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 1945—),波兰诗人。 李以亮 译
无期徒刑
那些痛苦结束。 不再有哭喊。在一本老相册里 你看着一个犹太孩子 死前十五分钟的脸。 你的眼干涸。你把水壶架上炉子, 喝茶,吃苹果。 你将活下去。
飞越美国上空
飞机穿过暴风雨,一个移动的 避雷针。一把伞。转换途中的 一个等候室。昨天 某个美国教授论及 鲁热维奇(要被屠杀 他却幸存了下来)。闪电割裂天空 像敏锐的剃刀(无人如此想)。 他幸存,我们幸存。 生活是如此 胶着和懒散,死亡却并非为虚无 所准备,仿若有着巨大的影子, 他几小时地坐在伦勃朗的画室, 一个黑衣守望者,一个幽灵般的过路人。 机舱服务员微笑如 自由神像(更像 礼貌之神像)。 在沉沉的 云团之间,飞机穿过墨水,织锦, 搜寻着抵达机场的航线。 幸存意味着置身暴风雨, 置身颠簸于带电的思想之海的一艘 船上,置身肉体的石蜡 以它最初和最后的形式。再一次, 轻轻地,我沉默、不忠的自我飞行在 扶梯之上。迈向初始的道路 没有终点。我的前额 不会接触到那最后之门凉凉的 铜手柄,只要鸟儿的“阿门” 没有最终响起。
关于波兰的诗
我读外国诗人写的 关于波兰的诗。德国人和俄国人 不仅有枪,也有 墨水,钢笔,一些心肠,和大量的 想象力。他们诗里的波兰 令我想起一只胆大包天的独角兽, 以挂毯的羊毛为生,它 美丽,虚弱,鲁莽。我不知道 这幻觉的机制建立在什么之上, 连我,一名冷静的读者 也要着迷于这童话里毫无抵抗力的国土, 这土地喂养出黑鹰,饥饿的 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帝国。
克拉科夫眺望
在我眼前,克拉科夫在灰暗的河谷里。 在空气长长的辫带上,燕子 背负着它。身披黑色斗篷的白嘴鸦 照看着它。饥饿的蜜蜂 在樱桃树丛嗡嗡作响。 汽车顶上的猫在守望。 曾经的,现在的一切被小心分开。 国王们在大理石陵寝里,陵墓 在教堂地下室里,神在祈祷里,手指 在指环里。 在我眼前,圣凯瑟琳教堂 从未完成(如一幅粗略的 草图)。哥特式拱顶缓缓 升起,已经忘记什么言辞 会唤醒我主的困倦的 修道士的肩胛骨。在我眼前,一片低凹的河谷。 一个孤单的老年妇女在这里 生活过而不久前已老死 或死于寂寞。谁会记得 她烤过的面团,她 愤怒的眼?如今她属于 哪个国家?谁资助她的救济院? (一本破碎不堪的护照,双眼:黄铜似的。) 黑色的白杨树立在她身边 一只身陷树叶的夜莺一如往常, 排演着,它珍贵的预言。 在傍晚蝙蝠不定的飞行 缔造着脆弱的盟约。 在我眼前,克拉科夫,一座灰暗的河谷。 一个少女跑着,因听课将要迟到, 穿过树林密集的隧道。 牡丹花瓣生长在她头发里, 时间的温柔织巢在她的头发里。 她奔跑着,但她并未移动, 她一直在同一个地点, 在栗树下,栗树投下古老的绿意 再披上新叶。 在我眼前,隐约闪烁的草,打开的 铅笔刀,童子军似的椋鸟,地平线, 别的城市,边界,阳台,思想, 双重意义。薄雾升起 落下。教堂庞大的身影 缓缓摇晃如被缚的 气球,教堂的钟,骄傲,青铜的 心,发出蛛网似的声音。 孩子们跑过石板, 滚着铁环,太阳就在他们前方, 因渴望清凉,藏到梧桐的 荫影里。烟囱发射出细细的烟痕, 仿佛秘密会议一直在进行, 更像那些公寓建筑渴望 加入存在的游戏 而我听到那歌曲,更响亮, 生长在庭院饿狼般的喉咙, 被遗忘者之歌,受屈者之歌, 沉默者,缺席者,死者, 那些平静地穿过了一生的人的声音, 我听,我听到升起的音乐, 喧哗声,咆哮声,祈祷,摇篮曲, 淹没的船舶之歌,幸存者之哭。 在清晨黄鹂寻求着水,在夜里 猫头鹰和遭遗弃的情人 消磨在本地戏院, 一支狂乱的歌曲颤动在那么多人的喉中 而囚犯和秘密警察点头致意如同这永恒的 从一巨大图书馆借来的世界所为。
——选自《震惊》(1985年)
存在
我出生的城市布满野生的樱桃树 和子粒坚硬的向日葵(平常的智慧 在自西向东的 途中)。生出铜绿的灯罩 漫不经心地守夜。
