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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裴艳玲传(5)

 zcm1944 2016-07-19
【文摘】裴艳玲传(5)

    裴艳玲说:“电视里但凡放老前辈们的戏,就算是戏曲频道的片头那一点点,我一看,就激动得不得了。”

 

    2011年1月20日。大寒。

    纪念李兰亭诞辰123周年专场演出晚会在裴艳玲大戏院举行。到场的有中国戏剧协会分党组书记主席季国平,李兰亭的嫡亲孙子李子昆,各方领导及戏曲界嘉宾。裴艳玲站在李兰亭铜像前,率众弟子行大礼。三个响头磕下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这一天,她再次泪湿衣襟。为一个遥远的没有见过面的师爷,有人说她太兴师动众了。

    为了这场纪念演出,她操碎了心——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著名主持人白燕升亲自主持,分文不取。他说,裴艳玲先生为了纪念李兰亭倾尽全力,我也愿意尽微薄之力。这天,她从贵州演出归来,因为南方暴雪,飞机曾中途迫降在重庆,又转飞北京,她到达石家庄时,已经早晨6点。而纪念活动9点开始,63岁的她,一夜未眠。

    时任河北文联书记赵景之说:“如果李兰亭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大笑九泉!”

    时任河北省文化厅厅长冯韶慧说:“这一天注定是难忘的,裴艳玲老师德艺双馨奉贤思孝……”

    她站在台上,像一个朴素的小孩子,穿着大棉袄大棉裤,脸上虽然疲惫憔悴,可是却闪现出动人的光辉:“我应该知道,我现在的一切是从哪里来的,一丝也不敢怠慢,李兰亭先生给我们留下了极好的李派艺术,值得我们发扬光大,作为一个受益者,我比前人还差得远,所以,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习,演好戏,唱好戏。”她自己谦虚地说:“别听他们胡吹大师这那的!比如我裴艳玲,外面说我多么多么那什么,我跟你说属于我自己的成分不到30%,其他都是别的东西附加在我身上的。我一点儿都不狂。我和李兰亭没法比!”

    什么时候,她都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别把我和那些真正的大师比,一比,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2013年6月,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播出纪录片《京剧》。同时,很多人提到裴艳玲时这样说:“河北京剧院的裴艳玲大师,是公认的当代京剧艺术大师,她对京剧精神的坚守和贡献才真正是对京剧的敬畏。”

    裴艳玲说:“电视里但凡放老前辈们的戏,就算是戏曲频道的片头那一点点,我一看,就激动得不得了,什么梅兰芳、盖叫天、马连良等等这些。半夜我都起来披着棉袄看,看完了睡觉。”

    她说,只恨生得晚,愿当追梦人。

    她生就一根傲骨,不是哪个都看得上的。——这一点,和她打交道久了都会感觉到。真正的好东西,她会低下头去学,甚至可以三跪九拜,看不上的,她根本不屑!所以,对于收学生这件事,她非常谨慎。

    2005年,“梅花奖”艺术团去内蒙古自治区演出。这个团里,多了一位新成员,他就是江苏扬剧团的演员李政成。

    这位出生于1969年的扬剧演员,因唱腔圆润、身段优美,表演细腻,形神兼备、博学多才,形成了自己文武昆乱不挡的艺术风格,被人称为扬剧王子。2003年,凭借扬剧《史可法》摘得“梅花奖”,从而进入了“梅花奖”艺术团的演出队伍。

    在没有遇到裴艳玲之前,李政成对裴艳玲老师就倾慕已久。2005年,两个人有幸同入“梅花奖”艺术团,然后赴内蒙古慰问演出。

    真正遇到大师之后,李政成震撼了。

    别人休息时,裴艳玲还在练功。别人上车睡觉或说笑话,裴艳玲在默戏。别人走台或许不真唱,或许就小声哼哼。裴艳玲每次都来真的,声音如洪钟一般。有人说过,没有人比裴艳玲走台更认真了,“就像真演出一样,调门儿一点儿也不低”。很多演员就是走走形式,而裴艳玲却把它当成了一次真的演出。用她的话说:“只要到了台上,每次都和台下坐着很多观众一样。这事,不能含糊。”

    李政成生出一个念头。

    他自认为这个念头很大胆:他要拜裴艳玲为师!

