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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自由人的礼赞

 hercules028 2016-07-31


自由人的礼赞


摘自《自由之路》(1918,罗素)


  在浮士德博士的书房里,梅菲斯特向浮士德讲述了创世之史:


  “天使们合唱的无休止的赞美已开始令人厌倦;当然,终究上帝不该受到天使们的赞美吗?上帝不是已经给予他们无穷的快乐吗?得到不应得到的赞美,由他所折磨的人来崇拜,这难道不是更加有趣的吗?他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并决定这伟大的剧作应该开演。”


  “在无数年前,灼热的星云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回旋。经过漫长的岁月它开始成形,中心的云团抛出行星群,行星群就冷却下来,沸腾的海洋和燃烧的群山起伏震荡,从墨云团中降下的滚热成片的雨水,在赤裸的凝固的地面上泛滥。而后第一个有生命的微生物在海洋深处形成,在适宜繁殖的温暖中迅速成长为广袤的丛林,巨大的蕨类植物从潮湿的沃土中伸长出来,海洋动物生长繁衍,竞争,吞食和消亡。在这些动植物的演化展现中人类诞生了,他有思考能力,拥有分辨善恶的知识和对崇拜的极端渴望。人类看到,在这个疯狂而又奇异的世界中,万物匆匆,一起生命物都在无情的命定的死亡来临之前,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去攫取短暂的生命瞬间。于是人说:“有一个潜藏着的我们只能领悟的目的,而这目的是善的;因为我们必须敬畏什么,而在这个可见的世界中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敬畏”于是人从斗争中走出,断定上帝想要通过人类的努力从混乱中产生和谐。而当他服从由上帝传达给他的从他的祖先那里传下来的捕食动物的本能时,他称之为罪孽并请求上帝的宽恕。但是,他怀疑在他创造一种平息上帝愤怒的神圣方案之前,他是否被公正地宽恕。而且既然现存的世界是如此地糟,他就使它更糟些,以便将来可能会更好。因此,他感谢上帝给了它去放弃那些可能得到的欢乐的力量。上帝微笑了;当他看到人在放弃和崇拜上变得完美时,他投送另一个太阳穿越天空,撞破人类的太阳;而所有的一切又复归于星云。


  “是的“上帝自语道,“这是一场好戏,我会让它再演一次”


  概言之,这就是科学所提供给我们信仰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甚至比这更为没有目的,更没有意义。生命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我们的理想从今以后须找到一个归宿,如果有这么一个归宿的话。人是原因的产物,我们无法预知这些原因会取得什么结果。他的由来,他的成长,他的希望和恐惧,他的情爱和信仰,只是原子偶然组合的结果,没有什么热情,没有什么英雄主义,没有什么强烈的思想和感情,能超越坟墓而保存一个个体生命;古往今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热诚,所有的灵感,所有的如日中天的人类天才,都注定要在太阳系的无边无际的死寂中灭绝。而整个人类成就的殿堂,必定无可避免地被埋葬在毁灭了的宇宙的瓦砾尘埃之下—所有这些,尽管并非毫无异议,但仍然是如此地几乎确定无疑,以致任何哲学想否认它们都会站不住脚。只有在这些真理的构架中,只有在坚定的绝望的坚实基础上,灵魂的居所才能安全地建立起来。


