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人会问我:“诗应该如何欣赏?”
这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如果问者是一个陌生人,我就会说:“那要看你对诗有什么要求。如果你的目的只在追求‘诗意’,满足美感,那就不必太伤脑筋,只要兴之所至,随意讽诵吟哦,做一个诗迷就行了。如果你志在做一位学者,那么诗就变成了学问,不再是纯粹的乐趣了。诗迷读诗,可以完全主观,也就是说,一切的标准取决于自己的口味。学者读诗,却必须尽量客观,在提出自己的意见之前,往往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在进入一首诗的核心之前,更需要多认识那首诗的背景和环境。学者对一首诗的‘欣赏’,必须建基在‘了解’之上。如果你志在做一位诗人,那读法又不同了。学者对一首诗的责任,在于了解,不但自己了解,还要帮助别人了解。诗人面对一首诗,尤其是一首好诗,尤其是一首新的好诗,往往像一个学徒面对师傅,总想学点什么手艺,不但目前使用,更待他日翻新出奇,把师傅都比了下去。学者读诗,因为是做学问,所以必须耐下心来,读得彻底而又普遍,遇到不喜欢的作品,也不许绕道而过。诗人读诗,只要拣自己喜欢的作品就行,不喜欢的可以不理——这一点,诗人与一般读者不同,不同的是,一般读者读了自己喜欢的诗,就达到目的了,诗人却必须更进一步,不但读得高兴,还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善加利用。譬如食物,一般读者但求可口,诗人于可口之外,更须注意摄取营养。”
当然,学者和诗人在本质上也都是读者,不过他们都是专业的读者,所以读法不同。非专业性的读者,可以称为“纯读者”,“纯读者”之中未必没有博学而高明的“解人”,只是他们不写文章,不以学者自命而已。
一般的纯读者,往往在少年时代爱上了诗。那种爱好往往很强烈,但也十分主观,而品味的范围也十分狭窄。纯读者对诗浅尝便止,欣赏的天地往往只限于三五位诗人的三五十首作品。因为缺乏比较,也无力分析,这几十首诗便垄断了他的美感经验,似乎天下之美尽止于此。纯读者的兴趣往往始于选集,也就终于选集,很少发展及于专业,更不可能进入全集。且以《唐诗三百首》为例,因为未选李贺,所以纯读者往往不读李贺。至于杜牧,因为所选九首之中,七绝占了七首,所以在纯读者的印象之中,他似乎成了专用七绝写柔美小品的诗人了。纯读者的品味能力,缺乏锻炼,无由扩大,一过青年时代,往往也就不再发展了。 我在少年时代读诗,自命可恃直觉与顿悟,对于诗末的注解,没有耐心详阅。这种“不求甚解”的天才读法,对付“床前明月光”和“桂魄初生秋露微”类的作品,也许可以,而遇到典故复杂、背景特殊的一类,就所得无几了。学者读诗,没有一个能不看注解的,要充分了解一首诗,不能不熟悉作者的生平与时代,也不能不分析诸如格律、意象、结构等等技巧。中国的传统研究往往太强调前者,西方的现代批评又往往太注重后者,如能两者相济,当较为平衡可行。诗的讲授、评论、注解、编选、翻译等等,都是学者的工作。
诗人又是另一种特别的读者。苏轼读诗,和朱熹读诗是不一样的。诗人读诗,固然也求了解别的诗人,但更想触发自己创作的灵感。所以苏轼读了陶诗,便写了许多和陶之作。苏轼集中,和韵次韵之作便占了五分之一以上那首有名的“人生到处知何似”也是为和子由而写的,但子由的原作却无人读了。杜甫之名句“转益多师是汝师”,正说明了要做诗人就要放开眼界,多读各家作品,才能找到自己要走的大道。低下的诗人只能抄袭字句,高明的诗人却能脱胎换骨,伟大的诗人则能点铁成金,起死回生,无论所读的作品是好是坏,都能转变为自己的灵感。
读者读诗,有如初恋;学者读诗,有如选美;诗人读诗,有如择妻。
读者赏花。学者摘花。诗人采蜜。
197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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