    如果这么好的老师错过了,终生遗憾。

    一个唱扬剧的,要拜一个唱京剧的为师?

    是的,他认定裴艳玲就是自己的师傅。引线人是当时的剧协分党组书记董伟。

    他把这话和裴艳玲说了,裴艳玲没吭气。

    没吭气是对的,她不找到能兜得住这包好东西的人,能传吗?

    董伟说:“裴艳玲老师,您的艺术传下去才是硬道理,我们中国的艺术讲究的是个传承,这么好的艺术,不传下去可惜了,艺术传下去,那才叫事业。”

    可他是扬剧演员呀。

    “我考虑考虑吧。”裴艳玲说。

    她自有自己的道理,这一个月,她要仔细观察李政成,当她裴艳玲的学生,光唱得好不行,品要端,心要正,身要行……差一点儿都不行。这一个月,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李政成心里很忐忑。

    从前有人说过,裴艳玲这个人自私,不会收徒弟的。她要把自己的绝活和一身好玩意儿带到棺材里去。

    现在,扬剧王子要拜她为师了。人家也是“梅花奖”得主啊。她看重的不是这个,而是对艺术的追求和对艺术的感觉,更重要的一点,是人的品质。得拿戏当命,不能拿戏当儿戏!

    一个月下来,她找到董伟,只说了两个字:收了。但是,得以最古老的方式拜师。

    磕头,行大礼……老戏班那一套。有人说,有必要吗?现在,都2005年了。

    有必要!她裴艳玲很守旧,她心里守着老江湖那套东西,她晚生了几十年呀。只恨生得晚,愿当追梦人吧。

    董伟是据保人,李政成一个响头磕下去。裴艳玲的眼里有泪了。这是传承,是她的好玩意儿流下去的血脉呀。后来,徒弟李政成把《响九霄》改成了扬剧,人们都说,那里面,到处都是裴艳玲的影子,李政成把裴艳玲的魂儿吸了,这是好徒弟呀。

    她问李政成:“学戏最难的是什么?”

    李政成看着她。

    她掷地有声:“徒儿,做人。”

 

   

    “关键是做人,人往这一站,心里要透亮,要一股正气,没有正气,你唱多好也白瞎。”这是裴艳玲告诉郑标最重要的一句话

 

    2006年,李政成主演了改编扬剧《林冲夜奔》,戏迷们纷纷向李政成表示祝贺,说他把林冲这个人物演活了。其实李政成知道,没有裴艳玲,哪有他这个活林冲呀。裴艳玲把林冲骨血和魂灵里的东西给了他,他虽然不唱京剧,可这些好东西,从来一脉相承。

    裴艳玲说:“徒儿,每次登台都要记得这句话,演戏须觉二分生。生在何处?你与人物的生活差距甚远,你意识到这二分生,才能全身心去禅悟这个角色;还有,即使同一部戏,在两场演出之间,你勤于思量琢磨,就会有新的发现和改进,明白了这二分生,会促使你不断地把人物演得更加丰满生动;再有,所谓艺无止境,人物的塑造,只有更美,没有完美,牢记这二分生,你才会永远不满足,始终把熟戏当生戏来演。”

    在裴艳玲的启发下,李政成演熟戏《扫松下书》时,反复体味张广才这个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变化,把这位老人的善良、慈悲、正义到对负心郎慷慨激昂的内心冲突表演得层次分明,有血有肉,多次看过李政成这部戏的观众们数十次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喝彩,落下泪水。

    演戏演的是什么?最后,演的是情。

    后来,裴艳玲多次到扬州看爱徒排练,在排练场,记者这样写裴艳玲:“很飘逸的一个老太太,黑衣白裤,一顶橘黄色的帽子,分外与众不同。她走到哪里,就把自己的气场带到哪里……”那份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一辈子都扎人的眼。即使穿布衣粗裤,亦是如此。有人说,没办法,裴艳玲得了道了。

