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娘去世二十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却时常在我眼前浮现,令我难以释怀。 在我们老家的关中新筑镇一带,在以前将叔父称大、堂叔父称爸;叔母则按叔父的排行称x娘,或按其在娘家的排行称x姐娘。 四姐娘是俺忠娃爸的妻子,忠娃爸是我七奶奶和前夫的儿子,七奶奶是带着他嫁给我七爷爷的。虽说我家与四姐娘、忠娃爸无任何血缘关系,但相处的甚至超过亲叔父叔母伯父伯母,原因是我的父母和他们一样勤劳、忠厚、质朴而富有爱心。 平心而论,在我幼小的眼睛里四姐娘没有什么文化,也不如其他叔母伯母那样长相富态或俊俏,我甚至觉得她和蓝田猿人一样突出的嘴巴有些让人看着不舒服。尽管如此,我仍喜欢到他们家玩,因为她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像我这种从小就殁了母亲的孩子,另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家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哥哥——林林。四姐娘没有一点儿多嫌我的意思,完全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有时还有意护瞻着我。常常叮咛堂兄们:“耍的时候甭欺负娃,娃小,让娃着!”“在外边看见谁欺负娃要给娃护驾呢,娃可怜,小小的就没妈了。” 那时候生产队将从各家各户收集来的家肥粪土堆积在村口的地头,在我们小孩儿们的眼里那简直是一座高山,我和林林便常常在“山上”玩打仗、埋地雷之类的游戏。娃娃的脸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天黄昏,整个下午都和我在“山上山下”玩得高高兴兴林林突然黑着脸来到我家门口,我父亲还笑着问:“林林咋啦?谁惹着你了?”林林理都不理,见到我二话没说就在我脸上抓了一把,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就在地上滚了起来,连哭带闹,让我赔他的碳锨儿(家里烧火的工具、我们拿它当玩具)。原来他下午回家时把碳锨儿不知丢到哪儿了,就怀疑是我偷了他的玩具,我一时委屈的没法说,因为没人能证明我没有拿他的碳锨儿。四姐娘听到林林的哭声风风火火地赶到我家门口,我真吓坏了,生怕她问我要碳锨儿,谁知她拉起林林说:“粘凇(方言,不明白、本愚之意),碳锨儿放到墙拐角了儿了,在这胡闹啥呢,回家!”连拉带扯地将林林哄回了家,临走还一脸歉意的对我父亲说:“你甭在意,俺哥,咱这凇娃就是心口不亮堂!”后来我听说她家碳锨儿还真不知道让林林弄丢到哪里去了。 起先,我家与四姐娘家的院子离得不远,只隔了两三家,都在村上的北街。后来她家在村里中巷子的东头盖了新房,我们两家就离得较远了,但我还是喜欢到她家玩,哪怕给她家干些我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如帮堂姐抬水、揽柴,帮堂哥拉土掀架子车等)都愿意,晚上常常不回家和林林挤着睡在一起。当然,林林在我家也一样随便。 也许是由于总吃不饱的缘故吧,小时候的我看到别人家的饭菜总是感到特别香。一次,村里的大妈小婶们商议吃改样饭——榆面饸饹,一种用榆树皮碾成的粉状物添加到包谷面里以增加粘度,然后在压制饸饹的器具上压制出的如面条一般的食品。我在大伯家看到她们在压饸饹,伯母调了一碗饸饹热情的让我吃,我的唾沫直往肚里咽,嘴上却坚定地说:“不吃,我不饿,刚在家里吃过饭。”说着便迅速逃离了伯母家,怕肚里的馋虫向出爬,我怕觉得在伯母家吃太丢人了,会让人家看不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四姐娘家,一会儿,四姐娘端着刚压好的饸饹回来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当然她没忘给我也盛了一碗,我毫不犹豫的狼吞虎咽起来,像吃自家的一样坦然。