惟有存在的缺席完美吗? 毕竟,被感染了生存的 原罪,存在也是,过分的,野蛮的, 东方的,壮丽的,而美,仿佛一只水果刀, 切下它富足的部分。 生命通过世代而累积 如在一座水池里;它并不泯灭 每一刻,而是化为 虚幻和干燥。我想起 意识恍惚的祈祷,一个男孩 第一次做忏悔时皲裂的双唇, 木制台阶在他的膝下 嘎嘎作响。 在夜里,秋天为收获 到来,金黄、成熟。 我知道,存在不止一个 而是至少四个现实, 互相交错 如福音书。 我知道我是孤独的,但牢固地、 痛苦地、欢喜地、与你相联。 我知道惟有神秘是永生的。
在午夜
我们长时间谈话直到夜里 在厨房;油灯柔和, 物体,受到其平静的鼓舞, 自黑暗中出现供出 它们的名字:椅子,桌子,水壶。
半夜里你说,出来吧, 暗地里我们看到了八月的天空 随它的星星爆炸。 永恒,不受约束,夜的苍白光辉 颤动在我们头上。
世界无声地燃尽, 白色的火裹着它,村庄, 教堂,散发三叶草和薄荷味的 干草垛。树燃尽,以及幼苗, 风,火焰,水和空气。
为何夜晚如此沉默?如果火山 大睁着它们的眼,而过去 还停留在现在,威胁着,埋伏在 它的巢穴,犹如在落叶松或月亮里? 你的嘴唇凉凉的,黎明也将是, 一件织物,盖在发热的额上。
钟
我们将在钟里寻求庇护,在摇荡的钟里, 在隆隆钟声里,在空气里,在嗡嗡之声的中心。 我们将在钟里寻求庇护我们将漂浮 在地球之上在它们沉重的外壳里。在地球之上, 在田野之上,朝向草地,为 年轻的岑树托举,朝向清晨的雾霭笼罩下的 乡村教堂和仿佛羚羊一样乱窜的森林;朝向河流 无声转动的磨房。在地球之上,在草地和 一朵白色雏菊之上,在爱情刻上了它并非完美记号的 长椅之上,在顺从于 冷风意志的垂柳之上, 在夜晚以拉丁词语交谈的 学校之上;在幽深的池塘之上, 在塔特拉山绿色的湖面之上,在哭声 和哀悼之上,在闪耀于太阳下的 望远镜之上,在平静如海底的双耳罐 用时间和抽屉最底层的谎言 填满自己的日历之上。 在边界之上,在你凝视的目光之上, 在某人眼睛的瞳孔之上,在一门生锈的大炮之上, 在已不存在的花园门之上, 在云层之上,在雨露之上, 在一只攀爬于它也不知道是谁的塑像的 蜗牛之上,在喘息的 特快列车之上,在一个于学校舞会前打着领带的 男孩之上, 在静静躺着一把遗失的瑞士军刀的 城市公园之上。当夜晚来临,我们将在钟里 寻求庇护,那些轻快的四轮马车, 那些青铜色的气球。
——选自《画布》(1991)
九月 ——致彼特·克瑞尔①
在布拉格我寻找弗拉迪米尔·霍兰②的居所, 他曾度过十五年光阴的囚房。 (我想我会轻易找到它,公鸡③ 会为我指路,而一个身穿整洁、打着补丁的长袍的 年老神父会对我说: 诗人在这里住过,苦难曾睡在这里 像一只迷失的猫,每周一次藏在 一只皮质上衣的袖子里。) 天光感觉已是秋天, 太阳有点刺人。九月吻着山丘 树梢,仿佛一个即将踏上 长途旅行的人到达车站却突然记起 他丢了钥匙。 迷宫里游客们小心翼翼地移动, 不时查看着随身携带的照相机黑色的空盒子。 红榆树的火焰飘浮在公园上空 如圣艾默之光④。花园里的篝火 和灰沉沉的烟,飘在地上,井上。 栗树叶,轻盈而干燥, 仿佛某种不为人介意的老年, 不断地飞向高处。 何谓巴洛克教堂?体育圣徒们的 高级健身俱乐部。 他们可不想帮我的忙。(寻找他人之家者, 一个漂亮、富有学识的天使耳语道, 你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家。)没人会帮我。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跑开 没有理由(在此情形,充满残酷)。 风充满空气,空气充满氧, 氧保持着一次越海旅行的回忆。 我是否正确,王宫的墙壁,仿如尼古丁 使其发黄,是否陷入了边界之争? 我找不到弗拉迪米尔·霍兰的居所。 生活取胜,一如往常,死去的诗人居住 在遗忘里,在点焊工手心下 射出的火星里,在我加深的疲惫里。 不知何处,不知何处,根本不知何处。 他来过这儿,但只是在夜里, 最后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不在了。
