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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6)

 zcm1944 2016-07-14

【转载】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6)
袁世海与杨春霞(图片源自网络)


    二十六、路难行 几度失意 

    年,我过得很愉快。但总觉得心里悬着一件事——我的戏份钱究竟能定多少?这是关系到我一家

人生活的大事。一家四口人的生活担子靠我一个人挑。哥哥受不了洋行的虐待,只待了一个多月,

就偷着跑回北平,直到现在没有工作。三姐年龄也不小了,出嫁需要一笔钱;母亲受了这些年的苦,

应该让她过上舒心的日子了。哥哥姐姐们也都说:“起码定十元。”“没准儿能定十五元,戏演得

好,钱不会少给。”对呀!若论台上的成绩,绝不会给得太少,我们在生活上先勒紧一点,及早将

债还清,到时有了节余,把住的那间东房修整一下,不能让它再漏雨。……万一戏份钱少呢?少,

又会是多少钱?不会的!妈妈倒比我想得开,她说:“不想不成,想也没用,刚出科哪能跟人家争

多论少哇!这就够抬举咱们的啦!定多,多花;定少,少花。咱们也不是没过过穷日子。” 

  我明白,这不过是妈妈宽慰我的话罢了。 

    初一,开箱演出,尚先生和王凤卿先生合演《御碑亭》,前边有张云溪演的《八大锤》,我演

的《英雄会》(即《镖打窦尔墩》),我饰黄三太,杨春龙饰窦尔墩。戏后,我到帐房领戏份,重

庆社的管帐先生对我说:“今天按规矩是拿喜份(喜份低于平日份钱),你刚搭班演戏,给你开的

是戏份,往后好好干吧!”和往常一样,戏份的红纸包扣着递到我手里,我心里很紧张,用手攥着

纸包,走出戏院,慢慢地将纸包翻过来一看,红红的纸包上,那黑黑的墨笔字闪入眼帘,不看则已,

这一看就使我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下。我急急打开纸包,“一、二、三!”钱数和纸包上所写“袁老

板三元”完全一样,我没有雇车,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算计,重庆社一星期只演两场戏,一个

月演八场。我一场戏挣三元,一月共二十四元。除去每月应付一千元借款的十五元利息,还余九元。

了勒头,请管盔头箱的孙师傅帮忙,一场贴补他三角,共需二元四角。我只能余下六元六角。就是

加上科班每月所挣的二十来元钱,生活也难维持,何况还有几千元的外债呢!哪年、哪月才能还清

啊:我的方寸全乱了…… 

  回到家中,全家人都在喜气洋洋地过节,我怎敢唉声叹气,只是默默地坐着发呆。母亲见我这

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就猜着了几分,再三追问,我知道睛是瞒不过的,只好将份钱拿出来。妈

妈、哥哥、姐姐都愣了。 

  半晌,妈妈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安慰我,喃喃地说:“唉!别着急!急有什么用,好在还有

科班那二十元戏份,日子还能过。再托你四大爷出面,求曹大爷给个情,先别要利息,哪怕利上加

利,将来有了,再一点点还。慢慢熬着吧:日子长着哪!” 

  是的,来日方长,我得继续苦练。我不相信有本事吃不上饭;我不相信,我们家就永远这样穷

下去。 

 

  继《汉明妃》后,重庆社又排演了《龙女牧羊》、《比目鱼》等几出新戏,也曾去天津演出十

二天,营业甚佳。回京不久,生活又开始捉弄起我来了。重庆社管事人,突然对我说:“咱们最近

要去济南演出,时间不短。我们觉得你应该退出富连成科班,不然到济南演出你就先别去了!”这

难题我一时如何回答得上来呢?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让我回家想想,明天给他回话。 

  为什么重庆社要我退出富社呢?事出有因,说来话长。还在我临出科时,富社去天津演出是经

尚先生的推荐。他亲自给联系北洋戏院和我们学生的住处,又亲随赴津,请爱好尚派的观众看戏捧

场。他住在惠中饭店,每天到剧场督阵,把场子,凡是他给排的剧目,如《娟娟》、《金瓶女》等

戏在上演前,都要经他再次加工,可谓热情、认真极了。这本来是件好事,不知什么人借题发挥,

传出了闲话。我也曾风闻什么富连成要变成尚家班等闲言碎语。尚先生的长子尚长春也到富社坐科

学戏,长春入科前练了许多武功,入科后,派长春演《殊砂志》的病鬼,是二路老生的角色。尚先

生闻讯后,立即让长春退出富连成。好在长春也没写字据,说退就退了。从此,尚先生不介入富社

之事,双方搞得很僵。重庆社见我自从排《别姬》以来,在科里一直是占了相当重要地位的人,意

欲让我辞退富社,借此要科班的好看。我在中间可难办啦!退出富社的话,我无法向科班去提。我

能有今天,是富社多年来对我的栽培。出科后,富社更没亏待我,给了我最优厚的待遇。我怎能得

鱼忘筌呢?若不辞富社,重庆社就不要我去济南巡演,其意就是将我辞掉,我出科搭重庆社,被多

少师兄弟称羡,不过半年就被辞掉,不论从哪方面看,都说不过去。若拂了他们的面子,我再搭别

的大班,也会有困难,还有重庆社作保的三千元戏装费,万一一怒撤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总之,

我感激尚先生的提拔,不敢得罪重庆社。也感激科班,不愿得罪富连成。我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合

眼,也没想出两全之策。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见重庆社管事, 他没待我说话, 就抢先说道:“想好

了吧!听我的,好好干,我们给你长份钱。退出富连成的信已经给你写好了。念给你听听,就去交

给他们吧!”信的大意是:因重庆社要去济南演出,时间较长, 恐误科班演出, 我还记得最后几句

是:“……青山不倒, 绿水长流,他年相见, 后会有期……”今天看来,对母校使用这类词句很不

恰当。那时如果去至科内讲明难处,会得到富社同情的。可我既没文化,又是初出茅庐,没有社会

经验。遇到这类较复杂的事情就不知所措,完全听从摆布,无可奈何地咬着牙将信寄到富社。科班

见我要辞退,他们也完全明白这出“戏”是怎么排出来的。此时,科班中受欢迎的剧目声势已起,叶

盛章师兄的《白泰官》、《藏珍楼》等戏都获得了好评,盛兰也回科演戏,阵容比较齐整。所以,科

班不怕这些,你走就走,有的是学生能演。不过科班也很生我的气,怨我吃着富连成的馒头长大,学

了本事,翅膀硬了,听外人话挟制富连成。 

  我真冤,重庆社、富连成有了矛盾,与我并不相干,却将我夹在中间受怨! 

  我们赴济南巡演,住在河南旅社,还在进德会演出。园中老虎、镇惊压邪的长命锁犹在,依然

招徕着大批游客,但对我已失去了吸引力。无事的时候,经常在苦思日渐艰难的日子。我们先后演

出十五场,其中有三场是义务戏。一个月以后返京,那时已是秋季。叶大哥(龙章)、叶二哥(荫

章)都到车站迎接,和重庆社言归于好。不久,尚先生就又帮富连成给盛章排《酒丐》,这出戏也

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剧目。 

  我呢,戏份钱没有长,出外巡演一场戏给八元。按规定出外巡演,戏份钱比在京要多加三倍,

是十二元。在外面零用开销大,所剩的钱就不多。辞退富社后,每月又少了二十元的收入,全家人

的生活无法维持,只得又开始借贷度日。转眼又是年底,全家唉声叹气地过个穷年。大年三十,我

没敢回家,在外边溜了一天大街。我在科时欠的帐,不过是十几元、几十元,眼下的帐是上百元、

上千元。久春戏衣庄和别的债主不断地前来讨帐。后来据母亲回忆说:“这个年三十真不好熬,每

包几个饺子就要应付一位讨帐人。”只有和尚大爷出面借的一千元,曹掌柜不来催帐。他说:“你

好日子会有的,我不着急。我这点钱也来之不易,咱们先记着吧。”他采用利上加利的办法记帐。

尽管两年后我还帐时,这一千元的借款已变成为二千多元,但对他们肯延缓还帐的期限,我还是非

常感激的。 

  这年(一九三六年)春节,我们重庆社在华乐园演出《法门寺》。我演太监刘瑾,我还和往常

一样,《庙堂》一场穿红蟒,《大审》一场换紫蟒。戏结束后,管箱的张宝山告诉我:“久春戏衣

庄来人,将那件红蟒借走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下,就让他拿走呢?” 

  “他说是借红蟒做样子,有急用,非要马上拿走不可。您在场上呢,我只好让他拿了。” 

  我预感到事情不太妙,第二天赶到戏衣庄找到苏锐。他向我讲了实情: 

  “跟您说吧,我们不是看什么样子,是将红蟒收回了。您交了五百元钱,就可着钱数留东西吧,

其余的请您送回来。以后有钱了,您再做新的!”苏锐竟一反常态,说了这样毫无情面的话,我感

到吃惊。 

  “咱们事先不是讲好了吗?你们还讲信用吗?”我理直气壮地追问。 

  “当初咱们讲好了,您总得给钱哪! 您从做到现在快一年了,除了定钱,一个大钱也没给呀!

我跟掌柜的没法交代,您说能怪我吗?” 

  他说到钱,将我的嘴堵死了。 

  “唉!我没想到出科后混饭吃有这么多的难处!你也知道,没有这些服装我就更难了,有重庆

社做保的面子,凭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也该帮我一把,日后,我不会忘了你们的!”我近似哀求他

了。 

  “实话告诉您吧!重庆社已声明,对您做戏装的事不管了,等于他们撤了保;我们也耳闻您辞

了富连成,搞得挺僵。您也知道,我们全仗着科班在这儿做戏装,我们不能得罪老主顾!您还是将

东西先退回来,凭咱们的关系,您的东西,我给您留着,有了钱,您再来拿,这就够朋友的啦!”