  在这样一个疏远而又无情的世界里,像人这样脆弱的动物怎样才能使他的渴望经久不衰呢?自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秘,它万能而又盲目,它在无限的空间里长期不断地变迁着,最后产生了一个孩童,他仍然受制于它的力量,但却富有洞察力,赋有分辨善恶的识别力,赋有对他那不可思议的母亲的一切工作的判断力。   尽管死亡是自然控制力的记号和标志,但人仍然是自由的,人在他稍纵即逝的有生之年,去审视、批判、认知、并且在幻想中去创造。在他所知道的世界中,这种自由属他独有;在这种自由中,他优越于控制他的外在生活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在自然的强力面前,野蛮人像我们一样感到他的无能为力的压抑;但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比力量更值得尊重的东西,他自愿拜倒在“神”的面前,而并不探究“神”是否值得崇拜。悲惨而又骇人的是,为了抚慰妒忌的神,人忍受了漫长的残酷与折磨,自贬与人性牺牲的历史。当然,当最珍贵的东西已被自愿付出时,胆战心惊的信徒会认为,他们的嗜血的欲望必定被平息,除此之外就无须做更多的事情了。摩洛克教—诸如此类的信条可以这般通称—在本质上是奴隶的卑躬屈膝的屈服,身为奴隶,他甚至在心里也不敢产生他的主人不值得受到谄媚的念头。既然理想的独立性还未被认识到,权力就可能被不加约束地崇拜,并且得到无条件的敬畏,尽管要遭受它的反复无常的折磨之苦。


  然而,当道德品行逐渐变得更加大胆时,人便慢慢感到需要有一个理想的世界;假如崇拜不停止,这种崇拜就会传给与野蛮人创造的神不同的另一种类型的神。有些人虽然感到了理想的要求,并且有意识地拒绝这些新的神,但仍然坚持赤裸裸的权力是值得崇拜的。上帝在回答约伯关于旋风的问题时,淳淳教诲说:那是在炫示神的权力和知识;但是,对于什么是神的善没有半点暗示。这同样也是我们当代人的态度,他们把道德建基于生存竞争之上,并认为幸存者必定是适应环境的人。但由于其他人对这种道德意义上如此可憎的回答感到不满,他们采取了我们习惯于称之为特殊宗教的立场,宣称在某种神秘的方式中,事实世界和理想世界实际上是和谐一致的。因此,人类创造了全能而又至善的上帝,创造了所是与应是的神秘统一体。


  但是,事实的世界是不完善的;而如果使我们的判断依从于这个现实世界,就会有一个奴性因素存在,我们的思想势必被这种因素冲涤殆尽。因此在一切的事物中,最好是通过把人从非人的权力暴虐中尽可能地解放出来,从而提高人的尊严。当我们认识到权力多半是起坏作用时,人,做为具有善恶观念的存在物,在这个没有善恶观念的世界中,仅仅是一个孤立无助的原子,人类再次面临抉择:我们应该崇拜权力,还是崇拜善?我们的上帝存在并且是恶的吗?或者他应被看作是我们自身良心的创造?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极为重要,并且会从根本上影响我们的整个道德观念。卡莱尔,尼采以及军国主义信条使我们习惯于权力崇拜,这种崇拜是我们无法维持自己的理想以对抗敌对世界的结果:它本身是对邪恶的屈从臣服,使我们对摩洛克神的一种最大的牺牲。假如力量确实应该受到敬畏,就让我们敬服那些拒绝虚伪的“既成事实”—这种既成事实未能认识到事实通常是坏的—那些人的力量。让我们承认,在这个我们所知的世界中,有许多其他事物可能更好些,而我们拥有并必须坚持的理想并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实现过。让我们对真,对美,对完善的理想保持敬意,这些都是有限的生命不允许我们获得的,尽管其中没有一项是与无意识的宇宙相一致的。假如权利是坏的,就像它看起来的那样坏,那就让我们打心眼里拒绝它。在这种拒绝中体现了人类的真正的自由:决心只崇拜由于我们自己对善的热爱而创造的上帝,只尊敬激励我们洞察生命最美好瞬间的天堂。在行动上、在欲望上,我们必须屈服于外在力量的专横暴虐;但是,在思想上、在渴望上,我们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的约束,甚至在我们的生命旅程中面对死亡的暴虐也保持着自由。那么,就让我们领会信念的力量,它能使我们在对美好的憧憬中继续生活下去,让我们永远以美好的想象为前导,在行动上下降到现实世界中去。   


