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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转载]希姆博尔斯卡诗选(10首)/李以亮译

 昵称14979747 2014-12-09

希姆博尔斯卡诗选(10首)

   李以亮 译  

 


◎雅什罗饥饿集中营

 

写下来吧,写下来,用普通的墨水,

在普通的纸上:他们得不到食物,

他们全都死于饥饿。全部。是多少?

一片大草地,多少草叶

折合成一位?写下吧:我不知道。

历史磨圆了骷髅,归之于零。

一千零一也只是一千。

那一个如同从未存在。

一个虚幻的胎儿,一只空空的摇篮,

一册识字课本不向任何人打开。

空气大笑、哭喊,膨胀着,

空空的楼梯伸向花园,

无人属于那里。

 

这里曾经肉体横陈,就在这片草地上。

但草地沉默,像个被收买的证人。

白日。青草。附近便是森林,

咀嚼树皮,吸食树脂——

那是在瞎掉之前

每天看得到的配量。头顶,一只鸟

影子扇动它富有营养的翅膀

划过他们的嘴唇。上腭下垂,

牙齿错动。

 

夜里一弯镰月在空中发亮

收割黑暗中梦想的面包。

变黑的圣像伸出一双双手,

每只手里握着一只空空的圣杯。

一个男人摇晃在

铁丝网的烤架上。

一些人在歌唱,嘴上沾着污垢。美妙的歌曲

唱的是战争直接就震撼了人们的心灵。

写啊这会儿多么寂静。

是的。

 

(选自《盐》1962)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忙于捕鱼,

一条鱼用一条尖鱼剖开一条鱼,

一条鱼在造一条鱼,一条鱼生活在一条鱼里面,

一条鱼从一条鱼的围攻逃走。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爱着一条鱼,

你的眼睛,它说,像天上的鱼群光辉夺目,

我要和你一起游向我们分享的大海,

噢你这鱼群中的仙女。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想象所有鱼中的那条鱼,

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歌,

一条鱼向一条鱼请求轻轻松松地游。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孤独之鱼,独处之鱼

(至少远离那木头鱼和石头鱼),

在孤立的时刻,写下一、二只小鱼,

它们鳞片闪烁,瞬忽即逝,

也许是黑暗受窘迫地眨眼?

 

(选自《盐》,1962年)

 

◎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个老派的女人,仿佛

一个逗号。几首诗的作者。大地

接受她,让她安息,尽管生前

她不属于任何文学的圈子。

除了一首小诗、牛蒡、猫头鹰,

她的坟墓没有其他的装饰。

过路人,请拿出随身携带的计算机,

测算一下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

 

(选自《盐》1962)

 

◎越南

 

“女人,你姓什么?”“不知道。”

“你多大年纪?来自哪里?”“不知道。”

“为什么你要挖个地洞?”“不知道。”

“你在此掩藏了多久?”“不知道。”

“你为什么咬我的手指?”“不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边?”“不知道。”

“这是战争,你必须做出选择。”“不知道。”

“你的村庄还在吗?”“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是的!”

 

(选自《一百种乐趣》1967)

  

◎回家

 

他回到家里。无语。

很显然,他遇到了不快的事。

他和衣躺下

扯条毯子蒙住头

双膝蜷曲。

年近四十岁,但不是眼下

他存在,一如曾经在母腹

在七层皮肤的墙后,在黑暗的保护中

明天他要做一次讲座

关于总星系中太空航行的稳定性。

但现在,他蜷缩着,沉入了睡眠。

 

(《任何情况》1972年)

 

◎赞美诗

 

啊,人所划定的国界有多少漏洞!

多少天空的云彩越境未受惩罚,

多少沙漠的沙子从一国移到了另一国,

多少山间的卵石跌向了国外,

挑衅地一蹦一跳!

 

需要我说那只小鸟吗?它们

飞越边界或停在边境的栅栏上。

一只卑微的知更鸟——尾巴已位于国外,

鸟喙却还留在国内。如果这还不够,还要腾跃!

 

在无数昆虫中,我单挑出蚂蚁,

在边境哨兵的左靴和右靴之间,

根本无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

 

啊,一眼就能看尽的

遍及每个大陆的混乱!

