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周繁文:死亡者的纪念碑

 孟溪ProbeT连山 2016-07-25

为读者发现好书,为好书寻找读者

丧葬活动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反映出该文化的诸多物质和观念层面的特质。与中国汉代皇帝的宏伟陵寝相比,古罗观的元首们的陵墓显得“寒酸”;与中国世代传袭的家族墓地不同,罗马很早就出现了公墓。从汉帝国与罗马帝国的死亡观看东西方文化的不同:汉人“重威”,罗马看中“永恒”。


  罗马人并不像长安人那样在丧事上寄托太多的寓意而花费靡多,他们宁可将金钱和精力花在享乐上。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重视死亡在人生中的意义,恰恰相反,他们将墓葬建筑当作家族或个人纪念碑来营建,用来承载家族的荣耀,墓主的经济实力、政治地位和个人品味决定着墓葬的规模、外形和装饰内容。贵族显要的墓葬建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使出入都城的行人能注意到这些建筑,而普通平民的墓葬则在一些相对次要的道路两旁。


  到帝国时期,罗马城的神圣边界虽已非原貌,但边界内的墓葬禁忌仍然存在,只是少数有特权的人才能够打破,如图拉真广场的纪功柱内就埋葬着图拉真夫妇的骨灰瓮。不过这种例子寥寥无几,大部分的墓葬仍然在边界之外。罗马城内的古代名人墓葬由元首负责修缮,香火未绝的家族则由后人维护。新建的墓葬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家族墓葬,一般以出资修建者命名,修建者及其家族成员包括门客、奴隶和被释奴等都可埋葬其中;另一类为公墓,死者间没有关系。皇室和贵族拥有大型墓葬建筑,平民、被释奴和奴隶中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人也能拥有自己独立的小型墓葬建筑,另一些则附属于其庇护人的墓葬中,或在公墓中购买墓位,因此只拥有一个壁龛。帝国初期以火葬为主,也有土葬。墓中一般均有墓志铭标记死者姓名、身份和生平,其中一些在墓室内或石棺上还有死者的雕像。


  奥古斯都陵与哈德良陵


  与西汉皇朝的最高统治者们一人独占一座占地广阔、规模宏伟、耗费巨大的陵园(甚至还有奉陵邑)相比,罗马帝国早期的元首们在丧事方面的花费则显得十分“寒酸”,两百余年间的数十位元首及其家族的部分主要成员都集中埋葬在罗马城西北近郊的奥古斯都陵和哈德良陵中,只有三位除外:尼禄的骨灰葬于平齐奥山西北坡,图密善被密葬在弗拉维家族神庙内,图拉真夫妇的骨灰瘗于图拉真广场的纪功柱底部。


  这两座陵墓在拉丁语中被称为“Mausoleum”。该词源自公元前4世纪半卡利亚的玛乌梭罗王(Mausole),建筑形制也是仿效埃及亚历山大城内亚历山大·玛尼奥为玛乌梭罗王修建的阿里卡约索陵。这种墓葬样式曾在公元前1世纪晚期流行于意大利半岛中部,但自从奥古斯都选定这种圆形建筑作为自己家族的陵墓后,罗马城及附近的贵族们不敢与元首家族比肩,鲜少再建造雷同的建筑。


  公元前29年,奥古斯都在战神原北部修建了奥古斯都陵。陵墓前峙立着两座方尖碑和两根悬挂《神圣奥古斯都行状》青铜板的方柱,周围环绕绿地。正中间,12米高的方形基座上矗立着直径约87米的圆形建筑,顶部为圆锥形,堆填土壤并栽种常青树木,最顶端安放一尊奥古斯都的青铜雕塑。穿过墓门、墓道和扇形门厅,便到达了周围环绕回廊的主墓室,中心那根方柱便是罗马帝国开国君主奥古斯都的埋骨之处,顶端同样有奥古斯都的青铜雕塑。七重同心环形的结构间以辐向的墙壁分隔,共有12个大房间,墙上设有壁龛。从奥古斯都到涅尔瓦的7位皇帝和他们主要的家庭成员都葬于该陵。


