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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与超脱

 B笨笨女孩 2016-07-24

苦闷与超脱——贾宝玉出家的文化宿命

苦闷与超脱——贾宝玉出家的文化宿命

    《红楼梦》诚为中国古代小说的杰构,其艺术价值的多元性和思想的复杂性都使人感觉它的不朽的魅力。但其小说主人公贾宝玉所蕴涵的文化意义却是众说纷纭的,按一般的说法,他是反封建的逆子和个性解放的追求者。但最后他出了家,这个形象的复杂性依旧使人深思。特别是一般人认为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撰,遂使人觉得其最后的结局不够理想,其封建叛逆者的形象有所削弱。这些都是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小说,并没有真正联系《红楼梦》产生的时代来分析。胡适考证及脂批所断言小说非全璧,后四十回为高鹗续的观点,在这以后的流行也和我们没有把《红楼梦》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有关,很多人潜意识中都以为这部小说既然在十八的近代出现,就必然应该有比较先进的思想和突破,特别是对传统社会末世的批判。后四十回贾家没有一败涂地,而宝玉也遁入空门。这种结局自然使那些充满革命思想的人不满。殊不知中国历史的发展和西方历史是完全不同的,《红楼梦》的思想艺术并没有从根本上超越时代的气氛。贾宝玉可以说是一个君主专制社会的富有异端色彩的个性解放者,但这在他身上并不具有全部的本质。从小说本身来看,贾宝玉其实是那个封闭凝固社会的苦闷彷徨者,这才具有真正的时代意义。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一书中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要真正理解《红楼梦》,真正感觉贾宝玉的内心世界,正确看待后四十回,一个前题就是搞清小说产生的时代精神氛围,即明清(近代)社会的大文化背景和及其当时社会的真正面貌,特别是当时的知识分子的心灵空间到底如何来考释,而不是观念先行的研究。

                               一

明清两代五百四十多年的时间,与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壮大基本上是同一时间。但中国的落后也恰在这几百年里。也许为了说明中国历史与世界的同步性,历史教科书中都写中国在明清产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并认为如果非外国的侵略,中国也将缓慢地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但历史不能臆测,没有发生的事是不能假设的。新的思想必须以新的生产关系的出现为前提。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的序中有言:“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一种系统。而商业资本是工业资本的先驱,商业有了从分的发展,工业的发展才能同样的加增进。折射欧美资本主义发展的特征”。我们看明万历以后的商人群体,他们在经商成功后的,都是将资金用力购买田产,而成为地主兼商人,特别是典当经营者,没有资本主义的扩大再生产的行为,而商人本身也不把经商看作正经行当,一有机会他们就走科举仕途的正道。“弃商而以举业入仕,实为明代富商子孙之常情”。(黄仁宇《从〈三言〉看晚明商人》8页)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很会做生意,他通过买通官吏和巧取豪夺,积累了很多财富,可他并没有扩大再生产而是用来消费与享乐。他自己用钱捐了武官,依然觉得遗憾,并希望儿子官哥将来考取功名。这里丝毫没有新兴商业资本家的新意识,完全是中国传统的人生观。一般认为明代的机户是资本主义萌芽的代表,但其经营方式还是没有超出传统方式,依然是即织即买,全部为现金交易,无资本主义象征。这种状况清代亦没有任何改变,何柄棣研究清代的盐商,发现其资本最高的达百万两,可这些财富仍为用来捐官,令子弟入仕,延揽学者,购置古玩书籍,或奢侈挥霍。亦即过大的资本,无商业的出路,无限制的资本扩充,在传统中国社会是不可能的。法国学者佩雷菲特在《停滞的帝国》一书中说:“满清时的中国对商人十分蔑视,对经商极不信任,对外国的创造发明拒不接受,这些多无一不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古代中国否定私人财产的绝对性,商人获利而资金不安全。司马迁在《史记》中就说:“以末致财,用本受之”。从秦汉到明清千七百年,毫无变化。这一切表面,一直到西方扣开中国大门之前,资本主义并没有在中国出现。明清社会从本质说,依旧是传统的农耕社会,其政治文化亦是君主专制的极权社会,文化亦是儒家思想居绝对统治地位。其它一切的新思想和新的观念都被扼杀。                            