  我完全明白了。事已至此,多讲是无益的,我只留下一件紫蟒、紫靠,因为紫色为官中色(通

用色)凡须穿黄、黑、蓝、红色服装的角色,也都可以穿紫色。几天后,他们来人将其它的服装,

大包、小包地“取”走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惘然若失地怔在那里很长时间。回到屋内,我呆呆地坐在床上。 

  “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地哭吧!憋在心里要闹病!”母亲焦急地摇着我的肩膀,重复地说着。

  我恸哭了一场。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多年来,我苦苦练功学艺不觉为苦,就是指望出科

后能在这行混出点道道来,凭本事挣钱养家,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然而,出科后尽管我兢兢业业

地干,倒霉的事情却一件件压得我喘不过气。舞台上,是有能力施展不出,生活上更是一天不如一

天。重庆社强行让我离开富社,使我得罪了母校,还减少了收入,单靠重庆社的微薄戏份,我一家

人怎能度日呢!这个损失谁人来管?谁人又曾过问?我只得忍气吞声,将这黄连水往肚里咽。为了

生活,我万般无奈,每星期在徐东明班社演一场,在李洪春班社演一场,挣得几元,聊以糊口。可这

又着恼了重庆社。他们反脸撤“保”,“久春”无情收回戏装,狠狠地兜起来扔了我一个“踝子”。

没想到就是有了本事在社会上混口饭吃也如此之难!出科时的想法太简单了,太自信了,为什么还

不知自己能挣多少戏份,就急急忙忙去定制那么多价钱昂贵的戏装呢,求之过急,怎能不跌跤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眼下是困难重重,可我得咬住牙熬过这一关。郝老师在艺术上

能使架子花脸由中、下层地位跃居前茅,与杨小楼、马连良、高庆奎等人并驾齐驱,也绝不是轻而

易举的啊!他能成,我就一定也能成!我喝了苦水,吃了苦果,就更要继续发奋,苦学、苦练,等

待机会,有朝一日,我定会如愿以偿。 

  写到这里,我仍旧感慨非常。当年,摆在我——一个十九岁青年,刚出科的学生面前的,是多

么坎坷的人生之路哇!事业上的失意,生活上的拮据,处境的凄凉,无依无靠的孤独,世态炎凉的

欺辱,都在痛苦地折磨着我。想那时,我望着取走戏装远去之人的背影,进入眼帘的只有冬天的枯

树和昏鸦。这使我现在想起内心仍隐隐作痛,遏制不住地要回到今天的现实中,对青年们说一句:

“你们赶上好时代了!”这句话是一九五三年,我排演以架子花脸为主的大型剧目《黑旋风李逵》

时,郝老师对我能在壮年赶上新中国,加入国家剧院而羡慕、感叹发出的肺腑之言。老师说得好哇!

青年演员们,你们在党的关怀爱护下成长,你们不至为生活而担忧,不会为搭班社而发愁,不会为

置办戏装而债台高筑,更不需为拜师而奔波借贷。在你们迈出学校门槛时,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

也许你们在工作中也会遇到这样的困难或那样的矛盾,这是难免的,其性质和我们那时截然不同。

而且,可以依靠党组织去解决。你们多幸福啊!愿你们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珍惜自己的青春,珍

惜自己的艺术,努力奋斗!为振兴我们的京剧事业,为建设我们伟大祖国的高度精神文明而奋斗!

 

    二十七、处困境 继续发愤

   春节过后,重庆社到武汉、长沙、开封、济南等地演出。重庆社的人员比较齐整,二路老生有

张春彦、扎金奎二位先生,还有李宝奎、宋遇春、张盛利几个青年;二路花旦是芙蓉草、何雅秋,

武旦是阎世善,武生是张云溪,小花脸是慈瑞泉、高富远,小生是尚富霞。演出的剧目有:《雷峰

塔》、《玉堂春》、《峨嵋剑》、《青城十九侠》、《刘金定》、《汉明妃》等,每日轮换上演,

营业不错。其中最受观众欢迎的要算《雷峰塔》和《玉堂春》。《雷峰塔》一剧由水漫金山寺开始

到白素贞之子许仕林祭塔止。尚先生在《金山寺》、《断桥》几折唱昆曲。《祭塔》一场,白素贞

与许仕林相见,向儿子叙述与许仙结合、分离的始末根由时,需要演唱大段的反二簧,唱功极重。

尚先生充分发挥了其铁嗓钢喉的特长, 多用陈德霖老夫子的“刚派”唱法, 听来高亢嘹亮。尤其

“好一似半空中降下喜星”、“峨嵋山苦修炼”中“节节高”的唱法更为悦耳,给观众们留下深刻

的印象。我也是忠实的观众之一,每每是跟着听到底为止。

    出外巡演期间,尚先生每星期只演五场,休息两天,平时也不排戏。我所演的剧目不多,活儿

不重,因此有着充裕的休息时间。我就和盛利哥等几个人凑在一起,游览了武汉名胜——龟山。我

们花两角钱雇了一只小摆渡。我们都是北方人,没坐过小船,感到坐这样的小船,比坐那平稳的江

轮更有趣。坐在小舟上,眼望宽阔的江面,忘却了一切烦恼,心里顿时舒畅多了。小船划到江心,

常被过往的江轮激起的波浪冲得左右摇摆,上下颠簸,有时,甚至吓得我们大声喊叫起来。浪花打

湿了衣裳,我心中似有所触,我的生活道路真好比这只江上小舟啊! 

  一个月后,我们结束了武汉的演出,转赴长沙。为了节省路费,从武汉去长沙是乘江轮顺流而

下,我被安置在住有六、七十人的大统舱内,舱里充满了鱼腥臭味。我没事就到三等舱去找范宝亭

先生聊天。范先生擅长摔打花脸兼武二花脸,乃著名的“三亭”中的“一亭”(这“三亭”是迟月

亭、范宝亭、何佩亭,均是著名的摔打花脸),尤以甩发功见长。我拜许德义先生时,范先生与许

先生同班,因此,我曾看过范先生与名武旦九阵风(饰陶三春)、王长林老先生(饰陶洪)合演的

《打瓜园》,和他与朱桂芳先生合演的《演火棍》(《打焦赞》)。戏中的郑子明和焦赞,别人演都

是戴“发鬏儿”,范先生却与众不同。他戴的是“甩发”、“耳毛子”和“慈菇叶”。表演中“甩

发”运用自如,与“耳毛子”、“慈菇叶”互不干扰。摔“硬枪背”起来得麻利脆,“甩发”一丝

不乱。他为杨小楼先生配演。恶虎村。的郝文,在夺刀开打一场,范先生的“甩发”左转右绕地飞

舞,为武打增强了惊险气氛,观众无不齐声喝彩,我十分敬佩。在后台,我着许德义老师勾脸,也

经常看范先生勾脸,我们虽没有过多的交谈,也是见过面,称呼过“先生”的。在科时,又同台演

过一场戏。记得,一天上午,我正在罩棚下吃饭,盛文哥端着饭碗从南屋走出来,到我身旁说:“你

背背《浔阳楼》李逵的词儿,一会儿去演外串。” 

  “咱们到哪儿去演呢?” 

  “就你自己去给高大爷(指高庆奎先生)配戏。”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到大班社串演比较重要的角色,只有已出科的师兄们才有资格呢,

在科的学生只能演些《汾河湾》的薛丁山、《三娘教子》中的薛倚哥、《二堂放子》的沉香、秋儿

之类的娃娃生。其实,我并没听错,事情是这样的:平日与高先生配演此戏的马连昆师兄因事外出,

而郝老师从不演这个角色,于是就到科班里来请人。科班中自刘连荣师兄随梅先生赴美后,此戏李

逵这一角色一直由我来演,所以,师傅决定让我去演这场外串。 

  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师傅、先生对我的信任,心中又惊又喜。但这口可不同于上次与马先生配演

伊立,那是马先生在科班演的堂会中串演,又有师傅坐阵。这回是要我自己去大班社里串演,胡琴、

场面(指锣鼓)等一切都是生疏的。高老先生演的这出戏,我是看过的,《李逵夺鱼》一场和我们

科班演法出入较大,并且日场就要上演,说戏的时间有限,难处不小哇!我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

骆连翔师兄恳求师傅不要派他去大班串演的情景。 

  不久前,杨小楼先生主演《金钱豹》一剧,饰演孙悟空的迟月亭老先生年事已高,便来请年富

力强的连翔师兄替演。师傅满口答应,因为连翔师兄在科班演这出戏的孙悟空,不仅受到观众欢迎,

就是师兄弟们也都久看不厌。尤其是金钱豹与孙悟空交战,金钱豹三次投扔钢叉,连翔师兄(孙悟

空)翻过“小翻堤”,接着摔“踝子”,同时接住扔来的钢叉,与饰演金钱豹的何连涛师兄配合得

天衣无缝,表演极为精彩。

   可是,连翔师兄在给杨小楼先生配演孙悟空时,这拿手的三次接叉却让人失望了。那天,我

在广和楼演出后,曾赶到华乐园看这场戏。第一次接叉,只见他刚翻过“小翻堤”,脚还未落

地,叉已向他飞来,他来不及起“踝子”范儿,慌忙去接叉。说时迟,那时决,叉没接住。翻的“踝

子”也如同旱地拔葱似地干摔、干落,重重地砸在台板上。观众哗然。我们真替他着急,心一下子

揪到了嗓子眼儿。第二次接叉,连翔师兄又接歪了。第三次才算勉强接住。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

连翔师兄和少春们所演的,都是在悟空的“小翻堤”落地后,二人稍有停顿,对好目光取齐,然后

再分别扔叉,起“踝子”范,二位前辈却是在悟空的“小翻堤”落地前,叉已准确扔出,待其双脚

落地即连着起“踝子”范儿,正好接着叉,“踝子”落地。这种技巧全靠心劲密切配合。

    回科后,连翔师兄抱拳恳求师傅:“您千万别再让我去大班串演这些戏了,给徒弟留命吧!”

师傅不解地问道:“你每次接叉都很保险,这次……?”“我不知道杨先生扔叉的范儿呀!他也没

时间给我说,只问了我接叉时翻什么跟头就算对完了。大班演戏太难,全凭台上见,我算是明白‘搭

班如投胎’这句话了。” 

  我这次演出,也不知由谁扮演张顺,是否范宝亭先生演?……他若能给我说说戏,就保险多了!

  盛文哥见我低头沉吟,似有难色,就鼓励我说:“李逵与张顺的戏最多,范宝亭先生扮演张顺,

他为人挺热情,你可以请他给你说说戏,也没什么难的,不用害怕!” 

