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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结束处,《红楼梦》开始

 红瓦屋图书馆 2016-07-16

《金瓶梅》结束处,《红楼梦》开始


    刘晓蕾

 

    大观园全盛之时,钗黛不过15岁左右,真正豆蔻年华。即使王熙凤,也超不过25岁。潘金莲25岁遇到西门庆,孟玉楼嫁入西门家已30岁,从吴月娘到春梅,有故事的都是资深已婚女性,正是宝玉不忍直视的年龄。

 

    《红楼梦》写贵族,写爱情,《金瓶梅》 写土豪,写性,两者气质大异。贾府美食是茄鲞、小荷叶莲蓬汤,完全靠想象,读者个个都是刘姥姥,一头雾水;西门家吃的是烧鸭、蹄髈、鲜鱼,高贵点就是糟鲥鱼,酿螃蟹,有一次金莲还吃起红烧猪头肉,很接地气。

 

    《金瓶梅》 却是 《红楼梦》 的老师。很多人以为 《金瓶梅》 不过是本小黄书,但它在情色之外,另有万千滋味。明袁宏道赞其:“云霞满纸”,琐碎中有无限烟波。清代张竹坡更赞其“天下第一奇书”。

 

    曹公是金陵笑笑生的铁粉,自 《金瓶梅》偷师甚多。从遣词造句、排线布局,到人物形象,小心翼翼“抄袭”,光明正大致敬。

 

    《红楼梦》 刚开篇,有大剧透,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金瓶梅》 就有:作者拉来算命的、相面的,一一预言人物的命运。相比之下,《红楼梦》 的剧透方式,格局更宏大,意蕴更悠远。

 

    《红楼梦》 里秦可卿葬礼,规格各种高大上。公公贾珍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坚持给秦氏用珍贵的樯木棺材。李瓶儿的葬礼,一样车马喧天,热闹非凡。西门庆跳着脚哭,非要花300两银子买“桃花洞”做棺椁,还忙着给李瓶儿画像,整整闹了四个章回。

 

    李瓶儿临死,丫鬟迎春梦见她下炕来,推了自己一下,说:“你们看家,我去也。”晴雯死的那天,宝玉也梦见她走进来,笑着说:“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

 

    类似例子很多,暂不一一列举。

 

    潘金莲是金瓶梅的第一女主。在 《水浒传》 里,她被贴上淫妇标签,被杀得理直气壮。到了 《金瓶梅》,她个性未改,依然淫荡又狠毒,是偷情惯犯,还害了几条人命:先是武大,再是宋蕙莲,官哥和李瓶儿,可谓劣迹斑斑。

 

    但兰陵笑笑生给了她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他告诉我们:当初那个和西门庆初见面,低眉垂首满脸羞涩的良家妇女,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毁灭的。

 

    邻居王婆为了赚钱,帮西门庆设圈套,骗金莲入港,诱良为娼;郓哥为报复王婆,向武大道破奸情;金莲初始并无毒死武大之意,但惧怕武松,王婆出主意,西门庆拿来砒霜;嫁给西门庆,争强好胜的她,又陷入无休止的争宠战争……金莲竟是再也回不了头。

 

    她刚嫁给武大时,乔眉乔眼,立在帘下嗑瓜子看人。西门庆死后,她与女婿偷情事发,被交给王婆重新发卖,“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金莲的人

 

    生裹挟着偷情、杀夫、再嫁、争宠,伤天害理之事不止一桩,可谓惊心动魄。然而,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并不曾为之战栗,更无自省忏悔之意。

 

    这个自私又盲目的女人啊。

 

    她可能是最坏的,却不是唯一坏的。李瓶儿对前夫花子虚的手段,让人齿冷;吴月娘贪财愚笨,孟玉楼深沉世故,孙雪娥愚蠢颟顸,庞春梅更为复杂黑暗,还有西门庆,贪婪、无知和软弱……虽非大奸大恶,但人人都是灰的、烂的、脏的。

 

    《金瓶梅》 是绝对的暗黑系。每个人都极度自私,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人人都那么荒唐,却都一副聪明相。所谓天日无光,万马齐喑,莫过于此。