河对岸的水蜡树第一千一百片叶子

难道不是偷渡到了国外?

又是谁,难道不是章鱼用卤莽的长臂,

破坏了别国领海神圣的界限?

 

我们岂能谈论各种秩序

如果星辰的布置尚且令我们疑惑

它们究竟为谁照耀?

 

更不用提该受谴责的、弥漫的大雾。

还有遍及大草原的飞扬的尘土,

仿佛草原从未被分配!

还有热心的气浪中回荡的声音,

——密谋似的嘎吱响,不可理解的嘀嘀咕!

 

只有属于人的才分出属于国内国外,

其余的都是交混的植被,捣乱的鼹鼠,和风。

 

(选自《大数字》,1976年)

 

◎卡桑德拉的独白

 

这就是我,卡桑德拉。

这就是灰烬下我的城市。

这就是我预言者的手杖和缎带。

这就是我充满怀疑的大脑。

 

不错,我是胜利了。

我的预言似火焰冲向天空。

惟有不被承认的预言家

才能预知这样的前景。

惟有那些出师不利者

他们的预测才会很快化为事实

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我记得很清楚——

看见我,人们就突然不出声。

笑声终止。

情侣的双手忽然松开。

孩子们奔向母亲。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短暂存在过的姓名。

那首关于绿叶的歌曲——

无人在我身边将它唱完。

 

我爱过他们。

却是以一种傲慢的方式爱着他们。

从生活以外高高的地方。

从未来。那里永远是空的,

没有什么比看到死亡更容易。

我很抱歉,我的声音很难听。

从星辰之上看看你们自己吧,我呼吁,

从星辰之上看看你们自己。

他们听到了,垂下了他们的眼睛。

 

他们生活在生命之中。

被巨风穿透。

命中注定。

他们一出生就受限告别躯体。

但他们生来带有一种含泪的希望,

一股被自身的摇曳助燃的火焰。

他们真的都懂,瞬间意味着什么,

哦,所有的瞬间,所有的人

在此之前

这证明我是对的。

但已经毫无益处。

这就是我的长袍,被火烧去一点。

这就是我作为预言家的物什。

这就是我被扭曲的面孔。

一张本应是多么美丽的面孔。

 

(选自《一百种乐趣》,1967年)

  

◎一个女人的肖像

 

她一定要懂得取悦。

改变以致无须改变。

这很容易,不可能,很难,值得尝试。

她的眼睛,如果需要,可深蓝,可灰白,

可深黑,爱嬉戏,没来由地饱含泪水。

她与他同眠仿佛偶然遇到,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

她愿意为他生四个孩子,不生孩子,只生一个。

纯真但能提出最好的建议。

软弱但能扛起最重的担子。

肩膀上没有脑袋但会长出。

阅读雅斯贝尔斯和淑女杂志。

不知道螺丝钉有何用但要建一座桥。

年轻,像往日一样年轻,永远年轻。

双手握着一只断翅的麻雀,

私房钱只为长远旅行准备,

还有切肉刀,膏药,伏特加。

她这般奔跑想去哪里,不累吗?

一点也不,有一点,不太累,没关系。

她爱他,要不,已下定决心。

更好或者更坏,请看在老天的份上。

 

(选自《大数字》,1976年)

 

◎希特勒的第一幅照片

 

这身穿小罩衣的小家伙是谁?

是小阿道夫,希特勒家族新生的小男孩儿!

长大了他会做个法学博士?

或者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会是谁的小手,小鼻子小眼睛和小耳朵?

会是谁的小肚子吸满牛奶?我们压根不知道:

会是一个印刷工、医生、商人还是牧师?

这双逗笑的小腿将会走向何处?

去花园,学校,还是走向办公室?或者去做新郎,

跟市长的女儿结亲?

