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段子引发的思考 这大概是《史记》中最搞笑的段子—— 汉文帝问右丞相周勃说:“全国一年中判决的案件有多少?” 周勃谢罪说:“不知道。” 孝文皇帝又问:“全国一年中钱粮的开支收入有多少?” 周勃又谢罪说不知道,急得汗流浃背,惭愧不已。 于是皇上又问左丞相陈平。 …… 陈平说:“陛下若问判决案件的情况,可询问廷尉;问钱粮收支的情况,可询问治粟内史。”……“宰相一职,对上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对下养育万物适时生长……” 汉文帝对此大为称赞。 周勃十分难看,退朝后埋怨陈平说:“您怎么不在平时教我这些!” 陈平笑着说:“您不知道自己本职工作是做什么的吗?陛下如若问起长安城中盗贼的数目,您也要硬着头皮回答吗?” 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这时周勃终于明白自己的才能比陈平差远了。) 陈平佯问起长安城中盗贼有多少时,不知道周勃瞬间是否会真的扳起指头数数,初读《史记》至此处,不免大笑。直到后来有一天,终于发现这里有一处不好笑的地方。 问题就在这句上——“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 聪明人和傻子 周勃是冲锋陷阵的猛将,为人敦厚木讷,每有读书人和他谈事情,他都习惯性的说:“趣为我语。”——现代人的口气就是“有事快说,少BB。” 陈平是足智多谋的军师,《史记》载陈平出了六大关键性的奇策,帮助刘邦夺取天下,这里面我们所知道的有荥阳声东击西溃围、重金离间楚君臣、借巡游擒楚王韩信、巧说阏氏解白登之围,其他的计策据说十分隐秘而世人无法得知。 周勃这种猛将总是有的,但陈平这种智囊实为罕见,就才能而言两人显然不在一个级别。陈平和周勃在汉高祖时共事,吕后时期亦然,文帝上台两人为左右丞相,三朝同列,周勃怎么会到今天才知道自己不如陈平呢?这未免太奇怪了。 这事得从头说起。且看汉高祖那段著名的遗言(见《史记·高祖本纪》)——
前面萧何、曹参、王陵都好理解,到了陈平,有些绕了——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 初读《史记》,自然而然的认为这是说,陈平可以出谋划策,却难以独当一面。后来明白不是这么回事。谋士在初期,势不足服人,固然缺乏统帅力,但逐渐位高权重积威,就完全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高祖生前最后一个命令,诛杀樊哙,就是交给陈平执行的(有意思的是周勃协同参与此事)。诛杀樊哙的任务并不简单,高祖晚年不管是北征陈豨还是南平黥布,都是自己打的前期战役,后期就全部交给樊哙,可以看作樊哙是当时汉朝仅次于高祖的最高军事统帅,且又是高祖的连襟,樊哙的官位是相国,高于陈平,所以这事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搞砸了。陈平最终完成任务,并且生擒樊哙。 那么,说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就不宜看作从能力上说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从信任的角度而言。 再看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高祖对周勃评价极高,太尉相当于现代的三军总司令,高祖认为可以放心把军权交给周勃。 高祖所考虑的无非是两方面,军事能力和忠诚度。军事方面除去已经嘱命相国的曹参,统帅大兵团参加过关键战役的有五人,樊哙、夏侯婴、周勃、郦商、灌婴。蒯成侯周緤虽然一贯表现的忠心,但他有些像赵云,早期是护卫,后来指挥游击骚扰楚军粮道,没打过硬仗,所以不在列,其他类似。 