  听说是范先生演张顺,我放心多了。 

  中午,高老先生班社的管事陈信琴来社接我,我提着扮演李逵所需用的服装及靴包,随他到了

华乐园。 

  我找到范宝亭先生,恭敬地行礼后,请他给我说戏。果然,范先生满口应承。但是,戏说到一

半儿我心里就直发凉。俗话说“十戏九不同”、“搭班如投胎”。同是《浔阳楼》中《李逵夺鱼》

一段戏的台词,舞台调度、“插拳”变化很大,又很零碎,真不好记!亏得那时年轻,接受能力较

强,平时戏听得比较多,脑子里有范先生与连昆师兄演此剧的印象,更主要的还是范先生将“结骨

节”交代得比较仔细,使我心里有了底,上场也就不慌、不乱,不仅没出差错,在我出场和唱完垛

板后,观众竟拍掌鼓励。和范先生有了这次交往,在重庆社,我很尊重他,范先生也很关心我。范

先生和张春彦、慈瑞泉、何雅秋四人一房间,他们都抽大烟(鸦片),烟吸足之后,精神振作,非常

愿意与我们闲谈。我便向范先生请教甩发功——为什么即使摔“嗓子”等难度很大的动作,甩发

“慈菇叶”、“耳毛子”也互不相扰。范先生坦率地告诉了我, “劲儿”全在脖梗上。回京后我练

了一段,基本掌握了“甩发”的技巧。范先生还在船上教张世桐学《白水滩》中青面虎的双刀“下

场”,在“四击头”中耍双刀花,起飞脚,接云手花亮相,真可称干净、漂、脆、冲、帅,我也随

之学会记在心里了。 

  在长沙的演出结束后,返回武汉打尖。耽搁数日,我们又乘火车到开封,在广智大戏院演出。

范宝亭先生在这里收了武二花脸刘奎官为徒。我们参加了拜师仪式。 

  我们从开封又到济南,然后才回北京,共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回到北京时已过五月端午节。 

  赴武汉等地外出巡演三个月,只挣到三十场戏的份钱,除掉我在外的一座花消,所剩不多。用

云溪母亲张老太太的话说,出去三个月,挣了一个月的钱,回到家里,钱也花光了。我离家时,家

中就没有多少钱了。三个月的时间实在太长,只能东摘西借地熬日子。好容易将我盼回来,二百元

钱,七下里分,八下里劈,还些门前帐,也就完了。亏得在浦口市火车站做事的二姐夫和二姐给家

中寄来三十来元钱,日子才算勉强撑下去。 

  这年的六月,天气炎热,二姐从浦口回京来看望我们。不想她回家就得了病,到医院就诊,经

过检查,医生说她腹内长了瘤子,必须住院开刀。这个消息把全家人都吓坏了,住院开刀不是说去

就去,还要一笔住院费哪!一家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二姐夫得信后,从浦口寄回一些钱。哪

够呢!又去四处拼凑,凑齐二百元住院押金,总算平安地给二姐动了手术,从腹内取出排球大小的

一个水瘤子,全家人长出了一口气。这笔帐未曾还清,三姐的婚期又已迫近,少置些嫁妆,也还是

需要一笔钱。母亲很为难、不忍再加重我的负担,可我那时又多少有点小名气,姐姐出嫁没陪嫁,

是很不光彩的,甚至会成为一些闲人们茶余饭后解闷的话题。 

  我也很焦虑。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一家人相依为命。大姐为这个家呕心沥血,患病惨死。二

姐顶替大姐的工作,帮家中挣钱,维持全家生活,结婚时我年岁小,还在科内学习,没尽什么责任。

如今,我出科二年多,是家中唯一能挣钱的顶梁柱。这次三姐出嫁,理应由我尽责,怎能让母亲为

难,让姐姐在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上受委屈呢?债,负得再多些,也一定要借。找谁借呢?我想到了

华乐园经理万子和先生。此时他正在监盖新新大戏院。当我在新新大戏院工地上鼓足勇气向他说出

为姐出嫁,借一百元钱时,他满口答应,而且既没提还钱日期,也没要利息。后来,只要他应了的

演出,尽管我不愿意去,也从不推托。 

  这个难关算应付过去了,眼看又进腊月,真不知这“年关”该怎样熬过去呀! 

  出科以来,我一直坚持喊嗓、练功。除了外地巡演,即使是情绪最低沉的时候,我也从未间断。

  我每天五点左右起床,与盛利哥相约,同到先农坛城墙下喊嗓。冬天,面对城墙练念自,直练

得冻得僵硬的嘴唇和全身都发热、城墙上留下一层唾液结成的冰霜。夏天,会念得浑身是汗,城墙

上被飞溅的唾液浸湿。久而久之,我喊嗓所对着的这块城墙留下了一片难以去掉的唾液痕迹。 

  喊嗓回来,我就到珠市口鹞儿胡同吃早点,然后步行到华乐园练功。练功的项目和在科时一样。

那时,张云溪、张小杰、张世桐都在这里练功,我还与他们一起打把子、耍大刀花,还学习了一些

武生所用的技巧。当时云溪的父亲张德俊老先生正在指教云溪练《乾坤圈》。(张德俊老先生在上

海是与盖叫天老先生同时齐名的短打武生,响名剧是《双夺太平城》,他就是在此剧里首创了翻“跟

头”过城的技巧。) 

  我也跟着云溪学了一些哪吒耍乾坤圈的动作——用巧劲将因扔出去,使圈听话地滚回来,用脚

勾起,圈在脚腕上转动数圈后,再将圈踢出,伸胳膊挑住,圈一下子斜持在肩膀上。还学了。恶虎

村。中黄天霸的走边和跳铁门坎。不久,尚先生排《青城十九侠》,我演毛霸就用了《恶虎村》走

边中的“飞天十响”和“跳铁门坎”。后来李少春排《十八罗汉斗悟空》,我饰伏虎罗汉,采用了

耍圈的技巧。这些都得到了观众的好评。 

  与我喊嗓、练功矛盾的是通宵排戏。我在重庆社的这个阶段,尚先生编演了很多新戏,每月几

乎都有新剧目上演。所以,经常在夜里排戏。实际上,我在这些剧目中,都不饰演比较主要的角色,

真正需要我通宵排练的戏是极少的。但是尚先生愿意在他排戏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气氛越热闹,

他的精神气也就越高。谁若是中途退出,被尚先生发觉。他就会说:“别忙!吃了麻花再走!”后

来,只要估计我的戏不多,没必要熬通宵时,就将外衣、帽子脱放在门房,到时候找机会退出,可

以不被尚先生发觉。 

  尚先生每月只演八场戏,又都是日场。我有很多的空闲时间,得以看前辈先生们的演出。哪个

戏院有好戏,我就赶到哪里去。 

  在此期间,我看了郝老师与高庆奎先生合演的《史可法殉国》、《青梅煮酒论英雄》、《赠绨

袍》、《造白袍》、《捉放曹》、《温酒斩华雄》、《失空斩》等等。看了郝老师与杨小楼先生合

演的头、二、三、四本《连环套》、《坛山谷》、《康郎山》、《霸桥挑袍》、《陵母伏剑》、

《野猪林》、《战宛城》、《牛皋下书、挑滑车》、《下河东》等。在《下河东》一剧里,杨先生

破例饰演呼延寿、兼演大轴子《艳阳楼》。看戏那天,我恰好与尚和玉老先生同坐在庆乐园的最后

一排。散戏回家又同走一段路。路上,尚先生滔滔不绝地讲着杨先生的长处:“杨老板演这出戏,

是在俞菊笙(号称俞毛包)老板的演法上做了改动,俞老板演得瓷实,杨老板是巧……。” 

  “我和杨老板是两个路子,他的东西我来不了,我的嗓子也不如他……”尚老先生对同行的尊

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尚小云先生爱看高腔,我也随着看了不少。如韩世昌先生的《春香闹学》、《游园惊梦》、

《胖姑学舌》等。我最感兴趣的是侯玉山先生的《火判》、《嫁妹》;郝振基和陶显廷合演的《安

天会》。陶先生扮演的李天王不勾脸,是老生的扮相。他每唱一段,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郝振

基与马祥麟演《棋盘会》,马祥麟饰钟无盐。这是我第一次见旦角勾脸。他勾的是蓝脸,中间一个

桃形,我很奇怪。回家后,我找了一本《列国志》,才了解到钟无能是个相貌丑陋、且又非常有本

领的一位女子。从此我进一步理解了脸谱的作用。 

  总之,看戏巳成为我学习、提高艺术表演的最好课堂。这种广开视野,多看、多学、多练的“艺

术储蓄”,为我以后进行艺术创作储备了取之不尽的宝藏。 

 

    二十八、解危难 时逢转机 

    这个阶段,我常去前门附近张云溪家消愁解闷。有时我和张小杰、张世相在一起打打牌,云溪

在一旁撕腿练腿功(将两腿横向撕开,成一条直线,拿着书看)。更多的时候是在这里无拘无束地

批掌而谈,诉诉生活上的愁肠苦水。云溪家的日子比我强些,但他也有苦衷。云溪在重庆社演的是

三排武生的活,并没挣到三排武生的钱。难兄难弟们同病相怜,互相劝慰。云溪的母亲是个热心肠

的老太太。她同情我的境遇,经常开导我说,慢慢就会好的,让我们多练本事等机会。 

  一天下午,我到云溪家玩,云溪告诉我,老太太到章遏云家去了,让我先别走,等她回来,说

有要紧的事跟我谈。张老太太与章遏云的母亲是亲姊妹,两家来往很近,云溪母子经常去章家吃晚

饭。 

  “章遏云要到南京演出,约你同去与她合演《霸王别姬》等戏,时间一个月,包银(以月计算

的戏份钱)七百五十元,不知你……”没想到张老太太竟给我带来这样意外的好消息!真是久旱逢

甘雨,我大喜过望。 

  如果我能随章遏云去南京,挣来七百五十元,起码年关的“经济危机”可以缓和一步。这样求

之不得的机会,怎能不答应呢?可是,我真发怵向重庆社请假。我去南京一个月,会耽误他们演出。

又是春节期间,各班社都要加演,重庆社怎能愿意放我走呢?前次马连良先生为了让我陪他演《失

空斩》,盛藻哥让我与他合演《青梅煮酒论英雄》,都亲到尚先生家,趁尚先生高兴时提出来,才

得允许。按说,那时演员在各班社赶包演出是正常现象,尤其中、下层演员,不如此就不能糊口,

为何我就这样难呢?我几次下决心要去找尚先生面谈,讲清楚我目前的处境,以求得同情。然而,

当我走到他家的门口,就踌躇不前了,转了几圈,又转回家中。 

  几天后,章遏云让李华亭前来催问,并送来半月的包银三百七十五元。我必须下决心了。事情

很清楚,如果我去了南京,就有被重庆社辞退的可能。去南京只是一个月的短期演出,重庆社是我

比较长远的依靠。但是,我若不接受章遏云的约请,年关怎么度过呢?还让要债的踢破门坎吗?谁

能帮我的忙呢?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自救!