    如果说她成仙得道,那么,她成的是自己的仙,得的自己的道。那个叫裴艳玲的魂儿,早早就附了她的体。那个魂儿,叫戏魂儿。

    “拜了裴老师,做人第一,演戏第二。不会做人,再会演戏也打动不了观众!”扬剧王子说。

    还有一个徒弟,郑标。

    郑标,河北电视台《文化河北》的制片人。因为倾慕先生艺术,他也一个响头磕了下去,拜先生为师。

    一个电视工作者,陶醉在裴艳玲的艺术中。他没学几段唱,可是这重要吗?他学的是先生的傲骨和风范,陶醉于对裴艳玲艺术的崇拜中。

    问郑标:“为何拜裴先生?”

    这个大胡子男人一脸敬畏答:“先生从人到戏,都没得说,我第一次去采访先生,她很疏淡,眼神里对功利的思想几乎没有,到老了还有这样清澈眼神的人,几乎没有了。人生需要一个这样的师傅。”

    她告诉徒弟:“传统艺术不可欺!你不尊重它它就要耍你!中国最好的东西就是传统艺术,话剧、歌剧、芭蕾舞当然也好,可那是西方的,到底与我们隔着些什么,我们演得再好,外国人一看也乐,为什么呀,不像!外国人唱戏唱得再好,我们看了也乐,一个理儿,不像。戏曲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现在我们不但没有守住,还离它越来越远了……”

    有时聊天聊到深夜,她对中国戏曲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我们的老东西,那是多好呀,旦角,额头上贴七个小弯,多了不行少了不行,两个大片子,‘啪’一贴,多男人的人也让你变得女性气息十足。程砚秋是大男人吧,一米八多,贴上片子,他就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大白大红一涂上一抹上,就是一个少女。我呢,给我化上楦上扮上,我就是钟馗!这就是戏曲的魅力,而且那么多行当,哪个都好,哪个都可爱……把好东西全扔了,扔到垃圾箱了,我着急呀,你知道梅兰芳先生临死前和江青说什么吗?——戏曲的程式不能变啊!一个人不痛心疾首,能临死前还呼吁吗?”提起戏曲,她像提起自己的梦中情人,爱得不行。

    所有人全能听痴了。她还继续说:“现在洋文化流行,把我们戏曲扔到旮旯里,贬得不值钱,好东西全糟蹋了,假唱的人到处都是,戏曲演员居然也假唱了!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唱腔设计乱七八糟,好演员都要自己能设计唱腔,因为知道自己哪儿长哪儿短,我给自己《响九霄》设计的‘哭坟’那段用了戏曲中的‘乱弹’,因为我知道我得用这段拿人,我得扬长避短。”

    “关键是做人,人往这一站,心里要透亮,要一股正气,没有正气,你唱多好也白瞎。”这是她告诉郑标最重要的一句话。

    2010年夏天,笔者在河北京剧院遇到一个女孩子。

    她叫谢涵。

    郑标先生告诉我,2005年5月11日,裴艳玲先生收谢涵为徒时,曾经长时间泪流不止。

    那么,这是怎样一个孩子?

    2010年8月,河北京剧院一楼排练大厅。裴艳玲先生旁边,坐着一个安静瘦小的女孩子。有人指给我,她是裴艳玲先生的大弟子。

    小小年龄,不过20来岁的样子。男生一样的头,黑衣、瘦削,但干脆利落。这个小女子居然是先生的大弟子?是呀,有人说,身上玩意儿好得不得了,得了真传呀,你看看那眉宇之间,活脱脱一个少年裴艳玲。

    果真。细看,真是形似神也似。那么飒,中性,烈气。那瘦,那刚,那英姿,那沉默……她坐在裴艳玲先生身边,正在给先生揉手指头,一直揉搓,先生演出,手指头受伤,肿了。两个小时,她就拿着那受了伤的手指头,不发一言,揉搓着,偶尔给先生涂药。

    一身黑衣,夹在花红柳绿的演员中间,分外素俏。而那眉宇间,英气凛凛。短发直立立地往上着……排练完,约她吃饭。她推辞再三,不不不,不用。

    谈谈你师傅。她答应了。

 

 

    裴艳玲常说:“从前的艺人,一人会几百出戏,就是跑龙套的也会上百出,现在的演员行吗?”