樊哙是高祖连襟,夏侯婴是从高祖尚未起事就跟着亲信,经历过各种考验,郦商、灌婴也都是跟随高祖多年的猛将,郦商的哥哥还为汉捐躯了。这里论起其他人和高祖的亲近,似乎还轮不到周勃,笔者这里只能认为,高祖凭自己看人的眼光判断,周勃是真的敦厚,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心思。 因此,高祖的遗言应该这样解读——陈平这个人能力非常强,但是不可单独任用,需要提防。周勃这个人虽然没文化,但是绝对忠厚,可以信任,让他掌握军权,只要拉拢好周勃,我刘家江山就是稳固的。 忽悠与跳坑 高祖去世,吕后完全相信并按照高祖所嘱,先是萧规曹随连任相国,等到二人去世,不设相国,让陈平王陵分任左右丞相,周勃为太尉,一切按班如规。高祖看人的眼光确实独到,天下无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吕后准备把权力过渡给儿子孝惠帝时,孝惠帝却驾崩了,年仅二十四岁。这个变数实在是太大,孝惠帝的儿子年纪尚幼,而吕后已经垂垂老矣,整个汉王朝权力的中心都感到一种不安。不论上下,谁都担心局面失控。 这种局面是汉高祖在世时无法预料的。吕后也许喃喃自语的问过:“先帝,这可如何是好?”然后难题终究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来做了。 她采取的策略是开始重用娘家人,提拔诸吕,抑制有可能争夺皇位的诸叔王,对诸大臣亦有一定的限制。此时,高祖所预料的基础发生变化,进而有个判断也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周勃这个人敦厚,可以为皇室所用,但也同样可能被其他人利用,足智多谋的陈平当然不会不考虑到这层。 史记所载是陆贾给陈平献策,建议拉拢周勃,陈平深以为然并择机实行。《史记·陆贾列传》载——
这时候要回头说文章开头的一个问题,周勃为什么这之前都没察觉自己不如陈平呢?因为,人都不喜欢和比自己能力强太多的人交往,而更愿意和自己差不多的或者不如自己的人在一起,更自在,陈平当然明白这一点,为了和周勃更好的相处,陈平不管如何鄙夷周勃的智商,表面上永远是恰到好处的奉承,让周勃觉得一种“乃肯临臣”的存在感。直到若干年后,孝文帝登基,政局趋于稳定,陈平才偶露锋芒。 当时虽然陈平拉拢了周勃,但只要吕后在世,或者孝惠帝没死,这种拉拢并没有多少意义,周勃的敦厚不会有负高祖的眼光,他不至于背叛主子。但是孝惠早崩,等到吕后长逝,少帝和周勃之间交情尚短,陈平就有文章可做了。他污蔑少帝及诸子都不是孝惠帝所生,也就是说周勃你没背叛主子,方法其实很低级,但这种谎言对于周勃这种老实人已经足够。 功臣集团和齐王刘襄里应外合,除掉诸吕,并且杀死少帝及孝惠帝的所有后代,不管有诸多借口,这仍然是赤裸裸的弑君。对此陈平心知肚明,但周勃却稀里糊涂。《史记》载——
这里说的很清楚,陈平才是主谋。 陈平因为明白事情的根本性质,所以之后在汉文帝初登基时,表现的十分谦虚,《史记》载:
陈平的用意昭明,帮高祖定天下当然是无比正确光荣的事,所以要当仁不让的居功,但是诛诸吕杀少帝这事可不好说,所以尽管是自己主谋策划,也要把“功劳”让给周勃。 而周勃本来就是个傻子,欣然也就以功臣自居,这点《史记·袁昂列传》记载的很清楚——
所以不妨想象一下陈平的得意劲,这么大个锅轻轻松松让人给背了,快活当下,恰逢汉文帝问政给了秀场,锋芒毕露,这回周勃再老实,也明白自己差陈平很远,于是让出右丞相的位置给陈平。陈丞相此时位极人臣,一面实权在握,显赫无比,一面有周勃这个大肉盾在前面扛着,简直不要太舒服。 权力场里谁都不容易 后来陈平寿终正寝,汉文帝又请周勃出山。大约周勃太敦厚,文帝和亲信也算看明白了,留着他在身边,最多不过是一个稀里糊涂的骄傲的大公鸡,但不至于作乱。关键是他也没啥政治主张,陈平挂了,周勃也就成了摆设的花瓶。