                              二

在明清两代,“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社会环境把个人理智上的自由压缩到极小的限度之内。”(《万历十五年》205页)如明代的“畸人“型的异端文人徐文长、李贽等,他们追求个性与行动的自由,攻击虚伪的伦理道德,也拒绝用传统历史观看待历史,但在实质上,他们都并没有与儒家思想决裂,也没有根本上怀疑过君主专制制度的合理性。如李贽,他依然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他出家的芝佛院里供有孔子像,他途经山东,也没有忘记到曲阜朝拜孔庙。但最后他还是被逼自杀。通过李贽我们看到了当时思想界的苦闷。没有新的空气吹进来,时代的先进分子也不可能超越于他生活的时代。即使我们承认明末产生了一些资本主义的因素,但到了满清的统治时,这种因素并没有向前发展而是倒退。恰如李泽厚所说:“资本主义因素在清初被全面打压下去,在那几位所谓‘雄才大略’的君主的漫长统治时期,巩固传统小农经济,压抑商品生产、全面闭关自首的儒家正统理论,成了明确的国家指导思想“。(《美的历程》197页)乾隆一朝号称盛世,但文字狱不断,《四库全书》编修的伟大功绩的背后是三千多种书的被销毁。文人们连李贽那样的异端也没有了,他们只好以考据来求得心灵的安栖。“他们仍然缺乏一种物质上的环境足以使他们独立地思索,所以也无法脱离根深蒂固的社会价值”。(黄仁宇《中国大历史》237页)黑格儿在1822年(清道光二年)曾有一段话评论当时的大清王朝:“中国帝国是一个神权政治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这个暴君通过许多等级领导着一个组织成系统的政府……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从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黑格儿这种不留情的批评与十七世纪西方对中国的一片叫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乾隆五十八年(1794)英国的马嘎尔尼出使中国向乾隆皇帝祝寿,希望实现与中央帝国的贸易和交往。“但他们在中国社会里见到的却是一个封闭社会的典型。那里的制度犹如台球那样结实——它是那么完整、精确、苛求、以至想不服从就会冒很大的危险。要摆脱它要么靠贪污舞弊,或者靠惰性——即什么也不干,——而极少靠积极性来实现”。(《停滞的帝国》4页)这就是《红楼梦》这部小说产生的真实的时代精神。

中国的历史发展是愈到后来。君主专制愈加强。清代可谓是 空前发展的时代,清初的文学遂弥漫了一股感受主义的悲凉气氛。《桃花扇》、《长生殿》、纳兰性德的词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是如此。孔尚任的《桃花扇》其结尾在家国之悲中渗透了整个人生的空幻之感,贵公子的纳兰性德,身为满人,少年得志,世家荣华。但其词依然哀怨异常,“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睡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均是彷徨无路的伤感幻灭寂寞的生命孤独感。这是一个没有希望,没有前景,没有激情的时代精神的反映。荣华富贵也不能消除生命的忧伤和沉重感。这和贾宝玉时时流露的感伤情怀亦极相似。也难怪索隐派认为贾宝玉写的是明珠家事了。《红楼梦》所能给我们的并非反封建的意识这样过于简单的美学价值判断了,它其实是专制社会下知识分子的苦闷和彷徨的无路可走的一曲悲歌。因此“《红楼梦》带着唯美的色彩,过度追怀过去,过于感情化,过于女性味”。(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主人公贾宝玉在气质上就是女性化的,他最爱红,喜欢涂胭脂。也最喜欢和女子交往。他的思想与同时代人相比,虽然看来“偏僻性乖张”其实亦无多大差距。其对科举仕途的厌倦,痛骂读书上进之人是“禄蠹”、对当时的八股,视为“沽名钓禄“之阶。与《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并无二致。他对儒家思想伦理道德虽有抵触,但依旧没有跳出传统思想的圈圈。他不原走儒家的正统道路,欲求解脱只能求助于物我和一的老庄思想了,这亦是魏晋以来追求个性解放的传统文人的解脱之道。如阮籍,嵇康等。他思想中常常透出的人生空幻之感和厌倦,他爱读《庄子》力图超然与现实,亦是中国传统文人在苦闷时的归隐心理的体现。他赞扬赤子之心,也是李贽童心说的继承。所有这一切表明,他的思想亦是传统文人的

