孺书画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版。 [2]《赵叔孺先生遗墨》,赵叔孺逝世十一周年纪念展览特刊,上海图书馆藏本1956年版。 [3]赵叔孺:《赵叔孺印存》,朵云轩原石精拓出版1990年版。 [4]赵时?:《二弩精舍印谱》,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 [5]舒文扬:《赵叔孺印存》,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版。 [6]沈传凤、舒华:《民国书法篆刻人物辞典》,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版。 [7]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 [8]邬向东:《二十世纪宁波书坛回顾——书法论文史料选辑》,宁波出版社1999年版。 [9]林乾良:《西泠群星》,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年版。 [10]马国权:《近代印人传》,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版。 [11]王震:《二十世纪上海美术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版。 [12]王扆昌:《中国美术年鉴·1947》,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
丨注释丨 [1]张原炜:《鄞县赵叔孺先生传》,《赵叔孺先生遗墨》第2页。 [2]叶潞渊:朵云轩原石精拓《赵叔孺印存》序言。 [3]沈传凤、舒华:《民国书法篆刻人物辞典》,第309页。 [4]赵时?:《二弩精舍印谱》,第69页。 [5]同[4],第79页。 [6]同[4],第81页。 [7]同[4],第84页。 [8]同[4],第139页。 [9]赵时?:《赵叔孺印存》,朵云轩原石精拓出版,第14页。 [10]同[4],第145页。 [11]同[4],第146页。 [12]同[9],第11页。 [13]同[4],第141页。 [14]同[9],第10页。 [15]同[4],第130页。 [16]同[4],第128页。 [17]同[4],第143页。 [18]秦康祥:《西泠印社志稿》,第13页。 [19]同[4],第157页。 [20]赵裕军:《赵叔孺书画全集》下册,第16页。 [21]同[4],第161页。 [22]陈巨来:《赵叔孺先生轶事》,《安持人物琐忆》,第22页。 [23]同[22],第29页。 [24]赵鹤琴:《赵叔孺先生年谱》,《赵叔孺先生遗墨》,第20页。 [25]同[22],第22页。 [26]同[22],第22页。 [27]郑逸梅:《艺林散叶荟编》,第473页。 [28]林乾良:《西泠群星》,第243页。 [29]同[22],第22页。 [30]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赵叔孺先生遗墨》,第56页。 [31]马国权:《近代印人传》,第417页。 [32]同[30],第55页。 [33][34]同[30],第56页。 [35]朱关田:《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508页。 [36]陈巨来:《陈巨来安持精舍印集》,第3页。 [37]同[36],第4页。 [38]同上。 [39]同[35],第669页。 [40]关于况蕙风之生年,或以为在1859年,本文以郑炜明《况周颐先生年谱》为据,定为1861年。详见《况周颐先生年谱》,第1—2页。 [41]同[30],第59—60页。 [42]沙孟海:《沙村印话》,载《沙孟海全集·印学卷》,第203页。 [43]沙匡世:《沙孟海年表》,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 [44]《沙孟海先生年谱》,第11页。 [45]沙孟海:《僧孚日录》,载《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123页。 [46]同[35],第125页。 [47]同[35],第335页。 [48]同[35],第364页。 [49]沙孟海:《兰沙馆印式》,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125页。 [50]戴家妙:《沙孟海的篆刻艺术》,《沙孟海论坛暨中国书法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6页。 [51]徐清:《沙孟海学术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页。 [52]沙茂世:《沙孟海先生年谱》,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页。 [53]赵叔孺:《吴让之印存跋》,《赵叔孺先生遗墨》,第27页。 [54]张大千:《赵叔孺先生遗墨序》,《赵叔孺先生遗墨》,第9页。 [55]《沙孟海全集·印学卷》,第204页。 [56]同[35],第108页。 [57]同[35],第163页。 [58]同[35],第368页。 [59]同[42],第214页。 [60]《僧孚日录》壬戌年八月二十七日(1922年10月17日)记:“见叔孺先生题《霓仙遗稿》首叶篆书四字,书法之工,今之作篆者殆无出其右,此老固不厪用刻印擅长也。”同日又记:“今之作篆者无出叔孺右,并非过言,缶庵(笔者注:庐)自辟一径,出以怪特,虽风靡一时,未可为训。清卿、子與皆已死,吴氏端严而少逸气,杨氏秀整但伤软弱。若叔孺者有完白之圆劲,有悲庵之秀逸,无偏无党,可谓精品矣。”《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350页。壬戌年十一月初七日(1922年12月24日)记:“先生(笔者注:赵叔孺)篆刻早岁亦师西泠诸子,近乃专学?叔。至其篆书、真书无一不肖,印之工又骎骎乎加?叔而上 矣。”《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416页。甲子年三月二十四日(1924年4月27日)记:“赵先生印放宋元人图书记最精,近世莫得其耦。其秦汉印亦复戛戛独造,与吴缶翁异趍同归。”《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613页。 [61]同[35],第367—368页。 [62]同[35],第415—416页。 [63]同[35],第418页。 [64]同[35],第613页。 [65]同[35],第669页。 [66]同上。 [67]同[36],第695页。 [68]同[36],第831—832页。 [69]《沙孟海先生年谱》,第18页。 [70]《僧孚日录》乙丑年九月十四日(1925年10月31日)有记:“课后夷父来,与之同访叔孺师,请篆澹灾碑额。”《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899页。 [71]《兰沙馆印式》,第152页。 [72]《僧孚日录》丙寅年五月初五日(1926年6月14日)有记:“午后饮集过节,后又刻叔孺先生及弥明名印。”《沙孟海全集·日记卷》,第1006页。 [73]沙孟海:《沙村印话》,《沙孟海全集·印学卷》,第214页。 [74]同[3],第100页。 [75]沙孟海:《印学概论》,《海派书画文献汇编》第一辑,上海辞书出版社,第152—153页。 本文编辑丨《西泠艺丛》编辑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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