———— 译注: ① 彼特·克瑞尔(PetrKrál 1941-)捷克作家,翻译家。 ②弗拉迪米尔·霍兰(VladimirHolan 1905-1980),捷克著名诗人,曾为共产党员,后转奉天主教。1960年代后期曾作为诺贝尔奖候选人被提名。 ③原文双关,亦指“敌我识别器”。 ④榆树(Elm)名称和圣艾默(St.Elmo)的名字接近且都如火光,故有此联想。“圣艾默之光”为海上暴风雨后所见的一种天气现象,因圣艾默得名。
她在黑暗里写作 ——给理查德·克利尼茨基①
住在斯德哥尔摩时,奈利·萨克斯② 夜里在一盏昏暗的灯下工作, 为了不弄醒她生病的母亲。
她在黑暗里写作。 绝望口授的词语 沉重如彗星之尾。
她在黑暗里写作, 在寂静里,惟有墙上 挂钟的叹息打破这寂静。
那些字母仿佛也恹恹欲睡, 在纸上垂下它们的头。
黑暗在写作, 它已将这中年女人, 误当成它的自来水笔。
夜垂怜于她, 清晨阴沉的监狱 耸立在城市, 在玫瑰色指状的曙光里。
在她打盹之间, 黑鸟已醒来 在它们的悲伤和歌里 没有一丝停顿。
———— 译注: ①理查德·克利尼茨基(RyszardKrynicki 1943-),波兰著名诗人,新浪潮诗歌的代表诗人。 ②奈利·萨克斯(NillySachs 1891-1970),著名德语女作家、诗人、戏剧家。196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工作的房间
我工作的房间是方形的 犹如半副骰子。 一张木桌, 一幅农夫侧面肖像, 一把松松垮垮的扶手椅,一只茶壶 撅着哈布斯堡王朝时代的嘴。 从窗口我望见几棵枯瘦的树, 几丝云彩,几个总是 快乐而喧闹的儿童。 有时候,挡风玻璃在远处闪烁, 或更高处,一架飞机银色的外壳。 显然,当我工作,当我 在地上或空中寻求冒险的时候, 别的人也没有浪费时间。 我工作的房间是一只照相机的暗盒。 而我的工作是什么—— 静静的等待, 翻动书本,耐心的沉思。 我缓慢地写作仿佛我会活上二百年。 我寻求不存在的形象, 如果存在,它们也是打皱的、隐蔽的 如夏天的衣服, 在严寒刺痛嘴唇的冬天。 我梦想完美的入定如果我找到它 我愿意停止呼吸。 也许是好的,我仅做完了这么一点点。 而我毕竟听到了第一场雪嘶嘶地响, 天光微茫的旋律, 以及城市阴郁的隆隆声。 我从一眼小小的源泉饮水, 我的渴超过了海洋。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就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附近。 不是又一次人口普查局的调查吧, 一个疲惫的男人叹息道。 不,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么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你们的夜晚 为什么总是呈现出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个可爱、眼睛像在做梦的 女人答道;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大脑的劳作已经衰退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只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称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圣贤 和领袖,都是一些忧郁的狂人, 他们知道的甚至不比我们这些 普通人多(她可 不普通)。
