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读红楼 沈默 每次读红楼,我关注的点都不大一样。少年时候,更看重诗意风雅和意淫博爱。年长一些,被其浩大的架构、精准的细节以及苍凉悲悯的情怀所震撼。再后来,就是单纯享受红楼的美感。随便翻开一页都可以往下读得难以释卷。哪怕内容已经烂熟,依然百读不厌。只能感慨其文字之美,堪称伟大。 我喜欢从文体学的角度来读红楼。 在我看来,《红楼梦》归根到底是一部小说,融合了诗歌等其他传统文体的小说。 怎么读小说,脂批(包括其他古典小说评点)提供了不少可借鉴的方法。可以看出,无论是作者还是批注者,都是在之前的小说阐释传统中来写作和阅读的。写作与阅读本为一体两面。 文体学角度的阅读,其实是对中国传统阅读模式的一种继承。传统的深度阅读,最典型的一种就是批注式阅读。从诗集到小说,从李善《文选注》的诗文注释,到金圣叹等明清小说批点,这里面虽然文体发生变化,但诗学阐释传统,却是一脉相承的。 早期的诗学阐释,大致“诗言志”“诗缘情”两种方向。在唐宋时代,也经历了与西方圣经解经学这一阐释学传统相似的路径。一方面是意象隐喻路径,另一方面是“诗史”本事路径。而在评点注释上,训诂逐渐退为次要,而把章法脉络、句法字眼和意象内涵作为主要的阐释对象。在早期小说里,包括水浒三国,意象隐喻这种诗歌特征非常稀少,这是因为题材本身来源于民间有关。文人加工较多的《西游记》里隐喻性稍强,也主要是落在几个主要人物对应五行上,如孙悟空猪八戒为“金公木母”。但还没渗透到情节和结构上。 真正很自觉而大量地采用了诗歌的隐喻性的,正是红楼。鲁迅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我觉得这五个字,用来形容红楼更是贴切不过。红楼把叙事和隐喻的功能相结合,充分应用了诗学意象和谐音修辞等方式。这些意象,给红楼增加了诗性色彩,所以红楼也被不少学者称为“诗性小说”。 《红楼梦》的脂批,采用的评点模式,也主要在几个方面入手。一是发表即兴的阅读感受,包括对文字妙处和人物、情节等内容的评论。二是揭示小说技法。包括伏线、字眼等。三是对小说人物情节相关的实事的记载。这一类属于“本事”,又被红学称为“原型”。 应该说,脂批主要内容是前两种。由于第一种的阅读感受过于个人化,所以其研究价值比较局限。主要是其提示的八十回后轶文的内容较受关注。而阅读者对人物的爱憎,往往被现代阅读者所厌弃,尤其是不同立场者。而第二种内容,看似只是单纯享受小说的阅读乐趣,却能对人物和主旨的解读有所裨益,能消解许多郢书燕说的误读。因为有些所谓难解之谜,或者矛盾之处,不过是因为小说创作的缘故,而非作者故布谜团。而第三种,因为毕竟符合本事探索的传统和所谓现实主义理论,所以也颇受重视,但小说不同于诗歌在于虚构性。这点无论是作者还是评点者,都具有很强的意识。所以那些所谓“原型”,因为经过了,实际上是很难追索,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从这条路线,可以做研究,但不大适合于文本阅读。或者说,只有脂砚斋等早期评点者,因为熟悉作者方能有所提示,而后代读者难以为继。毕竟,作者的详细生平和思想理念,已经很难考索。而红楼几乎成了其唯一的著作,缺乏参校。 文体学角度,奠定的三个基点是可以破除很多迷障的。 一是小说的虚构性;无论是否有所取材,落在文本中的终究是虚构人物,不能关公战秦琼地与现实直接对应。 二是小说的文法需要。从整篇小说的结构,到每一回的章法脉络,再到一些字句的炼字和句眼,都有着极大的讲究。虽然还说不上完美,但已经精致得令人惊叹。 三是小说的反情节的美学特征。与戏曲和旧小说中的过于夸张的戏剧化相反,还原生活的本真,以细节的真实性和情节的碎裂性,构建一种继承金瓶梅而来的审美趣味。这种趣味,对许多读者,包括程高本续书和其他绝大多数续书来说,都是难以企及的。 这样去看《红楼梦》,就不会把作者想象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神,而是一个充满创造智慧的诗人,搭建出一座无比繁复的文字迷宫,并且坐在迷宫的中心等候读者的到来。 这是“我注六经”的读法。而换种方式,“六经注我”,其实也是一种颇有趣味的读法。 这就要求能精确运用现代的观念意识,融入小说角色中作置换。比如将贾府比作一个职场,比如将红楼世界按照心理学、社会学等方法进行解剖分析。当然,这种方式趣味性有余,而严谨性不足。如果进入写作阶段,则需要慎用。如何更合理的运用这种读法,实际上是很考验功力的。好的读者是能拿捏好分寸感,而在情感体验不够深刻,思维逻辑上不够缜密的读者那边,其解读就很难有说服力。在这种读法中,可以不断挑战自己的思路,发现更多的切入点。