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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台洪灾后,村民对着杂物堆说“女儿,不要躲妈妈”

 我家住在瘦狗岭 2016-07-29

张二强的工厂 图/黄剑

七里河常年干涸,只有汛期才会有一些水。张二强看着一些村民在微信群里讨论“放水(泄洪)”,尽管大雨已经连续下了一天多,但此时院外的河水还在平静地流着,他依然不大相信家门口的这条河会有洪水。

和村民们一样,当地政府部门对于七里河水势并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只是要求各乡镇、村委派人在七里河沿岸巡查。

水来了,进院了

7月20日凌晨1点50分钟,大贤村支书张战歌接到上级单位电话,说洪水要来,让他往大贤桥赶去。那时,他与村主任张二要(绰号)及一名村委委员,正坐在张二强屋后的另一家工厂里面。因为前一天镇政府要求晚上巡查七里河,他没有回家。

接到通知后,3人驾着两辆车赶到大贤桥前,察看水势。张二强看到张战歌等人过来,下了车,来到河边。几分钟之后,他听到洪水的呼呼声从七里河上游不远处传来,赶紧跑回国道另一侧的家里,喊醒妻子杨雪瑞(音)和两个孩子。两个大人一人抱着一个小孩,刚出房门,发现洪水已经穿过国道,淹没了脚踝。杨雪瑞给父亲杨永河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句“爸,水来了,进院了”,便匆匆挂断。杨永河的电话记录显示通话时间是:凌晨2点07分。

张二强和妻子走到汽车前,本计划开车往村子的北面逃走,发现水已经堵住车门,并迅速上升。他想喊人帮忙,却看见村支书等人正开车往村子里面疾驰而去。他只好把两个孩子放到车顶,“想着车顶高,应该淹不着。”当他和妻子准备爬到车顶时,一个巨浪打来,人和车子全被卷入水中,冲往东北方向。

几秒钟后,他下意识地抱住一棵树。“那棵树很大,我上不去,就死死抱住。”张二强后来回忆,机械厂里的各种零部件也被水一起冲走,不时有东西打在他身上。水流很急,把他顶在树上。他个头差不多1米8,四肢粗壮,却几乎动弹不得。过了快一个小时,水流渐缓,他感到后背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手指上有血。他开始扯着嗓子喊救命。没有人答复他。几天以后,他在家门口扯起上衣,向前来慰问的地方领导展示这块近3厘米长的伤口。

杨雪瑞在水中起起伏伏,喝了好多水。她感到水推着她漂了很久,觉得自己没命了,四肢在水里胡乱摆动,挣扎,最后抓住了一个树杈,使尽全力让自己站在树杈上。“大概是老天看我失去了两个孩子,可怜我,冥冥中让我抓到这个东西。”7月24日傍晚,杨雪瑞坐在瘫倒在家门前的一棵树上,低着头缓缓说完这句,便很久不说话。她眼神灰暗,如同徐徐降下的夜色。

杨雪瑞在树杈上没站几分钟,水已经淹到了脖子上。她看到这棵树离水面两米高的地方还有一个树杈,便发了疯似得往上爬。“我不会爬树,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她后来说,也许真的是老天要帮她,就像刚开始抓住那个树杈一样。她坐在更高的树杈上,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除了身旁混浊而又湍急的洪流,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这水再次卷走。她也找不到丈夫和两个孩子。大概已经没了,她想,悲伤、恐惧、绝望一齐袭来,她又一次觉得自己要没命了。她开始大声哭泣。远处的村庄,偶尔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叫声。

断断续续,差不多一个小时,哭累了。她想起电视里面看到的南方水灾,比这大得多的洪水,那里的人都是想方设法活命。她告诉自己,不能死,要坚持,一定要活下去。漫长的时间里,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自己过往经历的种种,快乐与悲伤。

天微微亮,杨雪瑞开始观察水位,判断自己的位置。为了寻找参照物,她在树林西面,离自己大概300米的地方,发现自家工厂的龙门吊架依然屹立着。她不停地喊丈夫的名字,“二强”,并不断摇晃树枝。

