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法制日报 作者:法制日报记者 台建林 0 4月29日清晨,阳光刚刚照亮城墙门洞,一个西安老汉撒手人寰,不再与近千万人共同呼吸这座古城的空气。 老汉名叫陈忠实。 就是那个一脸沟壑,满口秦腔的陈忠实。 贾平凹在一张纸上写道:“当任何一个人的去世……那仅仅是带走了一部分病毒、疼痛和恐惧,生命依然不息……更何况陈忠实有他的《白鹿原》。” 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再次走到聚光灯下。农历1991年腊月二十五,当陈忠实完成《白鹿原》最后一个句号时,他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原上点了支烟。一点不感觉冷。回到家,点上灯,下碗面条,听着秦腔,睡着了!”1997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被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 千百个人会读出千百个不同的《红楼梦》。对《白鹿原》,想必亦如此。人曰:《白鹿原》是一部民族秘史,也是一部中国农村人治法治消长史。 1 “白嘉轩后来引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白鹿原》开篇第一句,你我皆能背诵。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陈忠实曾经解析:“……就是想写出封建帝制解体后,以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封建理念结构着心理形态的白鹿原上的男人和女人,面对迎面而来的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理念的冲击,原有的文化心理结构被搅乱被打碎,以新的文化、新的思想重新完成心理结构的新生的艰难痛苦。这个过程被称作心理剥离。” “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打碎和重建的心理过程,很难一次完成,每个人物在这个过程中都会经历起码不止‘一个故事’。白鹿原这一方社会,整个都在发生着打碎和重构,更不会是一次性完成的。这样,这道‘原’在近50年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事件,这道‘原’上的人也必然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过程,故事就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了……” 被搅乱被打碎被剥离的,具象为“乡约”。 2 “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白鹿原》里写到。 《乡约》,即宋代关中学派大家吕大临等所编《吕氏乡约》。据说是中国古代社会第一部成文的乡则民约。 《乡约》少有“之乎者也”,直白通俗,易懂易记,凡修身、齐家、交游、迎送、婚丧嫁娶,都有具体规范,号召乡民和睦相处、患难相济、过失相规、德业相劝。 如患难相济,最能体现民间自发相互救助。包括:水火、盗贼、疾病、死丧、孤弱、诬枉和贫乏七项,乡约中人据事情缓急,由本人、近者及知情者,告主事或同约,给予救助。 救助办法,则按所受灾难不同,有具体措施应对。水火之灾,“小则遣人救之,大则亲往,多率人救之,并吊之”。盗贼之祸,“居之近者,同力捕之。力不能捕,则告于同约者及白于官司,尽力防捕之”。疾病之灾,“小则遣人问之。稍甚,则亲为博访医药。贫无资者,助其养疾之费”。 陈忠实说:“我创作的《白鹿原》,里面有一个完整的道德体系。”《乡约》应该具化了这一体系。他不惜篇幅,把《乡约》的前几条照抄到《白鹿原》书里。 《乡约》使得白鹿原民风更加淳朴。《白鹿原》中所写:“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可惜,即便在《白鹿原》里,《乡约》最终还是松弛了。 3 陈忠实把对包括传统道德在内的传统文化的理解,都浇铸到“朱先生”和“白嘉轩”两个人物身上了。 理学关中学派的最后传人牛兆濂,晚年在白鹿原讲学和重修蓝田县志。他亲率诸生演习周礼,为农人百姓诵讲《乡约》。 陈忠实在“牛”字加一“人”,塑造出“朱先生”——在《白鹿原》里神一样存在。 白嘉轩是《白鹿原》里的最后一位族长,坚守着《乡约》所构建的心理结构和性格。 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村里竟出现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白嘉轩把白兴儿等人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人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刺刷子抽打,让他们把手插进滚水锅里,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 白嘉轩背依《乡约》,面临多种挑战: ——经济实力相当却违背《乡约》精神的鹿子霖; ——依着叛逆天性的黑娃和依着生理本能基本要求的小娥; ——以新的思想自觉反叛的兆鹏和他的女儿白灵; ——他倚重的白孝文的彻底堕落彻底逸出,对他伤害最重…… 其实,《白鹿原》外,陈忠实有着更深的忧虑。 4 现实生活中,凡有女人单独来见,陈忠实必大敞其门。一女持《白鹿原》上门求签名,陈老汉应答着,签字盖印,却始终不看对方。对方不解。老汉抽了一口雪茄,道:“单独相处,我从不正眼瞅女人。” 陈忠实有着自己的坚持。 “城市里流行一种既不完全仿效西方也非中国传统程序,服饰打扮走过红地毯以及当众拥抱等行为,有点洋气。而婚礼主持人从头到尾倾泻而出的半是正经半是挑逗还有夹带的酸辞浪语……” 陈忠实说:浸淫着儒家文化色彩的生活习俗,已经从当代人的生活中悄无声息地消亡了。《白鹿原》书里写到的乡村生活习俗,现在已经基本消隐了。那些不是靠文字传承而是依言传身教约定俗成的做人的规范和守则,渐渐被淡化被消解。 5 陈忠实曾回忆,在变换种种社会角色的几十年里,父母每每送他出门和迎回家时的眼神,都给他一个永远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 2008年11月,西安市未央区检察院和长庆油田联合建立预防职务犯罪工作站。座谈会邀请到了陈忠实。 轮到讲话,陈忠实说:“我很赞赏,甚至对他们的做法很感动。感动源于三点: 一是警示作用。人需要敲警钟,尤其是手中握有一定权力的干部。一个人说了算的时候,潜藏着巨大的危险性,因为他可以不和任何人商量。我们常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干部因职务犯罪被绳之以法,甚至‘掉脑袋’,惩罚犯罪者,带给他们的家庭和子女的心理阴影,恐怕一代人都很难去除。所以说,工作站的建立是对家庭最大的负责,是对人最大的爱护。 第二点就是职务。担任一定的职务对干部来说是幸运的,但也潜存着危险。在长庆油田,每天有一个多亿的资金在运作。这一个亿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这些人中会有百分之几的精神脆弱者、道德底线软弱者,在运作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私心,有可能跨越法律的界限?工作站除了反面典型教育,还有正面教育,教育大家明白权力是干什么用的,尽管是大道理,但还要讲。 三是道德底线。文盲都知道别人的钱不能拿、公家的钱不能拿,拿了就把祸闯下了。社会中一个有健全心理的人的道德底线一旦突破就不堪设想,所以,道德底线还要讲。” 谆谆教诲一长者,犹如《白鹿原》里朱先生。 6 重读一遍《白鹿原》,夜里梦见:塬上麦浪滚滚,陈老师康复如初,眼睛依然深邃明亮,皱纹依旧刀凿斧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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