  哈德良陵即今圣天使堡,在台伯河右岸。125年由哈德良开始修建,最终在139年由安东尼诺·皮奥完成。陵内安葬安东尼王朝的皇帝及其家族成员。建筑形制仿照奥古斯都陵,周围有一圈青铜孔雀围栏。陵墓顶部是栽种树木的土丘,环绕一圈大理石雕塑,顶端为哈德良青铜雕塑。方形基座四角各有人物和马匹的青铜群像雕塑。墓门为三拱式,上方有题献铭文,两侧有墓志铭。门厅内可能曾安放哈德良的巨型雕塑,此外还发现有安东尼诺·皮奥的巨型头像(原本陈设的位置未知)。中央墓室的拱形壁龛内安放骨灰瓮。



  一生声名刻于石上


  共和国贵族们不但在公共建筑上相互竞争,在墓葬上也要互相攀比,以炫耀自己的财富、家族、地位和荣誉。帝国的贵族们则克制得多,大概是昔日的特权和地位都受到了压制,群星之光也不敢与独一无二的太阳相比较,他们更倾向于选择保守低调的建筑样式,炫耀风格的墓葬建筑大量减少。墓葬规模普遍趋小,建筑外观更简朴,装饰重点由外部转向内部,墓葬位置从之前的坐落于主干道沿线变为稍偏离主干道。最显眼的墓葬建筑由皇帝家族所有。贵族墓葬空间更加兼容,除埋葬核心家庭成员外,还包括其门客、被释奴和奴隶。


  贵族墓葬中最突出的要素是其政治身份和社会地位。由于个人背景和喜好的不同,墓葬建筑的外观和风格多样。长方形建筑式是最普通也是最常见的。阿匹亚大道上的席匹奥涅墓建于公元前298年,一直使用到尼禄时期。墓内立着席匹奥涅家族成员的雕塑。墓葬的正立面为岩石砌造,台基满绘壁画,开有三个拱门,中门通往主墓室,右门通向新墓室,左门是封死的,仅具装饰功能或者通向迄今尚未发现的墓室。主墓室是在凝灰岩中开挖而成的,葬具为石棺,多数摆放在凝灰岩中凿出来的墓穴里。墓内还发现有冷图利家族的骨灰瓮,他们可能在席匹奥涅家族灭绝后继承了这座墓葬并继续使用。


  圆形陵墓基本为皇帝家族专用,贵族极少使用这种样式的墓葬,1世纪末建于盐路门外的路奇里奥·佩托陵是“僭越者”之一,陵墓形制和奥古斯都陵类似,规模却小得多,直径只有34米左右。东侧的拱门中立着一块大理石碑文,后来随着葬入陵中死者的增多,在旁边增建了5座小墓葬。



  金字塔墓葬是埃及风的追随者们所修建的。邻近奥斯提恩塞门的金字塔由执政长官盖伊奥·切斯提奥修建于公元前18—前12年,他在遗言中规定后世子孙增加金字塔高度,除非因获罪失去遗产。墓周环绕围墙,门两侧各有一尊墓主雕塑。金字塔由混凝土建造,有砖护墙,外覆白色大理石板,高36.4米,占地约22平方米。墓室拱顶和墙上均绘有包含死者肖像的壁画,墙上有墓主姓名和建造过程的铭文。3世纪时该金字塔被并入奥勒良城墙并改建成堡垒。


  小神庙式墓葬在1世纪以后非常流行,俨然就是一座缩小的神庙。阿匹亚大道上的阿尼娅·热吉拉墓即属此类,建于2世纪半,外部黄砖砌墙,红砖作壁柱饰、框缘和三角楣饰等建筑构件。面对道路的一侧装饰尤其丰富,墓门亦朝此而开。墓内有大量安放骨灰瓮的壁龛。建筑底层是墓室,不设窗户,上层是举行葬礼的场所,开设窗户。


  私墓与公墓


  罗马平民的丧事主要由家族、庇护者和公会共同操持。被释奴和门客可以葬入庇护人的家族墓葬中,或是庇护人出资,由公会协助家族为其成员举办葬礼。墓葬中尤其强调死者生前的职业,以铭文、浮雕和雕塑等各种方式表现,例如铁匠墓中的锻造场景浮雕、粮食商人及磨坊主人墓中的船舶和磨坊浮雕。被释奴则习惯在墓中留下铭文,可能是为了强调他们新获得的公民地位。