张二强抱着树干,已经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忽然听到妻子在喊他,赶紧大声回应,直到看见一棵树在晃动,才确定了妻子的位置。此时,水势退去不少,他抓住漂在身旁的一根木头,趴在上面,划到了村子里。村里早已一片狼藉。他找到住在村子北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一起赶到村子东头。他给镇政府、村委会打电话。天亮以后,镇政府来了人。他们看到远处被洪水包围的杨雪瑞,无计可施。

8点多钟,杨雪瑞还在洪水中。张二强的父亲张振国说,孙子孙女全没了,不能儿媳妇也没了,跳进了湍急的洪流中,游向杨雪瑞所在的那棵树。9点,武警赶到,用绳子把张振国和杨雪瑞拉上了岸。杨雪瑞身上多处淤青。

吞噬

洪水冲走杨雪瑞一家四口之后,迅速涌进大贤村其他地方。张战歌等人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洪水来了”。回到村委会后,他又用广播呼喊,但村民很少有人听到广播声。“我们村的广播有问题,平时也就附近100米以内的人能听到动静。”24日,多名大贤村村民向本刊记者证实类似的说法。

村庄在几分钟之内便陷入洪水之中。水流冲倒了一些房屋、围墙和树木。大部分村民被洪水的声音吵醒,与家人爬上屋顶等高处避水。靠近河边的村民,有的来不及躲避,被水流冲走,甚至淹死在床上,他们大多是老人、孩子或者是残疾人。

住在村委会东面的张振生(音)夫妇在床上听到一阵阵敲门声,去开院门,发现是水在撞门,匆忙回屋架起年迈的父亲,趟水出门躲到了邻居的二楼。他看到水是从北面进村的,想起了在国道旁开白事用品商店的弟弟张振学。

张振学的商店在张二强家往西200米,也在河边。他被洪水声惊醒后,带着妻子和儿女开门准备跑。刚出房门,一家人便被水流冲进了村庄里不同的巷子。像张二强一样,一棵树救了他的命。妻子和10岁的女儿在水中的喊叫声,被住在巷子旁边的村民听到,也获救了。只是溺水多时,身体虚弱。24日,当本刊记者找到张振学时,他正在医院陪伴妻女。只是,6岁的儿子张皓轩却不见了。

村民在清洗和整理了一整天家中物品后,坐在自家残破的院子里休息 图/谭庆驹

距离这条巷子不远,28岁的软骨病人高小四被洪水淹没在自己的卧室里。那个凌晨,当高小四的母亲张冬菊醒来时,水已经漫到床上。张冬菊叫醒儿子,想把他往外拽。但她今年已73岁,个子不到1米5,怎么也拽不动儿子。高小四很小就不能走路,他知道自己跑不了,就叫母亲快上房顶,别管他,不然两人都要死。她只好自己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一边爬一边不停地叫儿子的乳名“小三儿”,高小四就在屋子里喊“妈”。老人上了屋顶再喊时,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回音。

天微亮以后,洪水已退去不少。张冬菊爬下梯子,踮着脚,在屋子里摸,却什么也摸不见。高勇是张冬菊的孙子,当他和家人赶到祖母家时,看见她正坐在屋顶上,一言不发。“我们就知道出事了。”高勇说,他和父亲、弟弟走进屋子,发现柜子已被水冲倒,沙发也挪了位置。几个人找了一会儿,最后在沙发底下发现了高小四,他全身被泥裹着,早已断气。一家人把他擦干净,看见脸是紫的。

高小四8岁时突然腿脚不灵。家里人带着他去了石家庄求医,才知道他患了“维生素D缺乏性佝偻病”。没治好,他渐渐彻底走不了路。他在家排行第四,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从小被家人唤作“小三儿”。一天学也没能上,十几岁的时候便坐着轮椅,跟张冬菊一起在村子里拣塑料瓶卖钱。他很勤快,愿意帮别人干活,也很开朗,嘴甜,喜欢和人说话,村里人看见那张圆圆的脸,听到他说话,大多愿意给他一些废品。几年之后,高小四一个人靠着捡塑料瓶,已经能养活自己和母亲。家里的家务活,他也是一个人全包。提起高小四的过去,嫂子李寿芳忍不住嚎啕大哭。高小四的尸体在家里停了两天,邢台市医院的太平间才有空位接纳他。

6点以后,村子里的人开始陆续回到地面,前往村口的国道,路面上依然有洪水。附近没有受灾的村庄,已有人开着几辆推土机来到大贤村。村民们坐进推土机的斗子里,一批批地离开村庄。

