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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241】明朝第一思想犯:李贽

 祥语文 2016-07-30



李贽就是这样的另类和异端。周作人在一篇叫《道义之事功化》的文章里,把汉朝“疾虚妄”的王充、明朝李贽卓吾先生和清朝的俞正燮称为三个革命思想家。他说:“上下千八百年,总算出了三位大人物,我们中国亦足以自豪了。”夸张点说,这三位都算是几千年历史上罕见的自由思想家。


李贽是明末著名的思想家。在历史上,他被称为“古今第一思想犯”。李贽的思想,在今天看来未必都有道理,有些言论甚至也很“邪门”,但他独立思想,敢言心声,即便在比较开化的明季,也显得与众不同,让人大跌眼镜。关于他的言行事状,也许时人疏奏弹劾他的材料最能反映他的一生:


“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剌谬不经,不可不毁。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而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亲手而不之恤。”(转引自《万历十五年》,黄仁宇著)


这是隐居在湖北麻城的李贽被当地士绅撵出,落难在通州时,一个官吏给皇帝上的奏折。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抄录这段文字,是因为这段文字的信息量极大。它基本上反映了李贽的主要思想、观点、著述、行为以及影响,也生动地反映出当权者的惊惧和嫉恨。除了个别地方如勾人妻女、携妓同浴等属于无稽的诬陷之词,绝大部分还是真实的。 


李贽的代表做叫《焚书》,观其名,即知其实。这本书屡遭禁毁,乃历史上有名的禁书。对这些书的命运,李贽心知肚明,不用别人赘言,自己先给个“该焚”的定位。他叙说《焚书》取名的原因:


“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焚书自书i自序》)   


李贽生于福建泉州,其先祖曾从事商业和航海,祖父和父亲是回教徒,这样的家庭或对他拥有一个开放的文化心态相关。26岁时李贽中举。在那个把场屋博名作为无上荣耀的时代,李贽却声称自己读书应举是为“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并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思。为糊口而应举,这在正统文人看来是非常轻薄的,可李贽却不在乎。认真想一想,考科举岂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那些登上大位者,羞于承认这个动机,似乎他们生下来就是修齐治平的。好一个李贽,这让达官显贵们脸面当在哪里?


李贽分别在河南、北京、南京、云南等地做过官,但因思想不能合群,兼以不能容忍同朝官吏的腐化和无能,所以对仕途很不为意。1580年,李贽干脆辞官,后又将妻女送回福建老家,自己独自移居湖北麻城芝佛院,一住就是二十年。这一举动真让人大跌眼镜。以往的士大夫辞官,或者归隐山林远离红尘,或者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最不济也开馆收徒,或悬壶济世。这下倒好,干脆做了和尚,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但李贽做和尚,也不正儿八经的,他住僧院,谈佛经,却供奉孔子;他剃发为僧,自称和尚,但却留胡须,酒肉照旧享用。他的行为如此古怪,又让另一拨人难过。他却辩护说:


“其所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绝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


他以剃发明志,以剃发表示一种不合流俗的姿态。李贽在麻城讲学期间,从者动辄成百上千,甚至女流之辈也冲破世俗偏见追随他。李贽主张男女平等,他自己就无视“男女之大防”,跟寡妇论道,成为一时的轰动新闻。他说:


“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焚书i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这其实就是说,头发有长短,见识无男女。


李贽“不畏死”“不怕人”“不靠势”“不信道,不信仙、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反抗习以为常的礼教和习俗,其思想即使在今天仍然还闪烁着真理的光辉。他蔑视古代“仕农工商”的等级划分,公开为商人辩护。他不无愤慨地写到:


“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结交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   


针对“存天理,灭人欲”,李贽公然为人的自然欲望正名,他说: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天伦无矣。”(《焚书·答邓石阳》)


针对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坦然地说:


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财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   


李贽痛斥道貌岸然者“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彻底撕破了权贵们刻意装扮的面纱,还他们以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他讽刺说:


“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饿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其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之矣。”




针对理学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压制个人情感和思想,李贽痛斥到:“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他嘲弄所谓的圣人经典: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奖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熟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


对照当今某些将孔圣人当做“救世仙丹”的所谓大师,李贽的话是不是更有道理呢?


针对明代文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倾向,李贽不遗余力地赞赏《水浒》和《西厢记》,认为这些作品高于“六经”和孔、孟,因为这些作品全是“出于童心”。


“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李贽评品作品,秉持“童心说“。他写到: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 ”


李贽几乎把人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彻底翻了个过儿。与此同时,他也就一些具体的历史事件发表了振聋发聩的言论。略举两例。


安史之乱时,名将张巡守城,城中食尽,张巡出爱妾说:“驻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乃杀妾以犒劳士兵。后来,围困日久,马匹杀尽,就杀老弱病残作为食物,共计杀了三万多人。张巡一向被作为忠义之名将为人们传诵,他的杀人守城之举也向为人们津津乐道。而在李贽看来,张巡的行为很“丑”“可厌”“真不成话”,认为与其如此守城,还不如投降以保全百姓。的确,守城的目的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一座空城?老百姓都被守城的士兵吃了,那你还守城干什么呢?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家喻户晓,多数人对此持指责态度,可李贽却为他们辩护。他说:“(与其)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决择,忍小耻而就大计。〈易〉不云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明相照,同类相招,云从龙,风从虎?归凤求凰,安可诬也。”(《焚书·司马相如》)这些鼓吹个人幸福而不顾“廉耻”的话,在当时,是如何激起社会的波澜,我们是不难想象的。


李贽这样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很难被当世的人们容忍。他遭到了卫道者们的围攻,他们组织起来向他发起集体攻势。但是,李贽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说:


“自量心上无邪,形上无垢,影上无尘,古称‘不愧’‘不怍’,我实当之。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日与世交战而不败者,正兵在我故也。正兵法度森严无隙可乘,谁敢邀堂堂而击正正,以取灭亡之祸欤!”


最后,他终于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锦衣卫捉拿。在他76岁那年,李贽趁看守离开的间隙,用剃刀自刎,一时不能断气,两天后才彻底解脱。一个思想家就这样结束了生命。——这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在专制时代的必然命运。他有诗这样写到: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不是好汉》)

 

节选自余党绪《人文探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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