 

    心下暗想——一定是苦孩子出身,现在的孩子,如若生活还行,谁还学戏?戏校年年招生都困难。富二代们要显摆豪宅名车,要出门背着LV示人……她背一个布包,超不过几十块钱的那种,像先生一样朴素。

    说的是师傅的点滴——我师傅不讲吃不讲穿的,爱吃大蒜和家常饭,每年过年,要冲家乡方向上香,磕头,拧旋子,我和师傅先学的做人,然后再唱戏。你们家里也舍得让你受这个罪?团里的人说,谢涵最能吃苦,每天练功,别看年龄小,身上功夫特别棒。

    问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她低头轻语,卖车。没再说下去,想来是有难言之隐。来自东北的女孩子,想必父母下岗,替人卖车。想想就心酸。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臆想。

    中国有句古话叫“穷不读书,富不唱戏”,你要现在的孩子再去吃我们当年学戏的苦,的确是很难的。裴艳玲直言自己也收过不少女弟子,但大多数都是边学边犹豫。但谢涵身上,有一意孤行的劲儿。

    又过半年,偶尔和先生提起谢涵,然后还笃定地说:“必是贫家女孩子。”先生大笑:“你呀你,她是富家女呀。富二代呀!”“富家女?”

    “当然!父母是东北极有钱的,开4S店,因为体弱,让她来学戏,她从小喜欢我,就拜了我。”

    真惊讶,她居然是富家女。那穿戴?裴艳玲先生笑了:“来的时候,也一身名牌,吃饭时看哪个菜好吃,筷子伸得老长,后来,慢慢教吧,现在,还行了,我告诉她,得先学会做人。”

    小谢涵,有超过她年龄的大气和从容。2011年1月21日,纪念李兰亭先生诞辰123周年演出,她汇报演出《神亭岭》,一出场,满场好。人们在台下说:小裴艳玲呀,小裴艳玲呀。那些当年看过小裴艳玲戏的人说,这简直是附了体呀。

    每每到香港或台湾演出,她得到的称呼也是,小裴艳玲呀。听到这些话,裴艳玲很欣慰,她知道,她身上的好玩意儿丢不了了。

    为了教谢涵,她还请了李兰亭的外甥郑永春教她,而师傅郭景春更是亲自上阵,手把手地教谢涵。郭景春84岁生日,谢涵亲自开车去接郭爷爷,郭景春在车上说:“这孩子忒灵,忒灵呀,一点就透呀,我身上这些玩意儿,全得让她掏出去,可是,我乐意呀。她是个精灵呀。”

    谢涵扭过头,笑了:“郭爷爷,我一定把你和师傅身上的好东西学来,这是咱李家门的好东西。”

    谢涵不爱说,穿衣打扮中性,帅帅的,一到了场上,气场足足的,有人说,她,有点儿裴艳玲的意思了。

    郑永春80多岁,有时也会来石家庄,和师兄郭景春一起教谢涵,三代人,一步步传承下去,传承下去的不仅仅有艺术本身,还有血脉中不可动摇的东西,裴艳玲知道那是什么……每个真正唱戏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裴艳玲,一生演过无数大英雄,有“活钟馗”“活林冲”“活武松”之称……真实生活中的她,也有了几分中性气质和男人味道,眼光里干净坚定饱满,一眼看上去,就似通透琉璃。

    裴艳玲以嗓音高亢嘹亮,行腔似行云流水,武功出众,表演出神,戏路宽广,文武皆备著称,其“唱、做、念、打”俱佳,“京、梆、昆、乱”不挡的技艺风靡海内外。代表剧目有《宝莲灯》《哪吒》《八大锤》《夜奔》《武松》《翠屏山》《南北合》《闹天宫》《火烧连营》《钟馗》,但她说,《夜奔》为最。