 

精致的小天使,妈妈的小太阳,甜点心。

当他降生时,一年前,

天上地下并不缺乏各种表征:

春日融融,窗台开满天竺葵,

院子里手摇琴在演奏,

玫瑰红的纸包着吉祥的祝福;

就在临产前她母亲预示命运的梦。

梦里见到一只鸽子,那是一个好兆头--

抓住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将会到来。

嘭嘭嘭,是谁呀?是小阿道夫在敲门。

 

小奶嘴,尿布,摇铃,小围布,

可爱活泼的小男孩儿,上帝保佑,生来就结实,

长相酷似家人,好像篮子里的小猫眯,

和所有别人家相册上的孩子没有两样儿。

喔喔喔,我们不要哭,来来来,糖。

黑罩布底下照相机快门“卡嚓”按下。

 

阿特列·克林格家族,格拉本斯街,布劳诺,

一个小小的、受人尊敬的城市,

商业诚信,邻人乐善好施,

散发烤面包和香皂的气味,

听不到狗叫或命运的脚步声。

一名历史教师松了松衣领

伏在一堆家庭作业本上打起哈欠。

 

(选自《桥上的人们》,1985年)

  

◎桥上的人们

 

一个奇怪的星球,住着奇怪的人们。

他们受制于时间但不愿承认。

他们有其表达抗议的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就像这张:

 

初看一眼,并无特别的地方。

你看到河水。

河的一条岸。

看到一条逆流而上的小船。

河上的桥,桥上的人们。

这些人似乎越走越快

因为雨水开始从一块乌云

猛然落下。

 

问题是,没有别的事没发生。

云没有改变颜色或形状。

雨没有下大也没有停歇。

小船继续航行但没有移动。

桥上的人们仍在奔跑

就在他们此前奔跑的地方。

 

就此很难不发表一点想法:

这幅画绝非一派天真。

时间在此被拦截。

时间法则不再被考虑。

时间对事件发展的影响被消除。

时间被忽视并受到侮辱。

 

因为一名反叛者,

名歌川广重(1)

(此人,顺便说说,

已故多年,终有其时),

时间马失前蹄。

 

这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事关一两个星系的玩笑。

但是为了周全,我们

还是加上这最后的评点:

 

世代以来,此画就受到

这里的人们推崇,

为其陶醉、感动。

 

也有人认为甚至这还不够。

他们甚至听到了雨水飞溅,

感觉冷雨落到他们的脖子和后背,

他们注视着桥和桥上的人们,

仿佛看到他们自己也置身其中。

在一场同样没有终点的奔跑中

穿越同样没有尽头、永远跑不完的距离,

他们有勇气确信

事情的确如此。

 

——————

译注:

(1)歌川广重(Utagawa Hiroshige, 1797-1858),日本浮世绘画家代表作有《东都名胜》。

 

(选自《桥上的人们》,1985年)

 

希姆博尔斯卡:波兰最杰出的女诗人

李以亮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1923年出生于波兰西部小镇布宁(属波兹南省),八岁时移居克拉科夫。因为二战爆发,她的中学学业是在地下学校完成的。1945-1948年间,在克拉科夫著名的雅盖沃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语言文学,并开始发表诗歌,显示诗歌才华。

 

希姆博尔斯卡于1954-1957年先后出版了2部诗集,分别是《向自己提问》和《呼唤雪人》,自此她开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诗歌主题触及人与自然、社会、历史、爱情、死亡的关系。幸运的是,这时波兰国内迎来了一个文化艺术发展相对宽松的时期(史称“解冻”期),一批优秀的诗人和作家纷纷登上文学舞台。希姆博尔斯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1962年出版的《盐》里,她的写作朝着更深、更广的领域探索,经常以一种质疑的眼光去观看事物,企图在诗中对普遍人世表达出一种“超然的同情”。这种风格在诗人此后相继出版的《一百种乐趣》(1967)、《任何情况》(1972)、《大数字》(1976)等诗集里不断得到深化。从70年代起,希姆博尔斯卡成为波兰国内最受读者欢迎的诗人之一。

 

