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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尔德| 过分依照他人建议而活的人生将是毫无价值的 | 毕业致辞

 瀞舒凝兰 2016-07-17


本文节选自《古尔德读本》序曲

作者:(加)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著,(美)提姆·佩吉(Tim  Page)编,庄加逊 译,曹利群 校


这本书里出现的每一个字都新鲜、精神饱满,散发着独特的格伦·古尔德气息,一如他所弹奏的音符。它将带给你一长串愉悦又刺激的震惊。


——伦纳德·伯恩斯坦


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1932—1982),加拿大著名钢琴家,被誉为20世纪最具精神魅力的钢琴演奏家之一。他早年就蜚声国际,之后录制了诸多著名唱片,其中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等曲目已被奉为当世经典。



业典礼致辞


——于多伦多大学皇家音乐学院的演讲,1964年11月。

 

节选自《古尔德读本》序曲

文/格伦·古尔德

 

我深信,为一场毕业典礼致辞,作为过来人给出一些忠告,本应遵循神圣、受人尊敬的传统。然而,这个角色更多地令我感到恐惧,一方面这是一个全新的身份,再者我始终坚信,那些不必要的所谓“忠告”总是弊大于利。依照惯例,我理应在此时向诸位描述你们即将面对的这个世界,当然了,必须在我个人经历的基础上有理有据地说,这中间难免有偏差,因为你们将面对的是属于自己的、不可复制的人生。毕业典礼致辞还有另一个传统,便是依照我的经验给各位一些有效的人生指南。有时候我必须绘声绘色地举例说明,用上“当我和你们一般年纪时”的短语令它们看上去如闲聊般有亲和力,甚至更加顽皮些,用“如果我与你们一样年轻”之类老掉牙的套话。然而,我不得不对以上的这些做法说“不”,因为我必须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人类始终是孤独的,这注定了任何我能提供给你们的实用性忠告都将徒劳无益。事实上,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个观点来概括对你们的期许,那么我想将是尽可能地说服你们,让你们相信:过分依照他人建议而活的人生将是毫无价值的。


我对你们说些什么才能不违背这一信念呢?或许在今天这个场合,可以找到与“忠告无用论”并不矛盾的切入点,因为这场演讲无意引发对可论证观点的讨论;这么说吧,需要论证的观点一般而言都是最有可能被排斥的。因此,我要提供的仅是一个简单的、关于前途的建议,用你已掌握的事实以及下一步要作出的选择来勾勒你自己的前程。


这就是:你应当永远意识到全方位的学习、掌握认知的各个角度是有可能实现的,并且努力将其应用在需要钻研或将要钻研的对象上,因为所有肯定的“是”都与否定的“不是”相关,有时候否定只是表面上呈现的“非”。人类最重要的一点特质,或许正是那些粉饰愚蠢与野蛮残暴本性的托辞,事实上,人们总能发明完全不存在的概念给自己开脱。可能用“发明”一词并不十分准确,或许“取得”“假设”更易于接受些。不过话说回来,不知怎地,“发明”一词的确令表述更加有力,它表达了人类历史的一切成就及其对立面,“成就”意味着人类为自己的言行寻得一个解释,而对立面则意味着背后的真实。以这样的措辞为我们自己涂抹肖像,恰好是与我们的经验相悖离的,这种能力要求我们不仅使用数学方式来精准计算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在此需要补充,若无视“否定”,我们在数学道路上亦不可能走得太远),同时还需要通过哲学来考量我们自身。这种能力同时为我们的判定预设了一个框架:在界限内,人们将某些行为设定为积极的、正面的、正当的。这个框架可以代表很多事物。它可以代表约束力,也可以代表庇护所,让人们与所有来自外部世界的对立面相隔离。或许这些“对立面”在其他一些地方被视作可接纳的、有效的,但从我们的经验世界出发,为了自我保护,我们需要一并将其抵制。如果你愿意,这个框架还可以成为最独断专行的关税表,与一切人造的、但又是必要的系统规则制度相对立,人们用规则来管理自己:社会的、道德的和艺术的自我,一切的一切。通过玩弄思想史,把玩每一个“概念”,我们生活中暗含的“否定”在比较中被削弱。关键在于:想办法让大家好过些,建构一个大家思想都可以运作、发挥功能的世界,同时它亦对人们的弱点保有宽容。我们需要这个框架,将人类系统的所有不确定、脆弱与怀疑藏在背后,从而拥有寻求逻辑的能力。