  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先解燃眉之急。哥哥帮我出了个主意:给重庆社写信说明情

况,来个“边斩边奏”, 免得节外生枝。我一听有道理, 就让哥哥代笔。我随即拿了一百五十元

“久春戏衣庄”赎回黑蟒等部分霸王所用的服装道具。又与母亲商议,要哥哥跟我一起去南京,互

相有个照应,免得家中不放心,还省了一份负担。哥哥在外闯练闯练,日后也好找个工作。此事向

章一提,她满口答应。于是,我们高高兴兴准备行装,在腊月底登程了。 

 

  继“四大名旦”之后,还有四大坤旦之称。章遏云就是“ 四大坤旦 ”之一。另三位是雪艳琴

(黄咏霓)、新艳秋、陆素娟(也有说是胡碧兰的)。章遏云曾从张长海、王雨生学老生,后改旦

行。章认为自己学程派适宜,便以每月三百元的固定包银请来了第一个与程砚秋先生合作创程派唱

腔的琴师穆铁芬先生,章得穆先生的教益极多。除此,章遏云也擅演其它各流派的剧目。如梅派戏

《霸王别姬》、荀派戏《得意缘》和《钦头风》、尚派戏《福寿镜》、王瑶卿先生杰作《十三妹》

等,均得好评。解放前她曾去香港,后到台湾,近闻1980年时,她还粉墨登场演了一次《四郎探母》

中的萧太后。 

  这次她组班南下,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除约贯盛吉、李宝魁、高维廉,我们几个年轻人外,为

了壮其声势,以每月七千二百元的包银聘请王又宸先生挂二牌与她合演《四郎探母》、《王宝钏》

等,用二千四百元包银请芙蓉草先生为她演《梅玉配》中的少夫人和《福寿镜》中的夫人。王又宸

先生嗓音圆亮高昂,在其成为谭鑫培先生的女婿后,继承了谭派艺术,拿手戏为《四郎探母》、《失

空斩》、《盗魂铃》、《连营寨》等。芙蓉草先生原名赵桐栅,他与尚小云、荀慧生同出于“三乐

社”科班。工梆子花旦兼刀马旦,以做戏细腻著名。当时四大名旦,名望已定,他看清旦角的形势

趋向,甘居二路旦角的行列,给尚、荀、程等人配戏,所以,是二路旦角中的魁首。享受的待遇也

远远超过一般二路。有时他在一个晚间不卸装,坐在带篷的洋车里从华乐园赶到中和园,又到哈尔

飞,分别给程、尚、荀等人配戏。由此可见有多少班社需要他。演戏不一定非得是主演,如果能演

好配角,同样会受到观众的欢迎,被赞为好演员。有了这么二位较有名声的演员,确实给这个临时

组成的班子增添了光彩。 

  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我首次乘坐了软席卧铺,与老生李宝魁、小生高维廉、小花脸贯盛吉(贯

盛习之兄)四人一个房间。两天后,车到南京。 

  章家在南京平江府胡同内租赁一所楼房,全楼十余间,我们一些二路角色、乐队、跟包的都分

别住在楼内。王又宸、穆铁芬二位先生与章遏云住在中央饭店。那时,按惯例,演员、乐队、检场

人员都不准留胡子,而穆铁芬先生才五十岁上下,却破例留着八字胡,足见不是一般。芙蓉草先生

住在我的楼上,他抽足大烟后很健谈,经常找我聊天,使我增长了不少知识。 

  这期间,我除和章遏云合演《霸王别姬》外,又与王又宸先生合作,演了《捉放曹》、《击鼓

骂曹》里的曹操、《碰碑》里的杨六郎、《失空斩》的马谡、《法门寺》的刘瑾,还有《棋盘山》

的窦一虎、《刺巴杰》的鲍子安、《坐寨、盗马》的窦尔墩等角色。 

  一次,章遏云要上演《梅玉配》,正在为无人扮演郎中杨先生而着急。“我来!”我毫不含糊

地接下演这个小花脸的应工角色。杨先生的戏不多,倒是个风趣人物,此角色身穿袍子、马褂,头

戴小帽头,脑后拖着一条苍白的长小辫,脸上挂着一副垂到鼻尖上的眼镜,嘴上粘着两撇八字胡。

我在科班时刘盛莲、叶盛兰、陈盛荪演这出戏时,叶盛章扮演这位杨先生,由肖长华先生亲授,从

排戏到演出我都经常看,会个八九不离十。这次和章遏云、荚蓉草稍加排练就演出了。他们特意叫

人到挂货屋子(相当现在的信托商店)买了一件獐绒紫袍子、黑马褂,让我穿上别提多象了。演出

中,观众极为欢迎。过后章遏云说:“没想到你这个架子花脸还能演杨先生,看来坐过科班的就是

不同。”芙蓉草也夸我:“你完全走的是肖先生的路子,不错,是个将才呀!” 

    紧接着,又要上演《盗魂铃》。王又宸先生主演猪八戒,借剧情反串花脸、旦角、小花脸等角

色。章遏云若扮演剧中的女妖,戏不重;另演一出,只能加在《盗魂铃》的前边。都不太满意。我

就出主意让她丰富女妖的戏,增添一场《女妖坐洞》,“扯四门”唱一段“慢板”,加些“红线盗

盒”的舞蹈动作,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她很高兴地采纳了我的建议。可是,剧中的孙悟空也无人扮

演,章又动员我助一臂之力。我想,这出戏中孙悟空的戏不吃重,就欣然答应,要她给我找一根亮

相,使孙悟空在“棍下场”中耍皮猴、背面花时好看。正好章遏云反串“白水滩”的十一郎时有一

根,我用着略短些,也凑合了。演出中,我这个悟空耍棍下场,飞脚、旋子都用上了,再加摆出的

一副猴相,也同样受到观众欢迎。尤其我设计孙悟空和女妖的一套从大刀、双刀变化而来的双剑对

棍,也收到极好的效果。现在想来,这两个反串角色的演出,倒很是有趣。也体会到“艺术储蓄”

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当时,周信芳先生和奚啸伯先生都在南京。周先生在开明戏院演全本《封神榜》,奚啸伯在明

星戏院演《失街亭》,我都去观摩了。 

  在夫子庙内,我看见歌女王熙春清唱京剧,还看了著名相声演员张寿臣表演的《文章会》。这

位老先生是著名相声演员小蘑菇(常宝囗烈士)的老师。他的表演相当有水平,“包袱”垫得好,

抖得也好,可谓雅俗共赏。 

  从正月初一到初五在南京演出,营业还可以。初六开市以后,营业逐渐下降,章家决定改变原

来演一个月的计划,由正月十八就到杭州去演。临行前,官方集中所有在南京的京剧演员义演一场,

实际上就是官方找借口敲竹杠。周信芳先生演《追韩信》一折,章遏云和王又宸合演《武家坡》、

李桂春(艺名小达子、李少春之父)先生演《狸猫换太子》中《拷打寇承玉》一折。我没戏,却得

以在台下认真学习。 

  在杭州的营业,尚能维持开支。春节前后是上海、杭州一带最冷的季节,我们住的旅馆很干净,

只是房间里阴冷至极,屋里放的取暖炭盆非常呛人。我宁肯再冷些,也不愿把嗓子呛了,坚决将炭

盆端出不要。 

  每天清晨,我和哥哥就走到西湖边,花两角钱包租一条小船,置身平湖碧波之中,眺望远处亭

台楼阁,西湖名胜。中午到湖边“楼外楼”吃饭,那里活鱼、活虾味道鲜美,价钱便宜。饭后,我

们往往还到四处游览。 

  杭州也有一座与上海相仿的“大世界”,我在报上看到王少楼先生在那里唱《霸王别姬》,就

赶去看。王少楼是江南的青年武生,《别姬》一剧,他按武戏演。但他在念到“今日是你我分别之

日了”一句时,念法很不同于杨小楼先生。他在“分别”的后面增加“崩、登、仓”的鼓点,将全

句切开,又将“日”字的音往下沉,并延长其发音,揉进“啊”音,比杨先生的念法更凄惨,我很

受启发。干是,在我与章遏云演《别姬》一剧时,此句也处理成“分别”后面加“崩、登、仓”的

锣鼓;同时,随节奏采用杨先生双手捧髯口,双手拍掌、双摊手亮相的动作,接念“ 之日了 ”,

“日”字也按王少楼那样处理,念“了”字时再加用颤音延长,气氛更浓了。直到今天,此句还保

持着这样的演法。

 

    二十九、闯新路 离开“重庆” 

    我赴南京后,重庆社看了我的请假信,很生气,无奈我已登程。其时我已做好了重庆社不再用

我的思想准备。因上海约尚先生,请他定要带领张云溪、阎世善、未遇春、李宝魁、张世桐和我几

个青年,到黄金大戏院演出。并且,尚先生准备排《九曲黄河阵》,剧中的赵公明这一角色物色了

几个演员都不理想,还是准备用我。我返京后,又给尚先生等人送去从南京、杭州等地带回的香榧

子等土特产,以示歉意。有这样的多种因素,我重回重庆社,轻而易举了。 

  《九曲黄河阵》是《封神演义》中的一节。写殷纣王命闻大师派赵公明去攻打“周”。周武王

兵将战败,美子牙设草人咒死赵公明,赵公明的三个妹妹——琼霄、碧霄、云霄——闻讯摆“黄河

阵”替兄报仇的故事。

  剧中,尚先生饰大姐琼霄,芙蓉草饰二妹碧霄,张君秋(当时正在学习中)饰三妹云霄,王凤

卿饰闻太师,宋遇春饰陆压道人,李宝魁饰姜子牙,我饰赵公明,尚长春饰哪吒。我演的这个角色

是为全剧做情节铺垫的主要人物之一。此剧有神话色彩,赵公明又是传说中的财神爷,我感到这个

角色大有潜力可挖,于是在扮演时动了不少脑筋。 

  赵公明勾黑脸、画三只眼,两颊画金钱,身穿黑靠,手使双鞭。 

  头场,赵公明上场“起霸”、亮相后,左右转身先吹三口火,再转身亮相,使赵公明两眉中间

的第三只眼发出熠熠的亮光,观众感到新颖,报以掌声。怎么回事呢?是我在画的第三只眼上按个

小灯泡,开关掖在鸾带上,亮相时手扶驾带按开关,灯亮,眼就亮了。 

  这是当年周信芳先生演《封神榜》中杨任挖眼时用过的,我稍加改动就给借鉴来了。 

  “会阵”时,“我”将姜子牙杀得大败,追着与他“推磨”,跑回场,表演很火炽。 

  《赵公明归天》一场,放一道纱幕。姜子牙在纱幕内做命人向草人射箭的表演,我在纱幕外做

中箭的反应。此时的赵公明已被姜子牙设草人拜了四十九天,已是神魂颠倒。我将中间眼睛的灯泡

抹蓝,表示眼失神,走着病步,左摇右晃地上场。姜子牙命射草人左眼,我速摘盔头扔出去,翻“抢

背”,乘机将“彩红”抹在左眼上,示左眼打中,出血,起来唱四句吹腔配合表示疼痛的舞蹈表演。

姜再射右眼,我借用《碰碑》中杨令公的脱软靠身段,再“枪背”,抹彩红。最后姜射心窝,我用“翻

吊毛”、“摔硬僵尸”等舞蹈动作,表示挣扎,最后赵公明归天。 

  “财神爷”被射死,太不吉利了。我就借闻大师前来“哭尸”时,速在帐内戴好财神爷的金脸

面具、财神盔、穿好绿蟒。随后,舞台灯灭,只用一束亮光照着我,我从帐内出来跳一段财神舞蹈

(过去旧班社为取吉利,正月初一开锣演戏,都要先跳加官、财神)。最后拉着元宝车、珊瑚树,

在“急急风”中走蹉步下场。 

  这几场情节铺垫戏搞得很热闹,观众很欢迎。不料管事的却说:“这出戏唱的不是三霄,唱的

是赵公明!”旧戏班“角儿”讲究水落石出”的较多。因此,戏只演几场就收了。 

  我听到这种评语,心中很难过。在“三霄”没上场之前,我将戏铺垫好,且是遵照剧本的安排,

并不为过呀:我为演好此角色,花费了很多脑筋和心血。演出时,又是“枪背”、“吊毛”,又得

唱、舞、打、跑,累得热汗湿透水衣子,连“胖袄”都湿透(胖袄和水衣子都是穿在服装里的衬衣,

胖袄是垫肩的棉坎肩,衬在里面,以显人物高大魁梧)。如此认真、严肃地将戏演好,得到的是几

句冷嘲热讽,搭这样的大班社,难呀! 