自1980年代到1990年代,诗人虽然已进入晚年,但创作力不减,又先后出版了《桥上的人们》(1985)和《结束与开始》(1993)2部诗集。与此同时,诗人在国际上频频获奖,直到1996年,希姆博尔斯卡获得了象征世界文学最高荣誉的诺贝尔文学奖。这让不少人感觉意外,认为是“爆冷”,但除了幸运,诗人完全是凭其实力和杰出的作品享此殊荣。瑞典文学院在授奖词中称,维?希姆博尔斯卡“通过精确的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她的作品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清楚地印证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单纯的问题,其实最富有意义。由这样的观点出发,她的诗意往往展现出一种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视野上却又变化多端,开阔无垠。”这段授奖词,是对希姆博尔斯卡作品风格最恰如其分的评论。

 

希姆博尔斯卡在形成成熟的诗风之后,就不再在诗中直接处理社会和政治题材的内容,但这不等于说她漠视现实或历史或政治问题,而是说她更注重诗歌本身的艺术特点和功能。她恰恰认为“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一个政治的时代”,但她宁可拉开一段距离审视我们的时代和现实。在她身上,儿童的天真和哲人的睿智奇妙地并存着。自然宇宙的丰富多彩,万物之间存在的相互依存又彼此排斥的复杂关系,这些固然使她感到惊奇,而人类社会的生存状态、人的社会性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复杂性乃至荒诞性,尤其使她不解。她曾在诗中写道:“我明显的特征是/惊奇和绝望”。

 

人类的痛苦和无法把握的命运一直是她关心的主题。20世纪出现的新的伦理和道德问题、人类的前途、文明危机和价值危机,这些无不构成诗人最大的忧虑。但她避免说教和在诗中直接作答。诗人只是提出问题,而让读者去寻找答案。同时,诗人表现出一种对于人类的善意的理解:“我们的20世纪本该超越从前,/但已来不及证明。”“太多不应发生的事/已经发生,/而本该发生的事/却没有发生。”因此,这情感是令人温暖的,而不只是绝望。所以,不难理解的是,希姆博尔斯卡其实是将自己和诗置于一种绝望背景之下,而又矢志寻求一种更具超越性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她在诗中又要这样声称:“这可怕的世界并不缺乏迷人之处/值得早晨/为之醒来。”在这一点,她又明显表现出一种“肯定”的力量。这和20世纪的先锋文学,如黑色幽默文学和荒诞派文学有着很大的区别。

 

虽然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主题是极其严肃和沉重的,但她却往往表面看起来似乎非常轻松,她的语言风格是直接和明快的。希姆博尔斯卡这种“寓庄于谐”的特点,她非常擅长的幽默和精妙的反讽,成为其风格的标志。对此,诗人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言辞啊,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却又劳神费力地使它们变得轻松”。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完全是诗人艺术上的自觉追求。似乎惟其如此,诗人才能更加体验到“写作的快乐”:“永存的力量/一只易朽之手的复仇”。所谓“复仇”,实质上就是通过艺术而获得一种战胜时间和死亡的力量。这是诗人真正的诗学抱负之所在。

 

此外,希姆博尔斯卡诗歌的另一个特点也许是“以小见大”,最寻常的题材和主题,她却能以新奇独特的角度切入。看看这些题目,《雅什罗饥饿集中营》、《越南》、《希特勒的第一幅照片》,一般作者只能望而却步,要写也很难写出新意,希姆博尔斯卡却驾驭得得心应手,而且作品极其耐读。再如新作《来自九月十一日的照片》,处理“911事件”这样题材,其匠心独运不能不令人叫绝。也许正是因为诗人对每一首诗的写作都十分讲究,她一生中也只发表了二百几十首作品,这自然不能说是高产,但往往引起人发出“首首精品”的赞叹。

 

希姆博尔斯卡如今健康地生活在波兰著名古城克拉科夫。她的作风一贯是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在国内和去国外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全部生活就是安静地在家看书、写作。5年前,她将新作结集为《一只狗的独白》(2005)出版。出版后依然很受读者热捧。

 

译者陆续从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中挑选了一些具有思想和风格代表性的作品译出,这里所选篇目出自作者1962年至今出版的各诗集。译者根据的是美国斯拉夫语言文学专家Clare Cavanagh的英译。这是要特别指出的。这种转译的局限性,对于诗歌这样尤其“抗拒翻译”的文体而言是十分明显的,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批评。

 


                                     (刊《中国诗歌》201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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