还有,一个正在练习 小提琴的男孩说,夜晚 都是一只空纸箱, 一个缺少神秘的首饰盒,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与电视屏幕一样干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热爱音乐本身的人已 很少很难寻。
其他人相继发言悲叹 汹涌汇集成一支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你们,先生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儿学生嚷嚷道——他 刚失去母亲——我们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以及蛇眼般呆滞的 长时间的厌倦。我们只有很少的土地, 而有太多的火。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在森林里迷了路,黑色的星星 懒懒地移动在我们头顶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有点害羞地低声道, 总有一些快乐,甚至美 就是手边,就在每时每刻的 吠叫声下,在安静心灵的入定里, 总有另一个人隐藏在我们每个人中间—— 普遍,强大,无形。 野菊花有时有着童年的 清香,而假期里少女们 就像通常那样走出户外散步, 她们系上围巾的方式有着 某种永恒的意味。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液里, 在黑色的、燃烧的石头里,在诗里, 在每一次安静的交谈里。 世界一如往常,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人群 在扩大,无声而愤怒的 波浪蔓延 直到最后,使者们轻轻升起, 升入空中,那里,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轻轻重复:愿你们安宁, 生者、死者、未出生的人。 惟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选自《神秘学入门》(1997)
告别兹比格涅夫·赫伯特①
起初只有樱桃树和蝙蝠滑稽的 飞行,苹果似的月亮,困倦的猫头鹰, 学校郊游途中冰水强烈的味道。 城市的高塔仿佛爱的言辞升起。 后来,很久以后,普罗旺斯金黄的尘土, 葡萄园的无花果树,有关白色希腊的功课, 幽暗的博物馆,皮耶罗的圣母玛利亚 ——中间,二次占领,二支残忍的军队, 死亡的笨拙的车辆在你的街上巡逻。
翻译格奥尔格·特拉克尔②的漫长的日子, “被俘的黑鸟之歌”,在那么多年的 苏维埃的匮乏与悲惨之后,最初极乐的巴黎; 你狡黠的微笑,你孩子似的笑话,庄重, 你带到摩城③小教堂的欢呼 (博须埃④严厉地望着我们), 柏林的夜晚:博士先生,私人教师先生⑤, 在朋友的婚礼上糖纸一样你撒落的米粒—— 也有那些倒霉的日子静静的苦涩。
我爱想象你在翁布里亚,利古里亚⑥的 漫步:矫健的追逐, 对往昔的冰川消融之地的 探寻,袒露的形式。 我爱想象你漫游 在诗的崇山之中,寻找 沉默突然喷发出言语的地点。 但我总是在马洛赫⑦所谓的伟大之城 拥挤的公寓与你相见。
有时候你使我想起生活的悲剧。 生活绝少让你脱离它的控制。 我想到你们那一代,被命运碾碎, 你在马德里的病,在阿姆斯特丹 (大使馆旅馆),甚至在神圣的耶路撒冷, 圣路易斯医院,在那里你躺了整一个夏季, 炎热烤化了房子的墙和国家的边界, 你在华沙的最后几星期。 我惊奇于你诗歌高贵的骄傲。