 

    我们禁不住要问:这是怎样的生命? 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在金瓶世界里,很难找到答案。

 

    或许,连作者都觉得这灰扑扑的世界太令人绝望,乃于全书的结尾,让韩爱姐爱上陈敬济,爱到了极致:他死,她痛苦得要寻无常,最终削发毁目为其守节。这晦暗的世界,也仿佛有了一线生机。

 

    只有一个现实世界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个诗意的世界。王尔德说:有人生活在阴沟里,而有人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金瓶梅》 结束的地方,正是 《红楼梦》 的开始。

 

    西门庆的大老婆吴月娘,“面如银盘,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宝钗则“面若银盘,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犹如孪生姐妹。但宝钗并非翻版月娘,她高深莫测,不语亭亭,是完美的道德模范。相比之下,吴月娘眼光浅陋,愚钝又贪财,二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再如“彩云易散琉璃脆”,本是 《金瓶梅》 宋蕙莲的评语,曹公改成“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送给了晴雯。于是,那个美丽招摇,却轻浮虚荣的宋蕙莲,摇身变为大观园最美丽最嘹亮的勇晴雯。

 

    俞平伯说:“红楼梦之脱胎于金瓶梅,自无讳言”,更有评论说:“非特青出于蓝,真是蝉蜕于秽”。

 

    王熙凤之于金莲,是点石成金。

 

    她们是名副其实的歇后语女王,张口就是一串串俗语、比喻和歇后语,机敏有妙趣,她们一出场,必然风生水起,摇曳多姿。西门庆说金莲“怪小油嘴儿,专爱咬群”,孙雪娥说她的嘴“像泄洪一般”,没人抵得住。王熙凤更是凤辣子,“泼皮破落户”,透明心肝玻璃人。大观园的姑娘是文青,而她,倒像女流氓。

 

    她们都泼辣狠毒。金莲对宋蕙莲、李瓶儿母子,对可能的敌人,下手之狠,令人胆寒。凤姐更明里一把火,暗藏一把刀,毒设相思局、计赚尤二姐、弄权铁槛寺,简直是金莲恶行的翻版。

 

    她们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凤姐放言:

 

    “我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金莲也拒绝算命:“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不信命运,不信鬼神,在意的只是今生今世。

 

    可惜金莲再厉害,也只能辗转于西门庆的床笫,腾挪于妻妾间争宠斗气,茶杯里起风波,螺蛳壳里做道场,未免狭隘。曹公却让王熙凤手掌大权,管家理政,当了荣国府的半个掌门人。不仅有“协理宁国府”的霸道从容,又有“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补天之才,格局宏大,气象万千。曹公威武!

 

    《金瓶梅》 是欲望的世界。

 

    西门庆有无边的欲望,用潘金莲的话说,是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女人都弄到他床上。他情感粗陋,内心空洞,是“皮肤滥淫”的欲望顽主。西门庆死后,清河县又有了张二官和王三官,玳安也成了小西门庆,前赴后继,继续他的事业。《红楼梦》 里的贾琏、薛蟠,就是翻版西门庆。

 

    宝玉的意淫也是无边的。他惊异于女儿世界的清净和美好:“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便觉得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见了便觉浊臭逼人”、“山川日月之精华独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心甘情愿在她们面前低下头来。

 

    然而,宝玉只有一个。

 

    曹公苦心营造的大观园,既在尘世之中,又在尘世之外,仿佛人间天国。既有黛玉之风流袅娜,宝钗之鲜艳妩媚,又有湘云的光风霁月,以及探春的敏锐高远,晴雯的天真骄傲……真是遍地芳华,各有其美。

 

    黛玉是最出类拔萃的,她的爱情,她的才华,是大观园里最动人的部分。

 

    宝玉来到潇湘馆,门外听黛玉细细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金瓶梅》 写陈敬济去找金莲,至门首,听金莲娇声低唱:“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

 

    两个场景,形同意不同。宝黛之爱,有情无欲,天真清透,美好无匹。而金莲和陈敬济,情也? 欲也? 可谓复杂晦暗。

 