    晚年,她回归京剧,宗了余派。可有人说,她继承余派的特点中又有自己的风格。于是有人说,叫裴派吧。这个说法,在上世纪90年代就有人嚷嚷过。她谦虚低调——那么多大家,我无宗无派,也别叫我裴派。我愿意就这样唱戏,最后大伙一看,有裴艳玲这一号,唱得还行,行啦。

    在得了梅花大奖之后,她的感言感动了很多人:“我知道,我必须从零开始,得‘一度梅’‘二度梅’奖的时候,说实话,当时我很骄傲。说不骄傲是假的,心中有小得意。现在,我没了,我心里沉下来了,我知道,这些奖不意味着什么,真正的好东西真是艺术。我不骄傲了,我活过来了……我不会为了获奖而在舞台上耍花样,踏踏实实地展现自己的真功夫才最重要。”

    她说,人生的退步有时比进步更重要,因为回归到内心和本质。

    裴艳玲现任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文联主席,河北省戏曲家协会主席,河北省京剧院院长,河北省京剧院裴艳玲剧团团长……这些,都是她的身外之物,她看重吗?也看重,因为这是社会各界对她产生的敬意和尊重,也是因为河北京剧院那么多人要吃饭要唱戏呀,她不看重怎么办?但是,她更看重的,还是她的戏。

    她曾经死气沉沉过,但现在,活过来了。活过来意味着什么?人生所有的苍茫、疼痛、大悲、大喜……都过去了,人生不过是自己和自己较劲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

    裴艳玲知道,艺术这东西,没个头。你以为你懂得它了,你以为有止境,其实差远了。她常说:“我不如前人。我两个月学45出戏觉得差不多了,和前人比,差远了。从前的艺人,一人会几百出戏,就是跑龙套的也会上百出,现在的演员行吗?一整出戏都唱不好,哪和哪都挨不上。有时和胡弦都说不上话。”

    另外,她担忧现在的京剧——比如京歌,有大排场大制作,远远地离开了一桌二椅,离开了戏曲本是虚拟的根本。

 

 

    她把那些别人看似重要的奖杯全让徒弟郑标抱走了,“没有用,那是证明给别人看的,是附属物。”

 

    她喜欢唱得好的晚辈。2011年10月11日去北京演《响九霄》,谭门第七代谭正岩来捧场。

    看戏中间,谭正岩用年轻人最流行的iPhone手机发微博:“我的偶像,我心目中的大师,德艺双馨的前辈裴艳玲先生,太激动了。《响九霄》看了四遍了,一次比一次好!”

    戏散后,谭正岩到后台等她卸妆,她抚摸着他的头:“小伙子,一个流派能传承七代,这是京剧的福报,是谭家的福报,你能接着往下唱,也是福报。”演出完毕,一帮人聊天,她整个晚上都和谭正岩一个人聊:“正岩呀,好的东西不能丢,把谭家的东西好好地继承下去唱下去呀……”

    正岩看着裴艳玲,郑重点头:“裴先生,您放心。”

    “只要我活着,就要为京剧呼号呐喊,我不能看着这么好的东西渐渐走向消亡。”

    裴艳玲说:“别跟我说新编戏,这几十年,包括我自己的新戏在内,没一个是戏!我演《响九霄》那是我示威——你们不是说我裴艳玲只会演老戏不演新戏吗?我就演个给你看看。你给我‘梅花奖’我还不要!领导说你不得奖我没政绩,行!那咱讲哥们儿义气,就给你得个‘梅花奖’。可是我自己明白,那不是戏!”

    她获得了那么多奖项,于是有人说,裴艳玲有背景,所以才一再获奖。

    她是有背景。

    她的背景是这样的:“我的眼泪、我的欢乐、我的梦想,以至于生命,都长在了戏里。为了戏,虽然失去了许多生活乐趣,但我一生无悔。”“戏就是我的背景,优秀的传统文化就是我的根基和背景。”

    2010年的初冬,她把那些别人看似重要的奖杯(其中包括“梅花奖”奖杯)全让徒弟郑标抱走了,“没有用,那是证明给别人看的,是附属物,拿走吧,拿走吧。”而那些获奖证书,她说,“全扔了,可能是清扫屋子时当垃圾扔了……”甚至梅花大奖,还是有些朋友请求她得,用流行的话说,她是被梅花大奖了!这些别人趋之若鹜的光环,她轻轻一拂,都视为戏外之物,身外之物!