 

  盛藻哥自离开富连成科班,带着一队人去上海后,不久,他们便各自分手。盛藻哥组织文杏社

演出。当初我们在科时,我俩曾合演《除三害》、《四进士》、《打严嵩》等剧目,都受到观众的

欢迎。他很想约我合作,但见我已搭重庆社,只好作罢。他久想排演《青梅煮酒论英雄》(以下简

称《论英雄》),见我每星期都与李洪春、徐东明班社演戏,盛文哥又几次向他推荐我演曹操。盛

藻哥就让李盛荫师兄(他是文杏社的管事)来家找我。盛荫是名昆曲家李寿峰之子,盛藻哥是李寿

山之侄,两人是叔伯兄弟。他向我说明来意后,我欣然同意,排演《论英雄》也是我向往已久的心

愿之一呀:同时我也向他提出几个条件:盛文哥在文杏社,不能因我参加影响他。盛利哥也得随之

加入演出,广告宣传要登得好看一些。戏份钱看上座情况再定。协议达成,我们即在不影响重庆社

的情况下,开始排戏。 

  首先,由我修改剧本。高、郝二位合演此剧时,郝老师在吴幼蒸先生写的剧本基础上做了很多

修改。盛藻哥从其岳父高庆奎先生那里要来的是吴先生写的原本,我根据记亿大致按郝老师所演的

那样修改好。这出戏我看了又看,学了又学,排起来,自然比较有基础,戏很快排成了。 

  演出前夕,盛荫去到尚先生家中,他们有着亲戚关系(尚先生的前妻是名净李寿山之女),近

年较少来往。这次,一来是恢复情感,二来是借我演出《论英雄》一剧,并请他去看戏。事情都很

顺利,就是在如何刊登此戏的海报问题上,着实费了一番脑筋。盛藻哥是头牌老生,我虽在科班里

有点小名气,但在重庆社里一直还没排上较前的名次,与盛藻哥并排,不大合适。文杏社的主要旦

角陈丽芳要在《论英雄》前面演些《玉堂春》之类的戏,其名排在我的名字后面也不大合适。但我

演此剧又是高、郝二位合作的对儿戏,不与盛藻哥并排大伤此戏的锐气,也有伤我的锐气。几经反

复,终于研究出了让盛藻哥的名字“坐”着,我的名字“站”着,写成下面这种怪样子: 

 

   袁   李 

   世 

   海  藻 盛 

    雄英论 

 

  为何要在这些问题上那么耗费苦心呢?对了,旧社会中的演员与名利是不可分割的,无名就无

利,你就没钱没饭吃。你想要过好生活吗?就得成名。这种思想是解放后需要接受教育,加以解决

的主要问题之一。 

  《论英雄》首演于庆乐园。我赶制了一顶“相纱”(曹操戴的丞相盔头),临时花一元钱租用

了一件红蟒。 

  《论英雄》的演出非常成功。我的一举一动、一句念白、一个身段、一句唱、甚至一个水袖的

运用,无不获得满堂喝彩声。“太象郝寿臣了!”这是观众们普遍的评论。最使我兴奋的是,郝老师

之子郝德元师兄,见报上登出《论英雄》的剧目,特意赶来看戏,他给的评论是“出乎意外地象”。

经同行们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想而知,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啊!这件事也成为以后我拜郝寿臣老师

的一曲前奏。 

  此后,我们每星期在庆乐园上演一场,场场座无虚席。我的名字也从第二场开始就“赐座”了,

改成: 

 

   袁   李 

  海 世 藻 盛 

 

  戏份呢,增长到八元。我进一步尝到郝老师所创的生净对儿戏的甜头,更坚定了信心。尚先生

看戏后对别人赞赏我演得很好,也不无感慨地说:“他已经是离槽的马,重庆社恐怕拴不住了。”紧

着我又与盛藻哥合排《割麦装神》。这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失街亭后制作木牛流马及设假诸

葛亮将司马懿吓跑,枪收麦子充作军粮的一段故事。盛藻哥饰诸葛亮,我饰司马懿,演出效果也令

人满意。在《九曲黄河阵》停演后,我毫不犹豫地应文杏社之约同去南京、济南演出一个月。 

  我们在南京中央大戏院演出了《论英雄》、《四进士》、《苏武牧羊》、《胭粉记》等。演员

阵容年轻,又有实力,高庆奎老先生正值嗓哑休息,随儿子(高盛麟)和姑爷同行助阵,我们的营

业极好。尤其是“三国”戏更受欢迎。 

  我第一次观摩话剧,就是这回在南京看廖一公先生主演的《张汶祥刺马》。这是一出清代历史

话剧。我对话剧演员能在无音乐、无锣鼓的条件下进行表演,颇感兴趣。散戏后,我到后台去拜望

他们,又请他们到我的住处去玩,交了朋友。此后,再未相见,不知此公尚在何处?甚是想念。 

  半月后,我们到了济南,营业也极好。刚刚演过一星期,就接到重庆社电报——“即刻赴沪”。

事情不那么简单哪!文杏社已和当地北洋戏院订好合同,还有十一场戏。我若赴沪,文杏社就无法

演出,戏院也不答应啊;再说,尚先生应黄金戏院之约。欲带我们这些青年演员到上海演出,我虽

曾风闻,日期从未对我讲过,此事我也未与文杏社打过招呼,这走与不走,我是毫无自主权了。幸

好,重庆社管事随后赶到,请出济南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总买办吴晓庵先生出面说合。吴当时在济

南有着相当的权势和经济地位,又与各名演员及四大名旦相熟,他与文杏社、北洋戏院经理马少荃、

重庆社管事几方会面商定,再演六天,其中三场算文杏社义演(不要报酬)。待我急急忙忙赶到上

海,还是误了头三天打泡戏。 

  我从火车站到住地,途经黄金戏院门口,看到重庆社演出剧目牌上写着我的名字。等我第二天

去金老公馆吃饭,牌上已将我的名字去掉。这是重庆社为我的“迟到”发怒而给予的惩罚。 

  第四天演出《王宝钏》,我饰魏虎,接着演《儿女英雄传》,我饰周德胜,戏都不重。赴沪时,

重庆社向观众宣传我是青年演员中一名较好的架子花脸,观众看这两场戏后对我很失望。上海观众

也对尚先生的《玉堂春》、《雷峰塔》等骨子戏比较欢迎,所以这次为期一月的演出,我无多少戏

可演。唱、做、念什么都发挥不出来,有力使不上,也觉寒心。我暗暗下定决心,要离开重庆社。

寻求郝老师生净合作的艺术道路。 

  正值此时,爆发了芦沟桥事件,报纸、电台每天都传来日本帝国主义枪杀中国人民的血腥暴行

的消息。上海沸腾了,广大市民纷纷上街示威游行,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滔天罪行。 

  重庆社匆忙结束了在上海的演出。 

  我惦念家中的景况,冒着日军轰炸的危险,急匆匆告别重庆社,登车北上。

 

    三十、返北平 处境凄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芦沟桥点燃了大规模侵略中国的战火,铁路交通受阻,平汉线、

平通线均已停车,平沪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我们所乘的是沪——平最后一次列车。软卧车厢内,

唯有我和李宝魁两位旅客。异乎寻常的安静,使我们原就紧张的心理又添一层恐惧。时间是那样的

难熬…… 

  误点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驶进北平前门火车站,结束了这次使我们心惊肉跳的旅程。 

  走出车站,惊魂未定的我们,未曾来得及庆幸自己的平安到达,立时又被强烈的战争气氛所包

围,倒吸了一口凉气。变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以往被称为北平最喧闹、繁华的前门大街变得死

气沉沉,一片萧条。各家商店收起了五颜六色的招牌,严上门板,紧关店门。无数菜摊、高声叫喊

的小商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胆大些的小铺面,半掩店门维持营业。路上行人

稀少。举目所及的是一袋袋堆在路口准备巷战的沙包、歪歪斜斜贴在玻璃上的防震纸条和三三两两

来往巡逻的警察。这一切使巍巍的前门城楼显得越发陈旧、暗淡无光。家中又是什么景象呢?我俩

匆匆分手,急奔各自的家中。 

  我走进院里,母亲正在屋门前做饭。 

  “妈!”母亲闻声回首,看见了我,立即放下手中菜铲。 

  “哎呀,可回来啦!谢天谢地!听说火车线上不安定,盼着你回来吧,又怕路上出事。”母亲

说着眼圈红了。 

  “我也着急!芦沟桥离北平太近,怕家里出……。” 

  “唉!别提啦!那天早上四点半,天将蒙蒙亮,轰、轰的大炮声把我们都震醒了。弄不清是哪

打仗,听炮声高咱们不远,你哥哥说,跑吧!我想着,往哪儿跑哇?听天由命吧!八点多钟,炮声

算是停了,西屋你虾米海大哥也拉不了洋车啦!说是日本兵炮轰芦沟桥。十一点多,炮又响起来啦,

你哥哥跑回来说,看见别人家将棉被堵在窗户上挡子弹,我和你二姐赶紧缝布袢,将被子也挂在窗

上。这几天都乱乱哄哄,我担心着,真若打起仗来,你被截在外面,咱们一家子是不是还能见……

面……呀!”妈妈哽咽着,流下眼泪。 

  “我已经回来啦,您就别……” 

  “是啊!”妈妈撩起衣襟,擦干眼边泪痕,破涕为笑地说:“总算平安回来啦!” 

  正说着,一股糊焦味冲进我们的鼻子,“锅!”一旁听得入神的二姐喊了一声,跑过去一看,

还用说,锅里的菜烧糊了。 

  “几天都没吃到菜,今儿你哥哥好容易抢着买了点,又烧糊了,真是……”母亲一边端锅,用

莱铲不住地翻搅那发黑的豆角,一边可惜地感叹,既舍不得将它倒掉,又不肯让我吃糊菜。 

  “糊就糊着吃吧;回到家啦,吃什么都是香的。”我高兴地说着,顺手捏了一小块豆角放在嘴

里。“真香!妈做的菜就是好吃!” 

  “那就凑合著吃吧,这一斤三角的价钱比平时涨出好几倍,倒掉太可惜。唉,米也涨价,面也

涨价。仗打起来,就更不知会怎么难啦!” 