  也有很多平民并不附属于庇护人埋葬。有经济实力的自己出资修建一座属于自己和家庭主要成员的墓葬,多在重要道路的岔路口,奥勒良城墙的普拉俄涅斯特门外就有一座面包师夫妇的墓,约修建于公元前30—前20年。墓立面装饰三排圆柱体,象征着测量谷物的工具或搅拌生面团的器具,浮雕中表现了各种面包制作工序的画面,墓内有墓主夫妻的雕塑。罗马人并不像长安人那般忌讳墓主形象出现在墓葬内,反而十分热衷于这样做,专门订购的石棺上常有墓主的形象,公墓的墓龛上也会摆放死者的胸像。2世纪半,哈德良皇帝的一位被释奴为自己修建了在贵族中很流行的小神庙式墓葬,建筑分两层,底层为墓室,墙上开墓穴,上层则进行丧葬仪式,球状穹隆顶。


  更多的平民则选择入葬公墓。公墓分为两种:一种是同一家族或行业协会共享,另一种是不论身份付钱即可埋葬。大多数公墓都像鸽笼一般,墓室四壁整齐排列的龛内安置着骨灰瓮,龛上一般嵌有铭刻死者名字、身份和职业的墓碑,墙上常绘有壁画,尤以酒神主题最为普遍。墓内安放有雕塑。这样,几十平方米的公墓内通常能安葬数百位死者,有平民、奴隶、被释奴,也不乏经济宽裕的富人。到2世纪晚期土葬开始流行的时候,公墓中也安置有石棺。


  至于流浪汉之类最贫穷的人们究竟葬身何处,则不得而知。被处死的囚犯尸体则被直接抛落坎匹多伊奥山的悬崖之下。


  故去与活着


  公元前后,世界版图上的超级大都市非长安和罗马莫属。这里集中了帝国范围内最多的人口、最华丽的建筑。


  长安和罗马,两个帝国权力之巅的城市。一个追求着“重威”,城市的规模和规格在当时都是最高的。而最中之最又是作为权力中心的皇帝,长安城的一切建设都围绕着凸显他的权威和卫护他的安全而进行。在他之下,每个等级各安其位。长安城整齐而秩序井然,城市的管理是封闭式的、半军事化的,重重设防、门禁森严,无形中也最大限度地保护了皇帝的安全。大部分时间里,社会的上层和中下层几乎是隔离的。但西汉的政治上升通道却比较通畅,多少出身寒微之人最终得以手握权柄,以另一种形式的“交通”弥补了这种“隔离”。这个城市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以维稳式的“安”为目的,看起来似乎死板枯燥,汩汩的生机却在每一个闾里、每一座市肆、每一处巷陌中流动。


  另一个城市则追求着“永恒”,而它也做到了永恒。世上没有哪一座城市像罗马2700多年来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同样的七丘和台伯河之畔,保存着如此之多过去那些时代里的古迹。从罗马建城以来,人们就认为这片受到神之庇佑的土地是神圣不可改变的,河流山川、一砖一石,尽是神意。是广场的地方还是广场,是神庙的地方还是神庙,是兵营的地方还是兵营,一座建筑不见了,则迅速代以另一座性质相同的建筑,或至少留下它的形状和面积。



  作为城的长安故去了。后来的唐朝都城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却已非同一个地方。长乐未央已成黄土,五陵原上一片青茫茫,就如长安建城之前的样子。隔了天风海雨,隔了千古河山,伫立长天重云的废墟下,只看见岁月如烟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只闻见那煌煌帝都余留的气息。长安是一座回不去,却又一直存在于梦里的城。作为城的罗马仍活着,徜徉在弥漫柠檬香气的城中,鸽子在石板上漫步,阳光洒过、海风吹过的风景,不经意就是十几个世纪的时光沉积。白云苍狗的岁月之后,你可以看到帝国的人们所看到的,也许一息闪念间,时光两头的人还有着相同的感受。长街短巷、喷泉雕像、广场神庙间,时间是怎样在世间流转、怎样经过岩石的纹理,已被记录在每一处铭文里。俯瞰过帝国军队开疆辟土的苍鹰,一斜翅膀依然掠过台伯河的流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依然从那古老的窗后透出昏黄幽远的光。


  ——本文选自周繁文著商务印书馆出版《长安与罗马:公元前后三世纪欧亚大陆东西帝国的双城记》,详细精彩内容请读原著。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