    但在西门庆的诸多女人中,金莲却是唯一对爱情有期待的。她通文字,善乐器,识曲目,写情书,打相思卦。她不爱武大,又能爱上谁呢? 爱上武松,武松拒之。又爱上西门庆,西门庆却花心,又找上陈敬济。后被武松骗婚,新婚之夜被杀。

 

    强梁者不得其死。金莲一路走来,处处爱而不得,偏偏她最富有激情。吴月娘只在意钱财和地位,李娇儿只知搂钱,无情无义。孟玉楼平静地嫁给西门庆,又平静地嫁给李衙内,没有任何感情的波澜。她们都能平安到底。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大观园里天真骄傲的晴雯死了,粗粗笨笨的袭人能活下来。

 

    然而,激情并非罪恶,而是充沛的生

 

    命力,是艺术的源头。有激情的人,至少不平庸。尼采崇尚的酒神精神,就是激情的产物。

 

    如有机会,金莲是可以当艺术家的。黛玉就是大观园的文艺女神。

 

    她是真正的诗人。诗是个体与世界的对话,可以挣脱有限的现实抵达无限之境,是获得自由和尊严的途径。她写“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写海棠“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问菊花“孤高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个个都好。

 

    诗人能享受孤独。黛玉喜散不喜聚,直面惨淡人生,这份孤独和清醒,比宝玉更决绝更彻底。人人都爱盛开的鲜花,只有黛玉会为落花哭泣。她追问“天尽处何处有香丘”,写“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是对青春,对生命,对一切美好而脆弱事物的祭奠,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询。“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更是她的生命哲学。

 

    还要有爱。

 

    她眉头似蹙非蹙,愁肠百结,是因为爱。她爱的宝哥哥,却有沉重的男性肉身,不仅和秦钟关系暧昧,还跟袭人初试云雨。他一度分不清博爱与爱情,看见宝姐姐一截雪白的酥臂,便成了“呆雁”。这个爱着世间万物,“情不情”的少年,需要他的女神,引导他告别懵懂混沌走向澄明,就像阿特丽斯引导但丁,杜西妮亚成就堂吉诃德。

 

    他俩一起看禁书,一起葬花,一起说呆话当叛徒。她看着他:“我为的是我的心”。他向她告白:“你放心!”胜过万千情话。她在他的旧手帕上写下:“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敞开了生命去爱。

 

    他们是爱人,更是知己。当宝玉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禁恸倒在山坡上。她的敏锐与哀伤,瞬间击中了他。即使有木石前盟,有无边的深情,依然敌不过冰冷的现实。宝黛之爱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曹公不仅写爱,写美,更写下爱和美的双重破碎。

 

    当一切都已成空,真的“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吗?

 

    这是兰陵笑笑生和曹公共同面对的。

 

    《金瓶梅》 是一部喧闹的书,骨子里却全是虚无和苍凉。即使书中穿插佛道中人,也无补世道人心,因为薛姑子之流,个个都利欲熏心,贪嗔痴一个不少。开篇诗云:“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近日西陵灰”,万念成空,草木同朽。喧闹过去,唯剩荒寒。

 

    曹公有 《好了歌》,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大悲大空,与 《金瓶梅》 的繁华落尽,万物成灰异曲而同工。但终究“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多了一个“情”字。

 

    当一切都已成空,唯有爱不朽。

 

    《红楼梦》“大旨谈情”,儒家以道德为万物生民立命,而曹公以情为人间世界立心,头顶的星空,心中的情爱,宝黛等人终是情热之人。

 

    脂批透露,80回后有情榜,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情,可自渡,亦可渡人。黛玉专情,爱得纯粹,爱得高贵。宝玉博爱,世间万物,从飞鸟鱼虫,到人间儿女,他都温柔以待。

 

    《金瓶梅》 之强悍,在于对现实剥皮见骨。《红楼梦》 之珍贵,在于发现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以及爱的宗教。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是一座座孤岛。唯有爱,将孤岛连成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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