很多人在这样的场合会说出最骇人听闻的话,“你们将要进入音乐的殿堂”。而你们心知肚明,音乐乃最不科学的科学,最不具有实质性的实质。从未有人可以真正完整地向我们阐述音乐最本源、最显而易见的特质。没有人可以清楚地解释为什么我们称高音的高作“高”,称低音的低作“低”。一个人可以试着描述我们称什么作“高”,称什么作“低”,然而为什么这个最不科学、最不具实质,被称作“音乐”的东西总能依照它自己的方式推动、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对此我坚信无人可以解答。当一个人花更多的时间去思考音乐中完美的、令人惊奇的氛围,他将更好地了解在此运行过程中,究竟有多少是来自思想体系的纯人造建构。请不要误会:当我说“人造”的时候,并非说它是不好的。我只是在说它们不一定是天然的,“天然”必定是在无限中被证明的自然属性。到目前为止,我们能够知道的是,音乐运作系统中的“人工性”是唯一可以衡量人们对音乐产生何种反应的工具。


那么,这种反应有没有可能被伪装、模仿呢?或许,反应也是人造的。或许这恰恰是整个结构复杂的音乐教育语汇中意图实现的目标——培养人们对声音中一系列有象征意味的事件作出某些反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真实的事件产生真实的反应,只有伪装的事件激发伪装的反应。或许,我们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当认出延留的十三和弦就浑身发冷打颤,而当听到属七和弦的解决就备感舒适惬意。的确,我们知道这些都是我们期待的反馈,我们“被教育”作出这些反应。或许我们逐渐学会用自己的能力给“反应”贴上标签,除了讨好我们自己,它们没有其他更多的内容。于是乎,关于音乐的全部训练只是一场“反射机制”演示。


当人们忘却“人工性”,对那些使音乐成为可分析对象的名称呈现出“不敬”时,问题便产生了。当我们开始沉浸于系统化的思想策略而沾沾自喜时,常忘记任何事物都有两面,而对立面将永存,两者互为生发,几乎不可能确保周围“否定”势力的消失,于是麻烦源源不断。当问题与麻烦产生时,所有的机械故障都将使人格功能出现紊乱。人们操练一门艺术,比如音乐,便会逐渐为体制内臆断假设的正面影响所迷惑。忘却否定无异于丢弃创见,不要忘了,与人们的小小体系相比较,外部宇宙对立面的阵营与声音要大得多。事实上,发明就是“根植在稳固的体系中朝框架外试探突破的过程”,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水而已。


你们中的大多数将有机会从事音乐教学,甚至以此为终生职业。我想,正是这样的身份令你们最有可能陷入正面思考的危险,与夸夸其谈的自我迷恋者为伍共谋。


或许,我并没有资格讨论如何教学。我从未做过,将来也不会有勇气去做。这真是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教学意味着令人敬畏的责任,这种观点时刻敲打着我的神经,我想还是不涉足为好。尽管如此,你们中的多数人在某些时候依然需要面临这样的责任。在我看来,身为教师是否成功,最终取决于你们自身与每一个学生之间的对抗程度,以及两者间的交锋是否独特。师生之间的较量是允许的,它将决定老师走向学生的方式。面临问题时,瞬间的厌倦或疲惫,年复一年的碌碌无为都将葬送个体特殊的才能与智慧。于是,你将由于对体系中所谓的积极特质的过度依赖而受到威胁。


