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短篇小说] 呈兮 1 我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画家。当时我正纠结于手中的剧本,男主人公决定离开女主人公了,可是我想不出一个有戏剧性的原因。是因为金钱纠葛,她把每张信用卡都刷爆使他负债累累?还是因为世代仇恨,父辈的权力纷争终于影响了他的判断? 也许我该写写我的生活,虚伪自大的男人,并不可爱的孩子,平淡如水的婚姻,然后在这平淡中将我的灵感一一折磨。不,剧本是我逃离生活的唯一方式,我该在里面畅想,而不是把噩梦带给读者。 这时这位画家上了火车,在一个叫作莲池的小站。他穿着蓝色布衣,一种工人阶级特有的朴素的蓝,让我想起在工厂里劳作的父亲。他走到我身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将行李包甩在地上,接着掏出画布,坐在行李上开始作画。 他的画布上已经有了一些颜料痕迹,我想他也许在画一片风景,天空是波希米亚风格的红蓝交错,远处有两座摇摇欲坠的山峰,两条斜长的线呈现出透视状的大地。这时他在画布中央画了一条由上至下的弧线,然后又在右边画了另一条弧线。两条弧线相对,形成一个两头尖中间宽的狭长椭圆,像一只竖着的眼睛。接着他又在这只眼睛里画了些什么,一些不明所以的颜料,像一个个同心圆状的螺旋,不停地深入,不停地旋转。也许这是一只上帝之眼,闪耀着浩瀚宇宙之中奇幻的光芒。这位穿蓝色布衣的画家开始自言自语。他打开了这只眼睛,他是想走进去,还是想让它遥遥地望着神秘的大地?接着他在眼睛四周画了一些火焰,抑或是一些叶子,一重重包裹着这只眼睛。这时的眼睛又像一朵蔷薇,层层花瓣围绕着一个深渊,其中藏着一些凋谢了才能看清的真理。 这时走来一位列车员,向他索要车票。他从包里掏出一把零钱,想要补票。他一张一张地把皱褶的钱币整理开,叠放在列车员的手中。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他的荷包渐空,已承载不了这趟火车的归处。列车员大声地说:“还差五块钱!”我见他面露羞涩,正想要帮他解围,谁知他将画作递给了我。他说:“女士,这幅画我卖给你,请你出个价。” 我盯着那只上帝之眼,仿佛接受了它的感召,那是宗教或宇宙的指引,我替这位画家付清了这次旅程的费用。这只眼睛将我们连通,我想我找到了一个同路人。与他交谈时我才发现,他早巳喝醉了酒。他说:“我是一个画家,也是一个神经病。”然后开始念着一些诗句,英文或是法文,接着又说:“不,其实我是—个酒鬼!” 我对他说:“没关系,酒精能拯救世界。”这时他眼里含着泪,牵起我的手,先吻了自己的手背,又吻了我的。 我已想到了剧本的结尾。 2 一位画家,他某天突然决定不再看风景,专心作画。如同一位诗人突然不再恋爱,专注于脑海里的想象。这位画家再也不会用颜料,这位诗人也再也写不出半句诗。他们相遇时理当碰撞出的火花,在他们决定闭上双眼的瞬间就熄灭了。 我再也画不出画了。我曾经卖出过百万天价的作品,被业界称为接班人、领袖、英雄。而现在,我的灵感已经消失无踪,它们时而侵袭我的大脑,让我晕晕乎乎却拿不起画笔。我将所有颜色的颜料泼在墙上,它们融合成一种奇异的黑,我可以从里面看到星空。可惜别人看不到,他们再也无法理解我的作品。情况越来越糟,审美使我孤立,灵感将我抛下,我失去了所有的荣誉。一位老朋友请我到他开在山间的客栈作画,他要求我只呈现眼前的东西,忽略脑中的景象。我不得不承受着耻辱投奔他,因为金钱定义了我是谁。 我登上去客栈的火车,在一个叫莲池的车站。我买不起车票,因为我又喝了点酒,只能先混上去再想办法。在火车上我掏出了自己的画作,这是我最后一幅画。我已经做了决定,之后我画出的任何作品都不再是我的本意。可我来这世上就是为了让脑海里的幻想成真,因为眼睛所望见的一切都不是现实。 这是一个我脑海中的女人。她可以是任何人,我的母亲,我的初恋,或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她平躺在我的画布上,红蓝两色的长发垂散下来。这时我发现身旁一位女士正紧盯着我的画作,她的模样并不重要,正如我画布上的女人的脸是一场虚无。而她闯入了我的大脑,在血液和细胞之间穿梭。这时的她不再是我身边的乘客,而是我画布上的女人。 她一层层地脱下了衣裳,她的裙子,她的内衣,然后赤裸地看着我。我请她躺下,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她回答道。 “安娜,你是我的缪斯。请你躺下,请你让我看见自然的景象。”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认为的,性不过是男女之间权力的象征。此刻的安娜在我的画笔指引下,是个赤手赤脚的缪斯。缪斯是什么呢?她是灵感的体现,她来到我的脑海中,并不从属于我,而我却被她捆绑住。 安娜躺下了,张开了双腿。我能感受到她的潮湿和温热,来自亚热带季风的问候。丝绒般的质地包裹着我,环绕着我,我的手,我的画笔,我的胸腔。我沉醉其中,但难免有一丝警觉,如挣扎于泥淖的白鹤,但大地将我紧抱。我失去氧气、水,但我有了她。灵感向我袭来。 于是我画了两条弧线,正是她阴道的模样。四周有些张扬的毛发,是她忠实的护卫。中间那看不清的黑洞,是惊蝉,是秋露,是四季轮回。 安娜,你是否中意我的作品呢? 这时列车员走来查看我的车票,我不得不掏出所有的钱币。她数了数手中的钱,大声冲我喊:“还差五块钱!” 安娜,抱歉她打扰了我俩的相会。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女士,这幅画我卖给你,请你出个价。”我想这幅画最好的归处就是还到缪斯的手中。这位陌生的女人慷慨解囊,帮助了尴尬的我。画作已经完成,我郑重地交到她手里。“感谢你,女士。希望你喜欢我的画。”她仔细地看了很久,她看出了其中的秘密吗? 我作画十余载,有过数不清的缪斯。她们曾与我寻欢作乐,不知天地为何物。她们都叫安娜,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位从未与我交谈,只是匆匆一眼的安娜,使我动心。我以男人最本能的情感爱她,将她视作我的故乡。吸引我的不是双腿间的什么,而是交汇时的自然景象,有昼夜,有大海,有火光,有东西南北的磁场。我心想,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尽在我的画布上了。 我与安娜相对而坐,她关心我的柴米油盐、饮食起居,也好奇我的哲学世界。我爱这个安娜。她明白了我的画作。她的双手来到我的嘴边。安娜说:“你喝了酒。”我回答:“是的,我是一个酒鬼。” 她说:“没关系,酒精能拯救世界!”于是我解开谜题,清醒时我一无所有,酒醉后我是世界之王。我和安娜一同奔跑,跑过了每一节列车,跑过了山川的脉搏。她向粉红色的烟雾里走去,像是三月烟花,又像是七月流火。而我四周净是霾。安娜,安娜,在我愚昧欲望的尽头,她是我沉没爱情的最后杰作: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唯一的陆地。 呈兮,女,一九九二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 本文总字数:2806,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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