这时伯母到了四姐娘家串门,看见我在吃饸饹,惊异地说道:“咦,刚叫你吃你说不吃吗,咋在这吃呢?这娃哟,在哪里吃还不一样吗?”四姐娘笑着说:“大姐嫂子你不知道,娃在这儿和在他屋一样随便,整天跟林林在一块儿耍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林林也没少闹矛盾,大约在我上初中一年级的一段时间,我们两人甚至见面连话都不说,但我照样去他家玩,听他家的半导体收音机,和在自己家一样有理气长。甚至见了林林还朝他做鬼脸,意思是“我不是来你家的,我是到我娘家来的”,嘻嘻,噎得林林直翻白眼!听伯母家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堂兄说,有一次四姐娘问林林,为什么不理我,林林说我爱管闲事,“当个烂烂班长就认不得自己了,嫌上自习课我说话影响别人,批评我。”四姐娘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为你好嘛,你怎么不识好歹?你看人家多有出息,学习好,当班长,你啥时候能给咱混个小组长我就高兴死了!”听了这话,我心里这又说不出的感动,四姐娘,真是明白人!我就是总在想,为什么她偏偏是林林的妈妈而不是我妈妈呢?我妈妈怎么就在我一岁多时早早的去世了呢?我简直有些嫉妒林林了!有这么好的妈妈却不好好学习,看你将来怎么办。 记得“文革”后期,我村的一个在外职工由于作风问题犯法了,被判刑劳改。这是我村解放后二十多年第一个因刑事犯罪被判刑者,我村民风淳朴,村人对此深以为耻。那人的家属羞得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后来这家人正好与四姐娘的新房是对门儿,这人的家属在和四姐娘拉闲话时谈到此事,四姐娘宽慰她说:“谁的包袱谁背上,他是他,你是你,他犯法你有没犯法,怕啥?你一人在家照顾上边的老人、下边的小孩,真不容易啊!”那人拉着四姐娘的手久久不放,说:“俺姨,难得你的理解,旁人根本不正眼看我,甚至欺负我……有你这话,我还真得好好活下去!娃他爸他不顾脸我还要脸呢。”年幼的我虽不知道她们所言的含义,但从她们的表情我可以看出那人对四姐娘充满感激。 童年的岁月不只不觉的走完了,少年的日夜如白驹过隙很快也成为往事。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后,我回家后总想抽空到四姐娘家多坐坐,与四姐娘多拉拉家常,但因俗务在身,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次在镇上遇见了四姐娘,我本是要急着去二十多里外的单位上班,但想到她老人家曾患过脑溢血腿脚不灵便,就用自行车将她送到了村口然后才去单位,四姐娘高兴地说:“今日坐了俺娃一回车,享了俺娃一回福,真舒服!回来有空来屋里坐哦。”听妻说四姐娘常常抱着小孙孙来我家与她闲聊,一次端阳节,族中的大妈小婶早早的来我家给我儿子的七窍涂抹雄黄香药,说这样可保小孩百毒不侵。四姐娘也来了,但来的有些晚,她面带歉疚地自我解嘲道:“来迟了,真不好意思,还以为咱娃没人管呢,我就没着急。没想到俺娃把事干成了人们都争着巴结呢!” 最令我感到遗憾的是四姐娘去世时没人通知我。那时我在离家三十多里外的单位上班,每周回家一次,妻也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小学代课,平时我们都不在家。一个周六下午我回家的路上见姐姐们都戴着孝布,一问才得知是四姐娘去世了。我问咋没人告诉我?大姐眨了眨哭红的眼睛说,可能是嫌你忙吧,也可能是谁忘了。 的确,我家族中弟兄们较多,我是最小的一位,排行第二十二呢,加上又不是嫡亲,被人忘记也情理之中。“不论怎么说,你们当中的任何人知道了也不能不给我说呀?”我埋怨着姐姐们,泪水不由自主的流出了双眼。 作 者 简 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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