  七月底,北平沦陷。侵华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无数颠沛流离的难民,露宿在北平的街

头巷尾。日本兵把守着四面城门,天一擦黑,城门紧闭,市民们不敢上街,不敢出城,家家户户人

心惶惶。不久,华北政务委员会在日军操纵下成立了,为了给日军主子的侵华罪行涂脂抹粉,出告

示让商店开门、剧场恢复日场戏。于是,庆乐戏园约请文杏社演出。这些日子以来,城内货源缺少,

投机商乘机诈骗钱财,高抬物价。我们每日维持着低水平生活,钱也仍象水一样地流出。不唱戏,

就没钱,特别是一般演员,生活困难就更大,对演出的要求是迫切的。我们也预料到,这样的战乱

之年,有多少人能有闲心看戏呢?所以,为了叫座,准备第一场演《群英会》,第二场演《四进

士》,第三场演《青梅煮酒论英雄》。这几场戏,日常演出不论在北平,还是到外埠,都是逢贴必

满的。尤其是《群英会》,盛藻哥饰演鲁肃、孔明、特约李洪春先生扮演关羽,吸引力很强。虽是

如此,结果,仍不出所料,第一天只卖了三百张票,勉强地开了广告费,和基层底包的戏份,我和

盛藻等分文未领。第二天更惨,连底包钱也开不出了,只得被迫停演。其他恢复演出的班社也相继

全停演了。 

  我只能终日困守家中,长吁短叹。为了不使岁月蹉跎而过,每天清晨去坛根喊嗓,在院里练练

功。下午,到离我家一箭之地的西口库堆胡同盛藻哥家中。我们哀叹之余,将全本《三国志》——

从桃园三结义起到诸葛亮七星灯借寿斩魏廷止,如何分段演出,如何搭配人员等,一一进行酝酿。

这些想法在以后的时间里陆续得以实现,排演出二十余出三国戏。如:《桃园三结义》、《打督

邮》、《孟德献刀》、《温酒斩华雄》、《许田射鹿》、《论英雄》、《斩车胄》、全本《弥正

平》、《马跳檀溪》、《火烧博望坡》、《汉阳院》、《长扳坡》、《汉津口》、《舌战群儒》、

《激权激瑜》、《临江会》、《群借华》、《六出歧山》(包括《雍凉关》、《天水关》、《骂王

朗》)等。 

  数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看看时近腊月,生活用费有出无入,去南京等地的余款已用尽,全

家人暗暗焦急。 

  一天,盛荫哥兴冲冲来到我家,他进门就喊:“三弟,号外!号外!”惹得西屋李大妈拄着拐

杖颤颤巍巍地到我们屋里来听号外消息。 

  “哈尔滨、沈阳两地戏院联合约咱们去一部分人演出一个月,包银一万元,吃住、路费在内。

你的包银还是七百五十元,怎么样?”这消息称得起头条号外,我高兴地追问:“什么时候去?” 

  “正月初一,在哈尔滨华乐舞台打炮!” 

  “太好了!” 

  “且慢高兴!愚兄还有下情回禀!” 

  我用手将桌子一拍,伸出食指、中指,指着他说:“慢慢地讲来!”我们心里一时兴奋,竟将

台词搬出来,李大妈、妈妈也被逗得跟着我们笑了。 

  “哈尔滨、沈阳属‘满洲国’。听说,那里市面很乱,便衣、警察动不动就打人。饭馆、戏院

前后台都混着便衣,不认识的人,不能多说话……简单地说,传闻到东北见了电线杆子都得鞠躬!”

他皱起双眉,笑容也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沉默片刻后,我说:“咱们唱咱们的戏,少说话,别招惹

是非……” 

  “对,只要咱们诸事谨慎,就不会捅漏子。我还要到世玉等几个人家里送信呢,明儿个咱们再

碰面。”盛荫哥说完告辞而去。 

  “这地方可是不能去,谁都知道出关不是好事。这年月,穷,不怕;求得人平安,就是福!”

母亲等我送走盛荫回屋,连连摇头地劝我。 

  “是啊,照我看,听你妈的话吧,在外边出点事,得把你妈急坏喽!连我这坐在家里不出门的

老婆子都听说过,去闯关东的十个有九个回不来!”李大妈也在旁搭腔,极力反对。 

  “你们太年轻,脑子热,不知深浅,这是蜜饯石头子儿,好吃难克化。”母亲说。 

  “这年月,没咱们的路可走哇!什么世道……”李大妈叨叨着回到自己屋里。 

  我和母亲相对沉默了许久,当然,想的都是去,还是不去。 

  “妈,我想还是去吧!”我先开口了,“打七月里我从上海回来,到现在五个多月了,就演了

那两场戏,还没拿戏份。眼下物价涨得厉害,去南京、济南积余的钱全花完了,眼看年关又到,甭

提过年,就是要帐的,咱们也没法子对付。要是有了这七百五, 还些急帐, 剩下的也够维持一阵

子!……” 

  母亲坐在我那张绿床上,没有说话,提起衣角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泪。母亲为难极了,让我去演

出吧,家里日子能缓口气,但又怕兵荒马乱之年,我在外遭到不幸;不让去吧,家中的困境实在难

以解脱。 

  “听说,南边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人把南京也占了……” 

  母亲听了此话连忙抬头向我示意:别说!我醒悟到妈妈是怕二姐听了着急,二姐夫被截在浦口,

不知去向,已经几个月没音信了。 

  “唉!这年月,还有谁能来过角儿唱戏呀!”我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上。 

  “还有……还有,重庆社我辞了,文杏社没听别人的挑唆,一直与我合作。这几个月,我和盛

藻哥琢磨了许多三国戏,想排,想演,就是在北平没办法开锣。好容易,哈尔滨约了我们,我不去,

您想,成吗?于情于理,不去不成。妈,我唱我的戏,谁能把我怎样:您尽管放心,我也不是惹事

的人……” 

  母亲听我说得很有道理,勉强同意了,但是,她不放心我一人前去,意欲让哥哥同行,文杏社

满口应承,此事总算敲定。 

  行期定在腊月二十一。清晨,盛荫雇来一辆马车,接我们上路。母亲帮哥哥穿外衣时,还不停

地嘱咐:“你要多照顾他,你是哥哥。有事哥俩多商量!”“没事就在旅馆内呆着,别惹事!早点

写封家信!”这些话,母亲近日来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为了图吉利,她努力控制着,没让泪珠掉下

来。 

  她又转过身来帮我掖好围巾、扯正帽子。 

  “到那里就赶紧来信!随时来信!” 

  “知道啦。” 

  “少说话,少管事,少出门。” 

  “嗳!” 

  “有事跟你哥哥多商量。” 

  “好!您放心!”为了减轻母亲的担优,我尽量地放松语调,装作毫不在乎。 

  她一边嘱咐,一边将我的大衣扣扣好。霎时,母亲送我去富连成科班的情景, 又依稀出现眼

…… 

 

    三十一、铁蹄下 横遭欺诈

    此行东北,文杏社只组织二十几人。次要角色均由当地剧场的演员配演。 

  为了节约路费,避开山海关日军的严格搜查,听从哈尔滨剧场邀角人的建议,由北平乘火车到

塘沽,换乘日本轮船到大连,再转火车至哈尔滨。 

  一路上,我们谨言慎行,总算平安到达大连,大连宏济舞台老板(经理)李香阁将我们接出码

头。大连,沦为日本特区的大连,完全被日化了。街市上,日本式的房屋鳞次栉比,举目所望尽是

刺眼的日文招牌、日文商标、日本货,令人凄惶。 

  李香阁热情地为我们接风。席间,他了解到我们的日程还有三天富裕,动员我们抢顶帽子戴,

即抢时间加演几场。当时,虽正处年底,是上座率最低的木刀时期。(每年腊月下旬,人们忙于准

备过年,无人看戏,剧团封箱停演,称此时为木刀时期)我们的三场演出居然都卖了七成座。宏济

舞台是近两千人的大剧场,有七成座的收入,剧院、剧团三七分帐,双方赢利加倍。我们除应得戏

份,每天还多分了些杂拌钱(杂拌是过年吃的一种混合蜜饯果脯,喻钱不多之意)。 

  临行,李香阁嘱咐我们说:“哈尔滨不同大连,那里‘腿子’(指便衣特务)特别多,诸位多

加小心,兄弟祝你们一路顺风!” 

  听了他这几句临别“赠言”,几天来梢觉松弛的心情,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哈尔滨的冬季是一片冰雪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披着皑皑素装。它们在哀悼,它们在忧伤。离我

们不远的地方,一群黑黢黢的乌鸦在低空盘旋, 偶尔落在附近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发出“哇,哇”

的叫声…… 

  我们被带到一家旅馆安置下来。出于小心,大家都“安分守己”地坐在房间里闲谈。 

  正说着,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将我们每人打量了一下,又将每个床位扫视一遍:“你们从哪

疙瘩(东北方言,哪里的意思)来呀?” 

  我们见来人身穿羊皮袄、黑坎肩,头戴一顶黑皮帽、挺神气,听话音挺硬,眼睛还四处寻看,

难道他就是便衣吗?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些紧张,赶紧都站了起来。文杏社管事王慎之抢先一步,拱

手作揖:“我叫王慎之,请您多关照:我们从北平来。” 

  “你们在哪疙瘩唱戏呀?” 

  “华乐舞台。您有何贵干了” 

  “你们有衣服啥的,我求(取)走。”他要我们的衣服?这是什么规矩呀? 

  “您的贵处是……?”王慎之胆怯地强笑着问他。 

  “咱是洗衣局的,咱洗的衣服又便宜又好。” 

  啊!这简直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们扑通一下都坐下了,笑哇,几乎笑背了气。唉!回想那

时为了挣钱养家糊口,终日将心提到嗓子眼,即便如此,也没少受欺侮。 

  且喜我们的演出营业甚好。海报贴出,三天打泡戏的票很快售完。几天过去,我们的心情相对

地松弛了一些。我和哥哥去道里游逛。哈尔滨这座城市分道里、道外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道里的

街道,干净,整洁,绝大部分是俄式的高大建筑,饭店、地下咖啡馆、舞厅比比皆是,彻夜灯红酒

绿。道外十六道街是中国百姓居住的地方,又简陋,又脏破。我们看后,不觉感慨万分。 

  经人指点,我们走进一所公园,里面有个立等可取的照相摊。我想到远在北平的母亲正在思念

千里之外的游子。就和哥哥每人花二角钱照了一张相片,连同平安家信,一并给母亲寄去。 

  在这里,我也交了一位好朋友。 

  那是在我们演第三天打泡戏《群英会、借东风》的时候。离开演的时间不多了,专管后台的徐

盛昌师兄,发现没人化黄盖的装,连连大声地问了几句:“哪位演黄盖?”我们带的人员有限,当

地戏院的演员与我们配合演出。 

  “当然是从北平请的角儿来演!”坐在衣箱上养神的一位搭了碴。盛昌师兄见他那剃得光亮的

头,准是位演花脸的,便向他走了过去:“您演——?” 

  “曹操。” 

  “不!误会了,您演黄盖吧!我们这位世海弟宗郝寿臣的路子,他演曹操。” 

  “那好,那好!”他匆匆地勾起黄盖的脸谱。 

  开戏后,黄盖上场了。盛昌师兄找到一位当地演员了解,才知此人名叫小鸿庆,姓赵,是当地

一位颇有名气的中年铜镜架子花脸。他不肯扮演黄盖,是因为东北演此戏,受南方影响较大,曹操

的表演很少,均由一般底包演员饰演。所以才出现刚才的局面。 

  及至我穿好服装,他见我从脸谱到服装都有很大的改变,不觉十分注意。我在场上表演,他始

终扒开台帘看戏。“回书”一场结束,我刚回到后台,掭下头网,喝水休息,他就走了过来。 

  “贤弟,佩服!佩服!演得真好!请问,你演的这出戏,完全是宗郝寿臣先生的路子吗?” 