———— 译注: ①兹比格涅夫·赫伯特(ZbigniewHerbert 1924-1998)为波兰现代著名诗人,出生在利沃夫(现属乌克兰)。他被认为是波兰三大杰出诗人中最富于哲学和知识分子气质的诗人。 ②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Trakl 1887-1914),20世纪奥地利著名诗人。 ③摩城(Meaux),法国城市。 ④博须埃(Jacques-BénigneBossuet 1627-1704) ,法国大主教和神学家,以演说著称。 ⑤此处原文均为德语。私人教师指报酬直接来自学生学费的大学教师。 ⑥翁布里亚与利古里亚均为意大利行政区。 ⑦马洛赫原出自希伯伦语,系指一神之名或与火相联的献祭,现泛指任何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人或物。
凌晨时分
凌晨时分:你还没有开始写作 (甚至,没有准备)你只是懒散地阅读。 一切都是悠闲的,安静,完满,仿佛 这是一位慵懒缪司的礼物,
就像更早的时候,在童年,在假期,旅行前 慢慢研究一幅多彩的地图,一幅地图 允诺了那么多,森林里深深的水塘, 仿佛蝴蝶闪烁的眼,淹没在锋利草丛的山间牧地;
或者,像睡前的时刻,梦还没有出现, 却低语着它们自世界各处的莅临, 它们的长途跋涉,朝圣之旅,病床前的守夜 (因少睡而病恹恹的),加速于中世纪的人物之中
他们挤在教堂上方巨大的无声无息里: 凌晨时分,沉默—— 你还没有开始写作, 你还懂得那么多。 快乐近在身边。
禁止拍照①
Senza flash! : “Noflash!” (在意大利美术馆经常听到的对参观者的指令)
禁止火,禁止无眠的夜,禁止取暖, 禁止流泪,禁止强烈的激情,禁止犯罪, 我们就是如此继续生活;禁止拍照。
缓慢而平稳,驯服,困倦, 双手被污黑的每天的报纸玷污, 脸上粘上厚厚的奶油;禁止拍照。
观光者身穿洁白的衬衣微笑着, 朗格先生、费小姐,先生,丽恩太太② 进入博物馆;禁止拍照。
在一幅皮耶罗·德拉·弗兰切斯卡③的油画前 画里的基督,几乎疯狂,自坟墓里出现, 复活,获得自由;禁止拍照。
而不可预见的事情也许发生: 隐藏在光滑的棉纱里,心房颤动, 沉默降临,镁光突然一闪。
———— 译注: ①原文为意大利语,指“不能闪光摄影”。 ②此处“先生”“小姐”“太太”原文先后使用了德语、英语和法语,所以读起来是并不重复的。 ③皮耶罗·德拉·弗兰切斯卡(Pierodella Francesca 1420-1492),意大利画家。
维琴察①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是如此微弱,如此年幼, 我们有点害怕;一个粗心的举动 都可能划伤它,仅仅一声喊——如果有人 这么试过——也会伤害它;惟有快速飞行的雨燕, 展开硬如铸铁的双翅, 无所顾忌地歌唱,因为它们在泥巢里 刚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和它们的兄弟姐妹,小小的,疯狂的, 黑如森林浆果的小星体一起。
小咖啡馆里,疲倦的侍者——夜晚最后的影子 聚合于他的眼底——从他巨大的口袋 翻找零钱,而咖啡闻着有深色油墨味, 甜和阿拉伯味。天空的蓝 预示一个漫长的午后,一个没有尽头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甚至帕拉第奥②式的圆柱仿佛 也是新生,它们从黎明的波浪升起, 如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胡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没有你们俩儿的一天,首先是你③, 我们葬过两次哀悼过两次的你, 你活过两次,和他人一样强大,在两个大陆, 在两种语言里,在这个世界和想像里——然后是你④, 有着轮廓分明的脸,将物体和心灵 放大的目光。(它们总是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阴影和光里,在明亮的阳光里 也在石头似的大厅的阴冷里,在悲痛里也在欢乐里。
