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没有想到南半截胡同那样安静干净。虽然紧邻菜市口闹市,却一下子过滤掉了车水马龙的喧嚣。绍兴会馆很好找,就在这条胡同路西靠北,大门旁的墙上有块汉白玉的石牌,写着绍兴会馆。刚进门,一个壮汉对我说:是看鲁迅故居的吧,往里走,里面院子老大了!话里话外透着老北京人的热情和客气。 院子是不小,据载,原来的绍兴会馆里有仰蕺堂、渔文萃、福之轩、藤花馆、莳花别馆、绿竹舫、嘉荫堂、补树书屋、希贤堂、怀旭斋、一枝巢多处宅院。光看看这些名字,久能够想象得处当初的堂皇。现在,虽然接盖出不少房子,拥挤得院子快要胀裂,但是紧靠大门朝西的一溜房子,南北两侧的房子,和最里面的朝东的房子,还都是老房子,那种经历了百年沧桑的灰瓦,是现在烧不出来的。瓦缝中冒出的狗尾巴草,枯黄枯黄的,像是这些老房子顶上长出来的稀疏的头发,也是有年头了,摇曳着一些往昔的影子。 1912年5月,年轻的鲁迅从南京来到北京,像如今的“北飘一族”,先在菜市口东的骡马市大街一个叫长发客栈住了一宿后,就住在了这里,一住住到1919年11月搬到八道湾,住了七年半,是在北京住的时间最久的地方。在这里,鲁迅先生先是住在藤花馆西屋,然后搬到朝南的屋子,最后又住在西院的补树书屋。在前两个屋子里,鲁迅抄录了大量的古书和古碑帖,在补树书屋里,鲁迅写下了新文学的第一部划时代的小说《狂人日记》。 这三个住处在哪儿呢? 问跟着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壮汉:知道哪儿是当年鲁迅住过的地方吗? 他说:知道鲁迅住过的地方的人都早死了。 便想起补树书屋前有棵老槐树,鲁迅当年写东西写累了,常摇着蒲扇到那棵槐树下乘凉,“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落在头颈上”(《呐喊》自序)。就又问起有棵老槐树还在不在? 一位模样俊俏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热情的带着我一直走到后院,看到了那棵老槐树,虬干苍劲,枝叶参天,一百多岁了,比再伟大的鲁迅活得都长远。补树书屋是三间屋子,朝东朝北的都有屋子,朝东的屋子更老一些,莫非就是补树书屋了?谁也不敢确定了。 那个女人又带我走出来,告诉我左右两边原来都有跨院,分别有月亮门连接,补树书屋是一个独立成章的院子,院前也有一扇月亮门,还有走廊,现在你看这走廊还留下一部分,这柱子还都是以前的。以前,走进大门,要下好几级台阶,才是院子,听说还有一个影壁,还有好几块当年修建会馆时候立的石碑。我家先生从小在这院子里住,说那时候这院子可宽敞了,在院子撒开了玩,可痛快了! 这样说来,补树书屋,在最后的院子里,重门轻掩,小院闲昼,非常清静,应该是最适合写东西的地方了。居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时鲁迅先生最痛苦的时候,他自己说过:“我的生命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却也曾经时鲁迅先生最奋争的时候,因为他自己还说过,在那寂寞悲哀的时候“让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借那在寂寞里奔驰的勇士,使他们不惮于前驱。”(《呐喊》自序) 自以为找到了补树书屋,又去找藤花馆和那间南向小舍。南向的房子在院子里有好多,那间小舍,会不会在最北头的小院里?一直走进去,好几只黄猫白猫扑楞楞地蹿上房顶,睁大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有人说,院子里的猫,是老北京的忧郁的诗人,一点不假,不管白天,还是夜晚,突然从墙角和房顶窜出来的猫,睁大蓝幽幽的眼睛,就那样直戳戳的盯着你,会让你一下子跌进老北京幽深四合院的氛围中。这是和现在在居民楼豢养的猫决然不同的,现在养尊处优的猫,已经没有那样灵敏,更没有那样忧郁的眼神。 藤花馆朝西,院子里朝西的房子保存得最完好,有的屋老木窗棂还在,只是一溜儿长排好多间,不知那间该是藤花馆?藤花不在,主人也不在,只有春风依旧,却物是人非,想就是鲁迅回来怕也难找到自己的老屋了。 那个热心的女人一直送我到大门外,指着胡同北口新盖的大楼问我:你说盖这楼好还是留这老院子好?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说道:现在,是个土老冒都会盖这楼,但是有这多年历史的老院子拆了还能盖得起来吗?