你们可能都还记得乔治·萧伯纳在音乐评论文集中的那篇引言,文中描述了他最初的野心:发展自己的声音禀赋,成为一个男中音,登上世界歌剧院的舞台。显然,他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骗子,行走在音乐理论界的活化石中的一员的教唆。这个骗子诱惑了萧的母亲,并宣称拥有一套所谓的训练“方法”。萧伯纳依法操练了几个月,在音调上他再未能唱准过。他后来选择了打字机。


在此,我并非建议你们轻视教条主义理论的重要性,也不是让你们行使“调查权”去质疑、毁坏体系中业已建立起来的信念,那都是些令人感到欣慰的信念。你们从这个系统中被教育出来,也应当就此系统作出响应。但我强烈希望各位能经常反省我们依照自己的思想所组织的这个系统。人类尝试将思想通过系统代代相传,或许这代表着充满前景的活动,代表着正确的、有坚定信仰的、独立的行为过程。然而所谓“前景”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可能成立:它试图将狭隘的可靠性强加在人类充满无限可能的天地间,强加在那些尚未被“组织规整”的领域。


或许,从事演奏和作曲的同学将不会如此敏感、脆弱,除非市场贪得无厌地向你们要求、索取全新的观念与诠释,或一些在旧想法上的创新变法之类。此外,身为演奏者或作曲者,你们会千方百计为了自己、也作为自己而生存,在这点上,身处音乐教育领域的同事将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感受。你将不会为已有现成答案的问题所烦恼,亦不太有机会允许自己的音乐观点变得僵化。然而,这将是一条孤独的道路,你有机会独处并且应当培养独处的能力。你应汲取沉思冥想的养分,用“自己问自己”取代“学生问老师”,如此思考才会变得有效,别无他法。你必须不断拷问自我究竟能承受多少,尝试了解跨越边界的创造性探索,而一切问题都将拓展个体世界的边界。突破容忍的底线,让自我面对更多的可能,更多思考的机会,尽情地在想象中麻痹自己吧。实用的系统性思考与富有创造力的本能好奇乃天平的两端,保持好两者的平衡将成为你音乐生命中最艰难也是最重要的使命。


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十三四岁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我没有忘记今晚不讲逸事的自我约束,但事关当前的讨论;而且既然我已在变老,变得有点怀旧,你们就不妨听听这个故事。我始终觉得这是我对音乐作出个人化反应的重要转折。一天,我正在弹钢琴,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首莫扎特的赋格,作品K.394。当然曲目并不重要,我想你们也弹过这个作品。突然,钢琴边上的一台吸尘器忽然发动起来。于是在一些声音较强的段落,这首莫扎特刻意模仿巴赫、质感清晰的音乐作品瞬间笼罩上颤音的光环,比你坐在浴缸里唱歌,两耳灌满水,突然用头将水甩出去的效果还要惊人,还要出色。到了一些声音轻柔的段落,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当然,我可以感觉到指尖与键盘相触时的关联,它属于其自身的声响世界,我可以想象那些段落,虽然实际上听不到它们。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突然之间,这听起来是如此美妙,胜过没有吸尘器干扰的状态,那些我根本听不到的段落听上去却是最好的。多年以后,如果我需要在短时间内在脑中记忆一首乐谱,便在脑中假想出吸尘器发出噪音的场景,直到今天我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什么噪音并不重要,事实上,电视里的西部片、披头士唱片,任何巨大的声响均能满足我的需求。莫扎特偶遇吸尘器这件事令我学习到内耳的想象力是一股更强大的刺激,任何外部的观察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你们无须依葫芦画瓢地来验证我的经历是否真实。我想,只要你们抓住属于你们自己的想象,便会发现这是真的。但想象不是外部真实观察的替代品,甚至算不上正确行为与正确知识的补充,这些都不能令你的想象力发挥最佳的功效。想象所能做的,是在所谓“正面”的系统与教条的前庭,与更广大、充满无限可能的“对立面”后花园之间,充当一个无人区。在后花园里,你必须不断地审视既有的答案;与此同时,永远不要忘记向这一诞生出一切创见的来源表示敬意。



作者:(加)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著,(美)提姆·佩吉(Tim  Page)编,庄加逊 译,曹利群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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