    屋里的桌上墙上,没一座奖杯。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说,除了戏,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裴艳玲怕什么?

    其实,她最怕的不是流言,而是重复自己。

    有流言很正常,没有流言,不正常——有的是闲着没事干要说流言蜚语,让他说,说够了,自然就不说了,你自己的强大,就是对付流言最好的武器。

    有时演出持续几天都演一出戏,感到很苦恼。“我希望每次演出都不一样,因为戏曲应该是千姿百态的,重复自己没有成就感。还怕没有挑战性,没有难度还叫什么戏,你让观众看什么?”

    2010年12月30日,裴艳玲大戏院开锣唱戏。除了北京梅兰芳大戏院、霸州李少春大戏院,裴艳玲大戏院是中国第三个用一个戏剧家命名的大戏院。与前两个大戏院不同的是,前两位早已作古,而裴艳玲还正意气风发。

    她也不无感慨地说:“我挺知足,拿我当国宝,找人给我拍电影,写传记,拍戏,出裴艳玲纪念邮票……我知足。”

    裴艳玲曾说:“我最不愿听的一句话就是‘裴艳玲艺术上没得说’,好像我人品上、思想上就有得说。别人说我艺术成功,不如说我思想成功。其实我的艺术‘有得说’,不像有人说得那么完美,我的思想也是几代人传下来的,叫东方传统美德吧。每出一次国,就加深一次我对中国戏曲事业的热爱、依恋和全身心的投入。”

    演戏的自我评价是:“《夜奔》最好,可打99分。《钟馗》次之,从1985年到现在,还在改。往下数是《武松》《翠屏山》《哪吒》《陆文龙》。再往下,有的只成功了一半,有的完全失败,如《辛弃疾》《猫与鼠》等。我不能走别的路子,我只能走裴艳玲自己的路子。”

    “我老了,我伪善了!”2010年9月4日,在她住的盛宏嘉苑,她与弟子聊天时这样说。她就是这样真实,多少人伪善但装作特别真,她是骨子里的真,却说自己老了伪善了。

    她是不老的裴艳玲。当她出现时,她没有年龄。习惯于把自己放在低处,心里是清醒的,安稳的。而浮华的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一份清醒。

    这个法,裴艳玲遵守了一辈子。她不让自己离开这个法,如果说中国戏曲界还有没唱过京歌的人,那么,她就是。她不允许自己这么对待京剧,“京剧,不能那么唱,就糟蹋了。”

    接下来是破法。有些人守着一辈子别人的东西,不敢破也不敢立。裴艳玲师承侯永奎学《夜奔》,却别有味道。《夜奔》你得让人看出孤绝来,看出绝望来,她的《夜奔》,是裴艳玲自己的《夜奔》。更不用提《钟馗》《响九霄》,别人唱的,不是那个味。

    她问我:“程砚秋的两个弟子,赵荣琛和王吟秋,你爱听谁?”“赵荣琛。”“赵荣琛破了法,又立了法。王吟秋最像程砚秋,可是,没他自己。”

    “如果我裴艳玲只像谁谁,死路一条。”

    这是裴艳玲与众不同的地方,她能把好的艺术随时化合到自己的戏曲里。这种化合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肖斯塔科维奇是俄罗斯音乐家,她能听出悲怆来,然后化合到《夜奔》里。林怀民的舞蹈里有孤独,她能用到《响九霄》里……

    有些戏曲演员越唱越薄,只剩下手、眼、身、法、步,只剩下程式和嗓子;她是越唱越厚,唱出这戏的魂儿来。有时候,唱戏超越了本身这件事情,就像爱一个人,或许忘记爱情本身这件事情。

    她喜欢出色的各家各派,又绝不守着哪一个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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