并且锻炼自己的分寸感和理解能力。 怎么读《红楼梦》,跟对待红楼的心态也颇有关系。若是尊崇若神明,便难以跳出,只会循环论证,陷入逻辑怪圈。“只缘身在此山中”。而若是太远,心态淡然,却又可能因失却热爱而不能体察入微,更不能设身处地,无法有“同情之理解”。所以距离感的把握,也是个难题。所以我总设法让自己处于变换不定的位置,来反观红楼。 所以怎么读《红楼梦》,读出什么,在不同时候,应该都是不同的。并没有一个标准模式。早年我也会在探佚的乐趣里流连忘返,也会对小说人物的命运心醉神痴。这些都是美好的阅读感受,无可厚非。 当然,还是有不少歧途需要避免的。比如:将隐喻极端化或将本事极端化的思路。这些造就了旧索隐派和新索隐派的陈陈相因。 说实话,红学的热闹,与这两类的众声喧哗颇为相关。人性爱八卦,群众喜传奇。用传奇的眼光看红楼,固然南辕北辙,但就如风月宝鉴一样,如果能在镜子中照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获得自娱的乐趣,又有何妨呢?由他们去吧。读者有任性的权利。 读红楼,对我来说,无论何种途径,最大的欢喜,就在揣摩作者的心灵中,熟悉他。最后抵达我心灵深处,那座迷宫中心的小屋,在里面遇见曹公的精魂。于刹那的无言相对中,看到永恒。 关于如何读《红楼梦》的讨论 夜何其 我认为对寻常读者而言,版本不是重要问题,各种版本之间虽有不同,这些差异也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但是版本之间的差异并没有到天悬地殊的地步。完全可以手头有哪个版本读哪个版本,读熟以后,再找来各种版本对照,有条件的情况下,脂批一定要看看。 我认为读《红楼梦》最大的误区是不去体会作者的写作意图。作者在第一回中明确说,他很反感才子佳人戏的套路——男子必定如潘安、子建,女子必定如西施、文君,再有几个奸邪小人从中挑拨。第五十四回,作者再次借贾母之口,表达对才子佳人戏的厌恶。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极力避免才子佳人戏的老套路。 但是才子佳人戏影响太大,而且才子佳人戏在今天出现新变种,比如宫廷斗,职场斗,这些戏看上去与才子佳人戏有很大不同,人物更繁杂,情节更紧密,但都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才子佳人戏人物脸谱化,情节雷同化的特点,它们比才子佳人戏的更恶劣之处是渲染阴谋,强化争斗。老式才子佳人戏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很幼稚,倒是这种新形式才子佳人戏对读者影响很大,很多读者就是拿着阴谋论与斗争论的套路来看《红楼梦》,这就把红楼曲解了。 《红楼梦》这部书是对生活的本色模摹,生活中人和人因为年龄、身份、受教育程度、家庭出身等诸多因素,会时常存在矛盾,这种矛盾冲突很大一部分可以随着时间而磨合,另一部分不能磨合,也可以忽略,只有一少部分矛盾既无法磨合,又无法忽略,反而因为利益纷争而激化,这时,人心的阴暗面会显露出来,会发生告密、进谗言、吵闹、甚至打架斗殴。但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是怀着一颗明朗的心去与别人相处,而不是把生活变成一部宫斗剧,步步惊心,处处阴谋机诈。 作者说他笔下的女儿们是“水作的”,“清爽”“极清净”,作者特意把他心中的女儿们安放到与世隔绝的大观园中,她们不染世俗尘埃,内心清亮。当然,这些内心清亮的女儿们由于爱好不同,性情不一,言行举止也不一样,也就时常发生矛盾与误会。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没有写一个内心龌龊的女儿。内心龌龊的女儿是配不上“水作”两字的。 我认为读红楼,首先要有一颗清亮的心,内心清亮,才能读出书中女儿的娇媚,那种弥漫着的青春气息。其次要有悲悯情怀,对书中女儿们的遭遇心怀悲悯,这悲悯不仅是同情,还包括宽容与理解。第三是以人之常情去揣测书中人物,不要落入阴谋论与斗争论的陷阱。作者笔下的人物,至恶之人亦有可悯之处,至善之人亦有可厌之处,至强之人亦有软肋,至弱之人亦有生存手段,这才是我们生活中人的本来面目。 总之,读红楼,一颗端正的心比一个好的版本重要。读到不好版本,不过是多绕一点路,读到阴谋论与斗争论的调子上去,是南辕北辙,越读越背离作者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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