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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楼》系列之《薛宝钗“招安”》

 xnycpfb 2016-07-26
薛宝钗“招安”

《红楼梦》和《水浒传》有一处隐秘到不易察觉的交集。那倒不是“李逵骂宋江”,不是“混世魔王”的绰号,而是一个叫侯蒙的人。

侯蒙是谁?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一回中,薛宝钗的那首《临江仙》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曹雪芹学富五车,腹笥甚巨,最后一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并不是曹公奇思壮采的原创,而是点铁成金的化用。而化用的作品,就是侯蒙的另一首《临江仙》。只不过咏的不是柳絮,而是风筝: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和“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一看便知道两者之间的继承关系。

那么这个侯蒙究竟是谁呢?侯蒙是宋代的一位官员,官至户部尚书。这首词写于侯蒙未发迹时。侯蒙貌丑,一次,侯蒙与几人一起放风筝。忽然看见不知哪位高手的风筝上画的竟是侯蒙砢碜的相貌。侯蒙不愧是宝钗的前身,面对大伙的嘲笑隐而不发,就好像宝玉说宝钗胖,宝钗只是忍着。侯蒙若无其事地填了上面那首风筝词,自我解嘲之际也掩饰心中的屈辱。当然除此之外,侯蒙在词中暗暗发誓,我要飞得更高,让你们这些伤害我的人日后只能仰视!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侯蒙便中了举做了官,算是报了一风筝之仇。

而侯蒙平生最为后人熟知的事迹,便是建议朝廷对宋江一伙进行招安。《宋史·侯蒙传》记录:

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帝曰:“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命知东平府,未赴而卒,年六十八。

侯蒙建议朝廷招安宋江打方腊,一来节约成本,减少损失,二来以匪制匪,以盗制盗。招安的结果,史书没有交代。《水浒》对招安的演义,都是小说家言。《水浒》没有让侯蒙走上前台,但史书的记录还是规定了故事的发展方向。

那么,以曹公之密不透风之春秋笔法,是不是想说明,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个招安者?

薛宝钗的处境其实也和侯蒙有些相似。侯蒙屡试不中,内心充满了改变命运的热望。而宝钗本为进京选妃,因哥哥薛蟠打死人,前途从此渺茫。于是只能“朝受命而夕饮冰”,服用冷香丸以息内热。心中的焦灼,和侯蒙有得一拼。宝钗的青云之想,进了贾府依然念兹在兹。《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的解释很多,而我认为这毫无诗意可言,不过是宝钗对团扇妃嫔的自我代入,是另一种“意淫”。然而毕竟女大当嫁,年过及笄,难免无花折枝之忧,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瞄准宝玉。

熟读《红楼》的读者,都会感受到宝钗对宝黛的爱情是必欲拆之而后快的。宝钗三天两头地往怡红院跑,害得晴雯抱怨“有事没事跑来了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是殷勤拜访,还是蓄意窥伺,这恐怕见仁见智。我是认为没有人三更半夜来拜访的。吴组缃先生更是认为宝钗的黄金璎珞乃是母女进京前特地打造的,目的就是和宝玉配对。相比于黛玉被抛到贾府,宝钗可谓是有备而来。

然而宝钗是个人精,她的分化瓦解“招安”并不直面宝玉,而是以黛玉为突破口。虽然对宝玉也偶有仕途经济的规箴,然而宝钗深知,宝玉是块石头,改造不了,而黛玉可以改造。因为黛玉的伦理感要高于宝玉。宝玉挨打,黛玉泣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桃花社重启,而贾政检查功课,黛玉便主动停止诗社活动;宝玉不愿见孙家提亲,黛玉说“我劝你把这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的。”和紫鹃用了同一个词。宝玉以我观物,充满了“为自然立法”的霸气,黛玉却应物斯感,容易被外界触动,因而可以感化。



宝钗对黛玉的“招安”集中体现在两件事上,一件是《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审问黛玉是否偷读《西厢记》《牡丹亭》,然后娓娓说道: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识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不曾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只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至于你我,也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如捡些正经书看也就罢了。最怕见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药了。

羞得黛玉飞红了脸。为什么飞红?《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回,撩动宝黛芳悰的恰恰就是《西厢记》《牡丹亭》,宝钗虽不知必有此事,然深知必有此情。所以宝钗那段话,无一句指宝黛,却句句指宝黛。而我们若细细玩味,便知道宝钗的锋芒更集中地指向宝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宝钗意欲动摇黛玉对宝玉的爱,所以必须重塑黛玉的价值观,来个釜底抽薪。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单单说理还不够,还必须触到黛玉的敏感神经,必须动其羞耻之心,负疚之意。宝钗的这段说辞,等于是骂人不带脏字,说了宝玉一通坏话,又旁敲了黛玉的柔软内心,真是“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腹黑之至。

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则是训导黛玉的延续。上次的训导确实奏效。林黛玉自我批评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这次宝钗由训导变成了笼络,不仅雪中送炭地开药方送燕窝,还打起了同病相怜的感情牌:“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得同病相怜。你也是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

乍一看温情满纸,可是只要我们和后面的《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对勘,就发现不怎么对头: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

还有一段:

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

同是出现了母亲、哥哥,为何彼时如此温情,而此时又如此恶毒?为何温情在前,恶毒在后?是不是因为其间先是贾母乱点宝玉和宝琴,撇下了宝钗,后是宝琴出嫁,宝钗作为姐姐依然单身,故宝钗心怀怨怼,只好捏软柿子,一并发泄到黛玉身上?我们不得而知。

其实送燕窝一回,已经暴露了宝钗并没有把黛玉真正当作朋友,所谓“金兰契”实是曹公反讽。何以见得:

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然而: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

宝钗没来,而宝玉来了。情之深浅有无,一比便知。当然,秋风秋雨之夜,我们也不能强求宝钗湿了绣鞋罗袜,除非穿成渔婆。但宝钗差婆子送燕窝时,婆子只是说“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了来’”,并没有为爽约做更多的解释和致歉,更没有“远慰风雨夕”的输诚。这绝非朋友有信有敬之道。可见宝钗并无意与黛玉为友,而只想收买笼络。惜乎黛玉已陷入吃人嘴软之境而不觉了。

柳絮词雅集之后,大伙儿便放起了风筝。宝玉的风筝画的是美人,探春的是凤凰,宝琴的是大红蝙蝠,而宝钗的却是一连七个大雁。宝玉的美人,不知是否是为丑侯蒙做一个自赎。盖曹公菩萨心肠,大爱无疆,即便是腹黑如宝钗,亦许之以香草美人。按我们的期待,大雁更应该属于探春,而凤凰更应该属于宝钗,曹公为何安排相反?或是因大雁南去北来,亦宾亦主,而宝钗既有做二奶奶的主子意识,故总是自许礼教,以求挤入中心,但又不免寄人篱下,客子畏人。侯蒙的风筝传到了宝钗手上,在蓝蓝的天上飞了几千年,那是生命不能承受的一种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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