———— ①维琴察,意大利东北部城市。 ②全名安德里·帕拉第奥(AndreaPalladio),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建筑师,著有《建筑四书》,他的建筑作品主要集中在维琴察和威尼斯。特别是后者,有帕拉第奥之城之称。 ③指布罗茨基,1996年在美国去世,葬于威尼斯。 ④指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亦于1996年逝世。基耶斯洛夫斯基系波兰当代著名电影导演,代表作有《十诫》和《蓝》、《白》、《红》等。
冬天的欧洲
当肮脏的雪埋葬了你的宝藏, 当巨大的教堂,此刻 容纳五个年老女士,消失在雾中, 飞机飞行在树林上方 以一个俄罗斯移民粗野的男低音 开始轰鸣如拖船, 当假日的人群,被唯一的 冲动,对黄色金子的冲动控制, 涌向宽阔潮湿的林荫大道, 而你的博物馆因罢工关闭,
当你低矮的天空如一位悲哀的画家 窗幔覆盖那些非同寻常的地方, 那里曾生活过你的圣徒,和你 灵感勃发的艺术家,你的狂人和僧侣—— 我看到你往北,逆向流动的河水, 你无翅膀的白杨;兜售栗子的小商 大声叫卖,而出售白色报纸的摊贩 无声地提供着他们乏味的史诗—— 我试图进入你的街道,我试图进入 你年久失修的房屋低处的庭院,
进入你地铁里的地下世界,那里 珀耳塞福涅①死于渴望,那些 贫穷的地区,善与恶 庄重地并行漫步,仿佛劳雷尔②和哈代③, 我试图追踪痛苦和狂喜的地址, 你最后所剩的些许神召, 我试图挽回你高贵的歌声, 它仿佛轻气球从孩童手上脱开 飞走,我试图找到你的爱, 你的信念的碎片。
———— 译注: ①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希腊神话中德墨忒尔(Demeter)和宙斯的女儿,被冥神哈得斯(Hades)绑架到冥界与哈得斯结婚,成为冥后。 ②劳雷尔(Laurel),女子名,所指不详。 ③哈代(ThomasHardy 1840-1928),英国小说家。他的二任妻子分别为Emma Lavinia Gifford和Florence Emily Dugdale。此处Laurel疑为作者记忆之误。
关于空虚的论文
在一家书店里我碰巧最后翻到论“道”的一节, 更准确地说,是读到《论空虚》。 我欣喜,因为那天我正彻底地空虚。 多么出乎意料的的相遇——病人碰到了医生, 但医生并不说话。
——选自《无止境》(2002)
塔丢施·康多尔①
他一身黑衣, 像一名保险局专司 损失原因调查的职员。 在乌泽德尼察大街 我认出他奔向一辆街车, 而在克日什托弗利,当他庄严履行其 义务,接待其他穿着黑衣的艺术家时, 我与之告别,带着骄傲 像一个本身一事无成 却藐视所有未完成之物缺陷的人。 很久以后,我却看到了 《死亡课堂》和一些别的戏剧, 我陷入了因惊惶和钦佩而来的沉默—— 我见证了习惯的死亡, 衰落,我看到了时间如何 作用于我们,缝进衣服和破布, 缝进我们日益松驰的脸部特征,看到 充满泪水和欢笑的艺术,见过咬牙切齿, 我看到厌倦和工作时的渴望,懂得了 祈祷如何存活于我们心里,只要我们愿意, 而不可一世的行军其实是什么, 杀戮是什么,微笑, 战争,可见与不可见的,正义的与非正义的,又是什么, 作为一名犹太人,德国人,或者 波兰人,或者仅仅是作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长者总是天真, 而孩子却住在老化的身体里 在高高的没有电梯的楼层试图 告诉我们什么,让我们明白,但毫无用处, 他们从刀痕累累的课桌 伸出手帕徒劳地挥舞 ——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只有 各种各样的宣泄, 强作欢颜的哀愁, 无数的远走高飞的道路, 但是他们甚至不曾听到这脏兮兮的舞台装置 在和他们一起歌唱,羞怯地歌唱 并可能升上天堂。
———— 译注: ①塔丢施·康多尔(TadeuszKantor1915-1990),波兰画家、装置艺术家、独立戏剧导演。代表作为《死亡课堂》等。
暴风雪