                               三

停滞凝固的专制社会的气氛使他常感到生命的无所依托,而新的思想有没有产生,他的人生的最后归宿除了同流合污就只有出家这一条路可走了。贾宝玉是贵胄子弟,与其说他是封建家庭的叛逆者不如说他是个 “多余人”。他是哪个时代的“多余人”。“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他不能与现实的精神相融“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身在贵族之家,却“富贵不知乐业,于国于家无望。”他是无事忙,内心永不安宁。他杂学旁收,追求个人心灵的自由扩张,但亦只能陷于情感的纠纷中。他身在公侯富贵之家,遂为情痴情种,他在红尘的生命留恋主要是大观院的女儿国和与林黛玉的爱情。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力图以女儿的纯洁世界和爱情真诚的动力去消解在正统伦理道德的旗帜下掩护的虚伪、欺诈的现实社会人生。这是宝玉生命的两大支拄。但他视为“珍珠”的未出嫁女儿们亦非纯洁出污泥而不染了。劝他走仕途经济的正道的有之,丫鬟们的等级森严和相互欺压、争宠有之。如鲁迅说:“中国只有两种文化,奴才和主子的文化”在此得到了证明,甚至贾府中的奴才比主人更在乎维护伦理道德的次序。宝玉的女儿世界没有带给他生命的归宿。“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哀在这里得到了体现,与那些“暂时做稳了的奴隶”而你争我夺的丫鬟相比,宝玉确实是大观园的独醒者,它的意识的先进亦在此,而他所代表的的时代精英的苦闷彷徨亦在此,他们在潜意识感觉到了时代气氛的黑暗窒息,但他们无路可走,在灵魂深处,贾宝玉其实是预感到女儿世界的不可长久的,故“他天性,喜聚不喜散”希望永远生活在比较天真的世界里。曹雪芹为他心爱的主人公构筑了大观圆的避风港,可是我们却更感觉时代的压抑和悲剧性。宝玉与黛玉的真诚爱情依旧不容于那个社会,他们都无力抗争。后四十回中,爱情的拖延已不可能,而宝玉只能在疯病的掩护下,希冀家长们的善心使他能和林妹妹结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黛玉的死使他生命的最后支拄跨了。他心中的人生空幻感与日俱增,在第一一八回,他说:“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他实际将他曾经充满希望和留念的女儿世界自我否定了,这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生命孤独中透出对宇宙、人生、社会的厌倦和深深的感伤。身外的世界无所希冀和无所寄托.身内的青春也已经衰老。“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宝玉的最后的生命归宿实际上已经明确了,正如小说一再暗示的一样。宝玉曾经给黛玉明确说过二次要出家,“你死之后,我就去和尚”的话。因此“由情悟空”遁入空门,以此解脱,成为必然,也是那个时代苦闷者唯一的道路。在了却尘缘之前,宝玉参加了科举考试,并中了举人.完成了传统道德对他的要求和义务.这正如明代李贽,他按照儒家的伦理原则完成了对家庭应尽的一切义务后,剃发为僧,原因是寻求个性的自由发展.而他们都没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没有选择的人生是最痛苦的。

在十八世纪末的近代,中国一切在停滞,清王朝的所谓“盛世”下是思想的封闭,《红楼梦》使我们看到了一代精英的挣扎、痛苦和欲求生命的自由的向往,仅此一点,就足以使之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杰作,因为小说反映了经久而深刻的时代精神特征。贾宝玉亦为人类文学的永久典型之一,他是时代的苦闷的彷徨者,他的生命归宿在“一片白茫茫大地”的远方。“专制永在,昭苏非易”(鲁迅《越铎》)作为一部传统专制社会的文化产物,《红楼梦》虽未超越时代的局限,但已使人看到了渺茫中希望,毕竟沉睡的社会里也有清醒的人不愿永远待在黑屋里。以此而言,曹雪芹是伟大的,贾宝玉的彷徨亦非全无价值。因为国家民族的再生最怕的是麻木和沉睡。( 红粉女郎网:www. ) 苦闷与超脱——贾宝玉出家的文化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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