之后又过了一年多,汉文帝位子坐稳,没必要再留着这个花瓶了,就直言不讳的有请周勃告老还乡。 周勃回到封地,内心顾忌,这次贬官太莫名其妙,一下子从位高权重变为闲居,不由得莫名恐惧,总担心被诛,每次接见地方官的时候,周勃身披战甲,还命令手下拿着武器戒备,搞得大家都很紧张。 功勋重臣离开权力核心一般都会深居简出安分守己,避嫌还来不及,周勃这等于没事找事,授人口实。最后有人上书告周勃谋反。周勃下狱,调查时,他结结巴巴的不懂得为自己辩护,后来重金贿赂了狱吏,狱吏也觉得这人太老实了,就在公文板后写了行字:“公主可以替你作证。” 公主就是孝文帝的女儿,嫁给了周勃的长子周胜之。最后通过薄太后说情,总算洗清罪名,周勃很感慨的说:“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这件事不能说没有蹊跷,弑少帝事,对帝王来说是个内心的疙瘩,周勃虽然逃过一劫,但儿子周亚夫终究没逃过,汉景帝那句:“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清晰的表明了帝王心迹。 文章至此,是不是觉得笔者认定陈平坑了周勃,所以是个大坏人呢?倒也不尽然,且回头看看陈平的往事。 陈平出生穷苦,但哥哥对他很好,嫂子埋怨陈平不干活时,哥哥选择休妻。哥哥独自担当起生计,所以陈平虽然是穷苦人家出生,但是没吃过什么苦,长的白净好看。陈平到了婚娶年龄,一心想娶个大户人家的,却没人看得上他。后来遇到一个叫张负的富人,其女儿五次婚嫁,丈夫都死了,没人敢娶,只有陈平希望高攀,遇事前往协助,做事井井有条,张负很看重陈平,觉得他终有出头之日,就定下了亲事,并且资助陈平交游。 后来秦末群雄并起,陈平先从魏王,后归项羽,一度建立战功,但是为其他人进谗言,得罪项王,只身逃跑。渡河时船夫看他相貌美白,怀疑是逃亡的将领,就想谋财害命,陈平察觉,立刻脱光衣服,帮船夫划船,意思是,我赤条条一个汉子,身上没钱呀(船夫大概会想,今天遇到个甩货)。 陈平逃过此劫,到了刘邦手下,通过魏无知举荐,得到高祖重用,不久再次被其他将领诋毁,周勃、灌婴等说陈平人品不好。后来得魏无知阐明,平定天下需要的是能力,人品又是什么东西呢?高祖才又放心的继续重用陈平。等吕后当朝,孝惠早逝,汉朝政局十分复杂,太史公用了“事多故矣”四个字,但陈平还是做到了安全运转。 哥哥的担当、张负的资助,给了陈平早期的资本,魏无知的举荐,汉高祖的胸怀,给了陈平施展的舞台。然而每次都不例外,不管陈平自己怎么努力,做好每件事,都会有人看他不爽,想方设法进谗拆台。 这些都可以看做针对陈平低微出身的鄙夷以及对努力进取姿态的仇视,其实在今天也一样,一方面,社会阶层分化日益明显,底层出人头地就愈发艰难,一方面,大家的普遍心态是厌恶身边能力强并且拼命向上爬的人。相反,人们更乐于见到身边的人蠢笨或者栽跟头。 所以陈平回首来时走的每一步都无比艰辛。后人事不关己,随口哼哼褒贬历史,陈平想到的也许是在船上赤身划桨那个瞬间,说什么荣华富贵,一切终究不过是为了生存。 然而位高权重的人为什么往往给人吃相很难看的感觉呢?倒并不是个人有多坏,而是权力本身的可怕造成的。在权力的世界,多数时候不平衡,越是接近权力的巅峰越是水火不相容,要么全部拿走,要么一分不剩。风平浪静只是暂时,危机四伏才是常态。 周勃和陈平可谓聪慧和敦厚两个极端,陈平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到高位,一路艰辛,周勃稀里糊涂,附骥攀鸿,晚年也有下狱之苦,都不容易。还是那句老话,权力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文史宴 有更多、更新的好文章 我们的宗旨是普及、趣味、新颖 熟悉历史陌生化,陌生历史普及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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