我们听着音乐—— 一点巴赫,一点忧伤的舒伯特。 有一刻我们倾听沉默。 暴风雪咆哮在外面, 风将它蓝色的脸 贴到墙上。 死者在雪撬上疾驰而过, 将雪球投掷向 我们的窗户。
我们的世界 ——纪念W·G·希博德①
我从未见到他,我只知道 他的书和一些奇怪的照片,仿佛 自二手商店买来,而人类的 命运也如二手发现, 一个声音静静地叙述, 一次凝视看到那么多, 一次凝视转过头来, 避免了恐惧 也避免了狂喜; 而我们的世界在他的散文中, 我们的世界,那么平静——但是 充满被彻底忘却的罪行, 即便在可爱的小镇 在这片海或那片海的岸边, 我们的世界布满空空的教堂, 纵横铁轨,古老堑壕的 伤痕,高速公路, 被无常劈开,我们盲目的世界 你走了它更小了。
———— 译注: ①W·G·希博德(W.G.Sebald1944-2001),德国作家、学者。作品大多关于大屠杀 和战后德国状况。1966年移居英国。2001年罹于车祸。
自画像,并非不带怀疑
早晨热情鼓动你, 到了晚上你甚至缺少力气 扫上一眼那些发黑的书页。 总是太多或太少, 像那些不时 烦扰你的作家: 有些太谦卑,太小, 读书不足, 以致你得大声叫喊—— 嘿,朋友们,鼓起勇气, 生活是美的, 世界丰富而充满历史。 另一些,骄傲而严肃,因 博学而闻名—— 绅士们,你们有一天也会死去, 你说(在思想里)。 真理的领域 明显不大, 狭窄如悬崖上的一条小路。 你能执着 于它么? 也许你已经迷失。 你是否听到大笑 或天启的号音? 或许两者都有, 一种不谐和音,不敬神的摩擦声—— 一把滑过玻璃并欢快地 呼啸的刀子。
台洛斯的艾丽娜①
她死时十九岁。 我们不知道她是否可爱与轻浮, 或者看起来像那些 聪明、乏味戴眼镜的女孩, 镜子被藏在远离她们的地方。 她仅留下一些六步格的诗。 我们怀疑她致力于 秘密、不定的内省者之抱负。 她的双亲爱她爱得神魂颠倒。 我们推测她想要表达 某个关于生命的宏大真理,表面 无情,内在甜蜜, 关于八月的夜晚,大海 如欧椋鸟呼吸、闪耀和歌唱, 关于爱,难以形容和珍贵。 我们不知道她遇到黑暗时是否哭泣。 她只留下了一些六步格诗 和一行关于蟋蟀的警句。
———— 译注: ①台洛斯的艾丽娜(Erinnaof Telos)古希腊女诗人,为莎福(Sappho)同时代人和朋友,出生在罗德岛(Rhodes)或邻近台洛斯岛(Telos)。作品现存一些片段。
凯瑟琳·费丽亚① (1912-1953)
只有一个声音。 只有一个声音,而我们不知道 它是否依然属于一个身体, 或只属于空气。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一辆 用旧的莫利斯牌②车里抵达卡里西尔③。
想一想,多少不同的声音 出现在她短暂的一生里。 戈培尔歇斯底里的叫喊。 受伤者的呻吟,囚徒的低语。
学校大礼堂的辩论 (史诗赞美着暴君)。 我们嘴里的谎言。
她死于癌症。 而非饥饿如西蒙尼·薇依, 而非集中营如曼德尔斯塔姆。
她从未在音乐学校学习过, 但最纯净的音乐 通过她开口。
她喜爱舒伯特和马勒的歌曲, 布鲁诺·瓦尔特④曾给予她指导。
一个女子的声音, 天真,唱出韩德尔的咏叹调。
听着,你会以为 这是给更美好人类的 一次机会,
但唱片结束了, 你又返回到你惯常的疑惑——
仿佛这歌声期许得太多, 多于沉默或衰竭。
———— 译注: ①凯瑟琳·费丽亚(KathleenFerrier 1912-1953),英国女歌手。 ②莫利斯(Morris),一种机车名。 ③卡里西尔(Carlisile),凯瑟琳·费丽亚在英格兰的成名之地。 ④布鲁诺·瓦尔特(BrunoWalter 1876-1957 ),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选自《永恒的敌人》(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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