有盖楼的钱把这院子好好收拾收拾,不是能够照样卖门票挣钱? 告别之际,她指着抱鼓石门墩和红漆斑驳的老木门对我说:这都是老玩意了,我们街坊们天天都看着它,生怕那些收破烂的把它们弄走卖了去,那样这院子可就剩下那棵老槐树弄不走了!说完她冲我无奈地笑笑。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和她身后的门墩和木门上。 谢公祠 去法源寺后街找谢叠山祠,一路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一直快找到了街尾,忽然看见一株高大的老槐树枝条掩映中,有一座破旧不堪的二层木楼,猜想大概就是了。正好从院门急匆匆跑出一个小伙子,便问他这楼是不是谢叠山祠?他摆摆手说:不知道,我大姨在里面,你去问问她。 进了院子,不大,横宽竖窄,一座木楼很突兀地立着,在院子乃至小街四周平房的对比下,鹤立鸡群一般显得很是醒目,可以想象当年它的不同凡响。从一楼的房门里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80多岁了,就是那个小伙子的大姨。我问她这楼是谢叠山祠吗?老太太问我你说的这个是人名呀还是地名呀?我告诉她谢叠山是人名,南宋的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将军。老太太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们这里人们都管这楼叫谢公祠。 没错,就是它了。谢叠山名叫谢枋得,叠山是他的号,南宋爱国将领和诗人,和文天祥既是同科进士,又是同样为国捐躯的英雄。不同的是,谢叠山率兵抗元失败后,客寓他乡,卖卜教书,宋亡之后,流亡武夷,无论元朝如何召他进京入仕,都是断然拒绝,最后元朝廷把他强行押解进京,命他作官,他坚辞不就,在法源寺绝食而死,文天祥是在菜市口被斩首就义。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死在这附近,菜市口与法源寺相距只有一箭之遥。还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死后同被赐谥,一位忠烈,一为文节,可谓经天纬地,气壮山河。 拐过这条小街往南走一点,就是法源寺的正门,站在这条小街里能够看到法源寺的寺顶。想谢叠山的后人选择这个地方为他建祠,也是为了靠近法源寺吧,那一缕不屈的幽灵随香火便一直缭绕不尽。我对谢叠山非常崇敬,面对古代文人的气节,当代文人只有汗颜的份。正是这个原因,我才来这里寻找谢公祠。 老太太告诉我今年5月份这个楼就要被收走,说是保护起来了。我说那多好,应该保护起来,您也能够搬到个宽敞的地方住。她说我可不愿意搬,在这里住两辈子了,都有感情了,再说我是回民,这里买东西方便。然后,她很热情带我绕着楼前楼后转,告诉我这楼前出廊后出厦,以前还有后院,两边也有院子,待会儿你可以去西边去看看,西边的院子原来被街道工厂占了。你别看楼破,都是用老黄花松做的柱子,结实得很,地震那年,楼摇晃了两下,愣是没事。 抬头望望楼上面,朱漆的窗棂和围栏,虽然已经班驳,但云纹雕花还是非常清晰;楼顶有修复的痕迹,但鱼鳞灰瓦一层层基本无损。可惜屋楼顶的斗拱飞檐没有了,被楞楞的水泥抹平。我问老太太楼上住着人家吗?她说住着三户,你现在上不去,楼梯口那儿锁着呢。我问她听说原来楼上供着文天祥和谢叠山的像,您见过吗?她说我没见过,听我们家老太太说,楼上面是供着过神像。 我又去西边的院子,已经彻底看不出当年的样子,不过从最里面的院子后盖出来的一间坐南朝北的房子的窗户里望出去,能够看到谢公祠后厦中间的走廊,幽暗的光线中走廊两侧暗红的漆色,让人容易涌出一种历史久远的错觉。其实,走廊是后盖的,老太太告诉我住进来人多了,在中间开了走廊开了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的地方盖起了现在的房子。是该修修了,老太太说5月就收回保护了,到那时再来看看。想起谢叠山被押解进京之前写过的“雪中松柏愈青青”、“几生修得到梅花”诗句,他喜欢松梅自况,修复的时候应该别忘记了在楼前楼后栽几株青松和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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