一些村民依然留在村子里,不肯走,像张振学一样,他们在几个小时前的这场洪水中,失去了亲人。他们把自己的房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自去附近的街巷里寻找。这天上午,张振学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儿子张皓轩,他已去世了。

张二强夫妇向当地干部述说自己的遭遇 图/黄剑

张二强一家人,开始在机械厂附近翻找儿女的踪影。下午,洪水已经退去,他们开始在下游更远的地方寻找,没有收获。第二天上午,在下游的河坝里,张二强看到了女儿张雨诺浮在水面上。依然没有儿子张浩宇的下落。他和亲友沿着河道一直找到40公里以外,也没能看见他的身影。直到第三天下午5点,他们重回小树林,在一堆树枝里看到他的胳膊。张二强夫妇一直陷入悲伤之中,一度有些恍惚。

悲伤的希望

7月24日的大贤村,到处是断壁颓垣,淤泥铺满了每一座院落,道路上满是积水,上面漂浮着各种垃圾,一些地方还残留着动物的死尸,墙上的泥浆记录着洪水踪迹。村民们大多沉默无言,神情低落,低头清理覆满脏污的家具、衣物。武警、警察、城管和志愿者进入这座村庄,清理淤泥、垃圾,运送食品和水,重修堤坝和大贤桥,以及规划河道整治。

悲伤的气氛依旧笼罩着村庄。一些人聚集在大贤桥附近,倾听村民讲述他们的遭遇。

韩叶龙站在大水退后的房间里,墙上还留着洪水留下的痕迹,他65岁的父亲在这次水灾中丧生 图/王晓东

韩落包已经向熟悉或陌生的人讲述了很多遍自己的故事。7月19日,轮到他照顾86岁的母亲张贵连,洪水涌进卧室的时候,他背着母亲,跑出门外想逃走,洪水冲开了母子,他攀着空调,砸开2楼的窗户,保住一命,母亲却被掩埋在木板下。站在大贤桥旁,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几度哽咽。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回忆几天前的情景。当有人提起杨洁的孩子,她便陷入难以抑制的悲伤中,以至于低泣。洪水来临前两天,杨洁带着3岁的女儿张榟阳去村口的小明星幼儿园报道,女儿很兴奋。老师让她带着女儿第二天去体检。接连两天下大雨,她想着过两天再去也无妨。不料,再也没机会了。

20日凌晨两点,丈夫张舒辉在外面看到洪水涌进了自己经营的板材厂,跑进屋叫醒杨洁。她顾不得给女儿穿上衣,便抱着女儿要往外跑。但洪水来得太快,已经漫进屋子里,越升越高。她用左手抱着女儿,弯腰,伸出右手去够旁边的一张桌子,想站在上面,但桌子在水里打转,她扶不起来。等她站定之后,感觉女儿已经没了气息。她感觉整个人都软了,洪水冲开她的左手,孩子掉水里了。水漫过她的胸前,她只好挣扎到屋外,跟着丈夫爬到高处。

早上,洪水退了不少,她回到屋子里,找不到女儿,便在厂房里外疯狂翻找。连续找了三天,没有收获。第四天,她带着家人朋友,沿着屋后的高铁线向北翻寻。第五天,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东面4公里以外。一无所获。7月25日上午,她和亲友们沿着第三天的路线,继续搜索。她用榔头扒开一个个垃圾堆和杂草丛,不时喊着女儿的乳名“阳阳”。有时候,她会对在洪水中积淀的杂物堆说:“阳阳,不要躲着妈妈。”

这天,她们发现了一处大水坑。她忽然觉得有了希望。“一定在这里。”杨洁坐在泥地上,给张舒辉打电话,说找到了一个水坑,很有希望。那时,张舒辉在厂房里跟前来帮忙的消防员、警察一起搜索。在水坑前坐了一会儿,她招呼亲友们回家。下午,她和丈夫运了几台抽水机,准备把水抽干。又一天过去了,水坑还没抽完,阳阳依然没有出现——根据官方通报,7月20日凌晨的洪水中,大贤村有8人丧生,1人失踪。

(实习记者高佳对本文亦有贡献)

记者|黄剑 实习记者|杜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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