  “略微学点皮毛吧。” 

  “您将剑眉、三角眼改成……这叫……?”他仔细地看着我勾的曹操脸谱。 

  “这叫单眉、细眼。” 

  “开氅、相巾改成红蟒、相纱,有气魄!曹操一出场就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统领八十三万人

马的曹丞相气魄出来了,怎么想的呢?”……他看着我穿的服装,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问我。他

肯于琢磨的劲头打动了我。我破例地话多起来。 

  “曹操改穿红蟒、相纱,是郝老师改的。我们科班的肖长华先生教我演全本《三国志》时,《群

英会》这一折的第一场原是曹操操练水兵,身穿红蟒,头戴相纱。‘口书’是第二次上场,所以换

穿家常的便服——相巾、开氅。现在,头场删去,曹操还穿便服,气势不够,我想郝老师是为此而

改的。” 

  “有道理,有道理。唱和身段也加得好,观众多欢迎啊!年轻有为。贤弟,你前途不可限量!”

说着,他索性搬来一把椅子准备坐下畅谈。我忙提醒他:“咱俩都得听场,千万别误了。”他点点

头接着说:“我们东北演曹操的戏都比较粗糙,没有你这种演法。去年,言菊朋老板来这里演过《阳

平关》,曹操也是你们富连成一位叫孙盛……盛……” 

  “孙盛文吧?” 

  “对,对对,是孙盛文,他演的曹操也是很细致,很讲究。” 

  “当然啦,盛文哥是手把手教我的师兄,我演《阳平关》也是他教的。” 

  “太好了,以后,你能给我说说吗?” 

  “说戏,没问题,尽我所会的吧!” 

  后来,他对我在艺术上向他倾囊而倒很是感谢,我对他的好学精神也觉佩服,互相结下了友谊。

临别,他送我很多东北特产,我也将一顶备用的相纱留给他作为纪念。 

 

  十八天演出顺利过去,我们受到观众和内外行的一致好评。但,事情并不总是这样顺利。 

  原定的最后三天演出,海报没按常规刊登“临别纪念”的广告,就已引起我们的纷纷议论。第

二天后,海报公然复登我们曾演过的前三天打泡剧目。我们实难理解,寻问二位管事,了解到,经

理见营业甚好,曾几次要求续演,王慎之等均未同意,此广告是经理单方作主刊登的。我们对经理

强行续演的作法很是恼火,请管事会质问。 

  经理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们的演出观众欢迎,续演是观众的一再要求。跟你们商量,

你们就是不同意。不续演吧,观众又不肯答应,我不敢把观众惹恼哇!只好如此喽!这也是事出无

奈,多包涵!多包涵!”几句话,就将王慎之、盛荫打发回来。他们考虑,事已至此,尽量大事化

小,小事化了,别把关系搞僵,对付着演完三场,早日赴沈。于是回言劝我们:“出门在外,这种

地方别惹是非,忍了吧!何况经理说是续演三天,不会让大家吃亏的……。”盛苗又挨个请求,婉

言相劝,大家只好勉强应允。 

  可是,万没料想,刚演完第二场戏,海报上又登出再续演三天的剧目广告。大家立即找二位管

事质问:为什么经理又先斩后奏再次强行续演?为什么加演的两场,戏份钱拖着不付给?二位管事

也是想不可遏,安慰我们先上场演出,他们理直气壮地去找经理评理。直到戏散场,我们吃过了夜

宵,他们才回到旅馆。 

  盛荫一句话没说,“唔唔”地先哭起来。 

  “你别哭,到底怎么回事?”大家焦急地追问着。 

  “唉!”王慎之长叹一声,委委屈屈地说,“经理说啦,他们花了一万元,把咱们从北平接来,

营业又不错,难道就这么谢字不答地走了吗?咱们在这个剧场演出,剧场原来的主要演员都停演了,

他们‘当老板的,不忍心白白地看着这些演员们耽误了正月的好买卖’,把这三天的收入照顾给这

些演员了。还有剧场里的人和底包、龙套上上下下百十来人,为咱们辛苦了半个多月,同行同伙也

该照顾,所以,再演三天的钱就是为照顾这些苦呵呵的伴们的……” 

  这个经理说得多么好听呀!我们完全知道这是些骗人的鬼话。不过是他们敲竹杠的借口罢了。

我们等不及王慎之将话说完,就愤怒地嚷起来。有的人还比较沉得住气,劝我们静下来让王慎之把

话说完。 

  “是呀!经理的这种无理要求,我们俩一听就急啦!哪肯答应呢,说死了不同意再唱二场,一

直和他讲理。从没开戏到这会儿,谈了几个钟头啦。最后,经理变成青红脸,说:‘广告是登出去

了,票也卖了,如果你们执意不演,我不勉强,到时候观众看不上戏起来闹事,还甭说砸了戏园,

就是碰坏一个茶碗,也朝你们说!’他说完就走,把我们俩给焊在那儿啦!怎么办呢?我们对不起

大伙呀,盛荫越想越委屈,半路上就哭了……” 

  “太欺侮人啦!这窝囊戏说什么也不能再唱!” 

  “对!说死不唱,砸了这个戏院才出气呢!我看着砸: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着!” 

  “越唱,他们越觉得咱们好欺侮!” 

  大家群情激奋,拍桌子、跺脚地怒吼起来。世玉拍着口袋说:“说死我也不唱,车票钱我还有,

我这就坐车回家!”他转身就去捆铺盖。这句话很有号召力,顿时,就有几个人响应,七手八脚地

忙着要收拾行装。房间里乱成了一锅粥。 

  扑通一声,盛荫双膝跪在地上, 

  “我求求……求……听……我说、说……吧!”盛前已经泣不成声。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个人过去将盛荫拉起来,按坐在床上。 

  “有话慢慢说,犯不上跪下呀!” 

  “我……我……说……”他哽咽得语不衔接,我给他递过手绢擦泪。他收住哭声,大喘一口气,

才又接着往下说: 

  “我们无缘无故为他们白唱六场戏是窝火,若是硬抗,再出点事就更难办了,大伙别忘了这儿

是什么地方啊!咱们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摸黑,找谁说理去呀?谁,又能替咱们说话呀!

兄弟们闹着回北平去,等于把漏子堆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这件事,是我给办砸了,我对不起兄弟们。

事到如今,没别的路可走,我只求兄弟们帮帮哥哥,权当是给我唱几场搭桌戏, 我给大伙跪……

……”说着,他眼泪纵横,言语使塞,又要跪下,被大家急忙拦住。 

  见此光景,我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搭桌戏,是演员遇到老、病、死的境遇时,同行们尽义务

帮助唱戏,是演员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的。我们此行的演员,大都是一师之徒的师兄弟,怎能到

此刻撒手不管呢? 

  王慎之也作揖哀求:“有补哥儿几个的那天,有补哥儿几个的那天:忍了吧:忍了吧:大家求

个平安!” 

  大家思前想后,异乡的孤客,别无他路,只得强压怒火,乖乖地自演六场戏。 

  戏,总算演完了。盛藻哥、陈丽芳先行一天赴沈,给当地有权势的人物去送礼拜客。晚间,经

理前来送行。他若无其事,满面春风地给我们道辛苦:“辛苦,辛苦,大家辛苦,我们剧场的弟兄

们让我代向大家致谢,有劳各位的关照……”我们一肚子火气,哪里听得进他的这套,没人去搭理

他,只有王慎之和盛荫与他搭讪。 

  他们走后,我们无事早休息。睡梦正浓时,乓!乓!乓!“老三开门,老三!”我被敲门、喊

叫声惊醒,迅速下床打开房门。盛藻哥用手绢捂着脸,扑进房门,趴在床上痛哭。陈丽芳趴坐在对

面床上,浑身打颤,面无血色。盛荫双手抱头伏在桌上,一语不发。 

  “你们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没上火车呀?” 

  “出什么事啦?快说!”大家被搞得莫名其妙,预感到祸事的降临、急急地追问。 

  原来,经理将他们送到车站,就先行告辞而去。他们自去车站入口处检票,迎面走来几个军警。

  “谁叫李盛藻!” 

  盛藻哥见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气势汹汹,连忙满脸陪笑应声:“我。” 

  “啪!”“啪!”“啪!”军警一句话没说,走上前来,伸手就抽了盛藻哥几个嘴巴。盛藻哥

被打懵了,王慎之、盛前忙过去将他扶住。质问军警: 

  “你们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问问你自己,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想走?没那么容易:我们哥们的钱也不是容易

挣的!” 

  “你们的行李、戏箱不能运走,都给我扣下!”说完扬长而去,盛藻哥三人受侮而回。 

  盛藻还在痛哭不止。他在科班里,从小天赋条件好,禀性聪明,身体又瘦弱多病,叶春善师傅

对他特别另眼相待,七年时间没碰过他一手指头。此回,无端地受到这样的欺打凌侮,他怎能不失

声痛哭呵! 

  其他几个房间的人也被惊动过来了,大家义愤填膺。我们几个年轻人拍桌、跺脚,大声疾呼,

急着去找军警们评理算帐。年龄大些的先生们,摇首长叹,安慰盛藻,劝阻我们不能采取行动,以

免事态扩大。 

  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位经理匆忙而入。 

  “诸位受惊了!诸位受惊了!”他拱手在屋内转了一周。 

  “事情我都听说了,怪兄弟我照顾不周,我给诸位赔礼道歉!”他又连作了三个揖。 

  “他们无理打人,不能容忍,欺侮咱们官地面没人吗?哼!”说着,他满面怒气,又将胳膊,

又挽袖子。见我们无人搭言,顺手摘下头上戴的皮帽子,搔了搔头皮,又换了另外的腔调:“不会

呀?戏票早就送去了,关照过啦!”停了停,又接着说,“诸位若是信得过兄弟,兄弟就去找他们

评理。诸位是我约来的,他们这样无理,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北平过角儿呀!”他这番话,

我们并未深信,但总算是句公正话。对于他肯出面与军警论理,我们颇有感激之意,企望着经理有

更硬的门子,能压压地头蛇,出出这口恶气。 

  经理走后,好容易才劝盛藻哥止住哭声,让他洗洗脸,大家各自休息。我的眼睛困涩得厉害,

可又睡不着。唉,真是黑夜漫长盼黎明啊…… 

  上午十点,盛前、慎之二人去找经理听口话。中午已过,两人才象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

回来了。二人与大家相对愣神,沉默不语。大家很着急,一再催促,盛荫兄双眉紧锁,长叹一声说:

“经理说,军警们嫌戏票送得少,上司看了戏,他们没看到。因此才怒打盛藻。军警们扬言,不看足

戏,不给他们赔礼,不许我们离开哈尔滨!经理替我们与军警达成协议:要我们更换新剧目,加演七

场,请车站的军警和家眷看足、看够。余下戏票卖出,用这笔钱筹办酒席、礼品作为赔礼道歉!” 

  “你们答应了吗?”这样的屈辱“条约”,万万不能同意,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 

  “太欺侮人了,我们哪肯答应呢?好家伙!经理还是那出戏,马上又变了脸,他说,‘你们答

应,我就帮到底,你们不认可,也不强迫。不过,再惹翻了他们事情就更不好管了。你们是直接找

军警辩理,还是另请高明出面调解,你们哥几个自己商量吧!” 

  大家的肺都要炸啦:经理哪是去找军警评理,分明是继强行续演之后,又施手腕与军警勾结、

狼狈为奸,做好活局子(圈套)坑害我们。我气得“火冒三千丈”,两眼迸金星,大声疾呼; 

  “豁出半斤八两,跟他们拚啦!” 

  年轻些的也都愤愤不平地叫嚷着: 

  “告他奶奶的,官司不打完。请爷爷离开哈尔滨,我都不走了!” 

  “要命有一条!演戏绝不能!” 

  大家虽是满腔愤恨,但是,也都清楚,现在矛盾的双方已经不是我们和剧场经理,而是与军警

了。这些家伙倚仗日本人的势力,为非作歹,无所不为。他们打盛藻,就是强迫我们入他们的圈套。

不服嘛,他们还可以任意给戴个“莫须有”的罪名,置人于死地。我们意识到,在家中所顾虑的事

情已经发生了。为了避免事态的扩大,只得强压怒火,又演了七场戏。每天,他们只付给我们所需

的饭钱。最后,又由我们出钱、经理出面,请军警们吃了“赔礼饭”,才将我们送上火车。大家忧

心忡忡,深怕中途又出变故。 

  火车开动啦!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出:“哎哟,老天爷!咱们可离开这儿啦!” 

 

  沈阳共益舞台的半月演出,也很受欢迎。孙楼东(楼东是当地对戏院经理的称呼)点名要求我

演《连环套》。我们一行人中没有武生, 他特约了一名当地女武生陈麒麟。她扮相英俊, 身高威

武,嗓音也很洪亮。几次说戏,我将剧中节骨眼的细致表演给她讲清楚,演出较圆满。孙楼东要求续

演,王慎之等婉言辞谢。我们星夜兼程地从沈阳赶到大连,本想多演几场,以补哈尔滨的亏损。然

而,第一天打泡就是四成座。至第五天,天降大雨, 剧场内寥无百人, 被迫停演。盛荫垂头丧气地

哀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们听他话中有话,再三追问,才了解到,李香阁曾说:哈、沈

演出结束,望早返大连,春暖花开日,上座率会更好,肯定有好钱赚。王慎之等考虑:在大连若能

维持半月,七成座,就相当哈、沈一个月的盈利,而且是三七分帐,比定数包银更得利。所以,哈

尔滨剧场经理提出续演,他们一口回绝,沈阳成绩虽好,但总想早去大连,结果招来灾祸,更没想

到在大连两次演出间隔太近,观众对吃“回头饭”并不感兴趣,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使我们

陷入更狼狈的困境。大家无不埋怨管事人贪心,错打了算盘。正在发愁之际,想不到风波又起,正

所谓祸不单行啊! 

  我们在大连居住的小旅馆,房间内比较洁净,但后窗户与对面房屋的窗户相对,中间只隔将近

两米宽的一条狭窄胡同,互相可以看到对面房内的一切,稍高的说话声也都互能听到。我们的房间

与一个便衣特务的外家相对,那个女人浓妆艳抹,妖里妖气。酸声酸语的讲话声刺激神经。晚上,

她们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聚在一起,抽、喝、赌,整夜吵闹不休。扰得四邻不安。李宝魁心中闷气,

趁那“女妖”一人在家的时候,打开窗户,朝她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话。得!麻烦又来啦。这一下

可捅了漏子啦! 

  晚上,演出已停,大家无所事事,李宝魁、江世玉、高富全、管箱的童树泉四个人凑在一起打

麻将牌。他们又说又笑,玩得正开心,听见有人用脚踢房门,误以为是自己人开玩笑,李宝魁叫嚷

着。“再踢门,看我不责打你八十军棍!”话声没落,门“乓”地被踢开,闯进两个人:一个日本

警察,一个便衣。四个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带走了。 

  事情发生在夜里十二点左右,熟睡中的我们,不知他们四人在房间里唱了如此一出“活捉”。

第二天清晨,不见他们来吃早点,以为是夜里打牌,早上贪睡,到他们房间一看:桌上摆着麻将,

被子整齐地叠在那里,帽子、大衣都挂在墙上,他们去哪儿啦?我们正纳闷不解,盛荫、王慎之慌

慌张张跑进来,拍着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越怕出事,事越多。他们几个昨天夜里打牌,让日

本小衙门逮走了,正托李香阁去说人情,将他们保出来,需要给他们送去五十元钱!快,快,大家

凑凑吧!”连五十元钱都需要凑吗?岂不知在哈尔滨分文不挣,干耗了半个月。哈、沈的包银在北

平时就都付了。大连不仅没挣,住店等开支还要赔钱。此时人人手里都没什么钱了,真是“屋漏反

遭连阴雨,行船又遇当头风。”凑齐五十元,我也随着去到小衙门接人。 

  钱送去,人释放。 

  “哎哟,我的三哥呀!”世玉见了我,捂脸大哭。 

  “昨天夜里,把我们带进小衙门,无人审也没人问,就叫我们四个人在屋里跪着。我们心里非

常害怕……不知日本人要使什么样的‘王法’,深怕明天把我们拉出去枪……毙!”他哭得更伤心

了。 

  这点小事,哪里能会枪毙呢?其实不然,日本军国主义将中国沦为它的殖民地,屠杀数百万无

辜的中国同胞,有如铡草,从不眨眼。卖国求荣的汉奸、洋奴仗势欺人,草营人命,无法无天。稍

有不慎,无妄之灾就会从天外飞来。 

  铁蹄下谋生,难哪!近两个月的演出,深深领教了“蜜饯石头子”的厉害。虎狼之地不可久留,

我们急于返回关内,怎奈囊内一空如洗,盘缠皆无了。 

 

                                   求  师(一)

 

    三十二、显身手 响名天津

    发愁之际,文杏社听从李香阁的建议,给天津中国大戏院的经理李华亭拍击电报求援。幸好他

们同意接我们去天津演出,即刻寄来路费,我们乘海轮赴津。

  天津中国大戏院,是一座在当时屈指可数的新型大剧场。其舞台突出旋门之外,演员声音全部

射向观众席,使这个可容纳两千多观众的剧场中最次的座位,也能清晰地听到从舞台上传来的声音。

据李华亭讲,这是周信芳先生亲自设计的。尚先生也为此剧院慷慨资助全套戏装。其中,不仅有全

新的靠、蟒,而且有十套贵重的翎子、狐狸尾。为了感谢他们的援助,休息室内挂着两帧照片,一

帧是周信芳先生在《追韩信》中饰演萧何的剧照,一帧是尚小云先生主演《相思寨》一剧中的云囗

娘剧照,都印在玻璃上,十分精巧。 

  当年,我和盛藻哥随富社去天津演出,虽给天津观众留下了较好的印象,但中国大戏院孟少臣

总经理认为我们这二十余人的小团体实力相对较弱,支撑不起中国大戏院的演出,为了更有把握,

特从北平约来侯喜瑞、叶盛兰、孙盛武三位师兄辅助演出。 

  第一天打炮:《群英会、借东风》。 

  侯老饰黄盖,盛藻饰前鲁肃后诸葛亮,叶盛兰饰周瑜,孙盛武饰蒋干,我饰曹操。 

  这是我出科后第一次与侯老同场演出。侯老饰演黄盖。“超霸”的功架气度磅礴,念唱充分发

挥了黄润浦老前辈的特长,他运用平调、“沙”音的发音特色,以有力的喷口念出:“二十年前摆

战场,恰似猛虎赶群羊。光阴似箭催人老,不觉两鬓白如霜。”四句定场诗,观众两次轰动,尤其

是在念末句时,用手蓬起雪白的白满(胡子之一种)托于双臂,身体微微几晃,将老将军的自豪和

老当益壮的神情体现得恰如其份。好!好!我不由得暗自连连赞叹:不愧是当代著名架子花脸之一!

  我意识到这次与侯老同台,有如小巫见大巫,陡然产生一种少有的胆怯心理。 

  我穿好服装去候场,看到几个专串后台的戏腻子(指专在后台对好演员讲些贬低别人的言语以

求欢心,借机听蹭戏的闲人),围在侯老身旁说短道长。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向侯老鞠躬以示敬意。

  “嗬,您快瞧,他的脸谱、扮相都是郝寿臣的路子!” 

  听见背后这些别有含意的话语,反而激发了我的自信心,一扫自卑感。没什么了不起,台上见

吧! 

  我上场了。观众们不太熟悉我这个小青年, 但当他们听到我使用高高的六字半调, 响亮地唱

“每日里饮琼浆醺醺带醉”时,感到出乎意外了。这是一句普通的、并无花腔的西皮摇板,我却一

改原来架子花脸音平、低调的唱腔,揉进铜锤花脸高亢、畅快的特色和浑厚的鼻腔共鸣音,有着比

较浓郁的郝派韵味。观众感情开始炽热起来,掌声淹没了“醉”字的尾音。 

  此后,演曹操中计,误斩蔡瑁、张允,斥责蒋干是“书呆子”、“一盆面浆”时,我的神气,

唱、做结合的表演,以及最后无可奈何地转身、背手、叹息的动作,均博得观众非同一般的赞赏。

仅十几分钟的一场“回书”,形成全剧的高潮之一。后台也被震动了,纷纷挤在上、下场门观看。

这局面超出我的估计之外。就此我在天津一炮而红,得到观众的青睐。 

  接着,《青梅煮酒论英雄》、《胭粉计》等剧目均受好评。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与侯老同演

了《闹江州》一剧。 

  一天,星期日日场,侯老、盛兰、盛藻合演《黄鹤楼》。不料海报误登带三江口水战,因连日

演出顺利,谁也没能发现。戏结束,观众不退场,无休止地鼓掌,叫嚷要看“水战”。这是张飞的

重场戏。扮演张飞的侯老,“闯帐”之后,早卸脸回旅馆休息了。及至请回,他说“水战”属南派

的演法,从未演过。这下可麻烦啦!观众不罢休、演员难开锣,经理团团转,奈何!奈何! 

  李华亭看见我也在后台看戏,抓住我去找侯老。 

  “干脆!您二位合演一场《闹江州》,张飞改李逵,观众一样欢迎!” 

  侯老欣然同意。他饰李鬼、我饰李逵。侯老的演法与科班无异,我们化装时,略略对词即粉墨

登场。观众闻知欣喜之至,全场气氛极热烈,我这个小青年也跟着沾了光。 

  十二天演出圆满结束,哥哥随盛藻回京,我被中国大戏院经理特别挽留,续演一期、与章遏云

台演《霸王别姬》、《得意缘》、《棋盘山》等戏。我的声势亦非当年和她去南京可比。就是扮演

《得意缘》中一个一般角色狄龙康,都有着较热烈的碰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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