  当事实与理想的背反开始变得明显可见时,一种激烈的反抗精神,一种激烈的对神的憎恶,似乎是对自由的必要肯定。以普罗米修斯的坚韧去蔑视充满敌意的宇宙,永远认清宇宙的罪并永远主动地憎恶它,以此拒绝权利的恶意可能创造的任何欢愉,这显然是一切不愿在不可避免的命运面前低头的人的责任。然而,愤慨依然是一种拘束,因为它迫使我们的思想被一个邪恶的世界所占据。愤怒是我们思想的一种屈服,但不是我们欲望的屈服;由智慧构成的自由是建立在我们欲望的屈服的基础之上的,而不是建立在我们的思想屈从之上的。从我们欲望的屈服中产生了忍让的美德;从我们的思想自由中产生整个艺术、哲学和美的想象的世界,由此,我们终于征服了这个令人生厌的世界。但是,美的想象只能存在于无拘无束的沉思中,只能存在于不被热切期望重压之下的思想中。因此,只有那些不再要求生活给予他们任何个人好处的人,才能获得自由,因为个人好处是随着时代变迁而变化的。

     

  尽管自我克制的必要性是罪恶存在的证据,但基督教在传教中就已显示出超越普罗米修斯反叛哲学的智慧。必须承认,在我们所欲求的事物中,尽管有些被证明为是不可能的,但仍然是实在的善的事物;另一些被我们热烈期盼的事物,无论如何,不能构成完全纯净的理想的一部分。必须放弃的信念是坏的信念,尽管有时是错误的,但比起不受抑制的热情想象所造成的错误要小得多;宗教教条,通过提供一种证明它永远不会错的理由,并由于它发现了许多严正的真理而成为净化我们希望的手段。   


  然而, 在顺从中有一种更进一层的因素;即使在实在的善不能获得时,也不该烦躁地欲求它们。对每个人而言,伟大的自我克制或早或迟都会光临。对年轻人而言,没有什么目的是不可达到的;他们不相信以热忱意志的全部力量去追求美好的事物会不可能成功。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由于死亡、疾病、贫困或责任之声的存在,世界并非为我们而设计,即便如此,无论如何美好的事物还是我们渴求之物,尽管命运可能阻止它们。当不幸降临时,我们要有勇气去忍受,而不是抱怨我们希望的破灭,我们要远离思想上的徒劳无益的悔恨。这种顺从于力量的程度,不仅正当而且正确:它恰是智慧之门。


  但是,被动的自我克制并非智慧的全部;因为并非仅靠自我克制就能建造起崇拜我们自己的理想的殿堂。萦绕着殿堂的预兆呈现在想象之域,音乐,建筑,不受干扰的理性王国以及抒情诗对金色落日的想象之中,在这些领域中,美在照耀和生长,远离悲痛的感触,远离变化的恐惧,远离现实世界中的失败和惊醒。在沉思这些事物中,天堂的景象在我们心中形成,立即给予我们一块判断我们置身于其中的现实世界的试金石,给予塑造我们理想的灵感,这种灵感可以作为构造神圣殿堂的基石。

   

  在能够进入圣堂之前,除了生而无罪的宝贵精神外,还要穿越一个黑暗的大洞穴。大洞穴之门是绝望,它的地面是用绝望的基石铺成的。自我必定在那里死亡;苛求和未驯服的欲望必定在那儿窒息,唯有如此,领会才能从命运的主宰中解放出来。但是,在穿越大洞穴之后,自我克制之门又重新导向智慧之光,在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新的洞见,新的欢愉,新的柔情,照亮了朝圣的心。


  那时,我们没有无能为力的反抗的辛酸,我们已学会顺从命运的外在统治,并且认识到非人的世界是不值得我们去崇拜的,最终我们有可能改变和再造无意识的宇宙,在想象的熔炉中使它变质,以一种新的闪耀着金光的意象去取代旧的泥偶像。在千奇百态的事实世界中—在森林,山峦和云彩的可见的形式中,在人类的生活事件中,甚至在死亡的无穷威力中—创造性的理想主义的洞见能发现由它自己的理想首先塑造的美的反照。以这种方式,心灵肯定了它对无思想的自然力量所作的精妙控制。心灵所对付的材料越坏,未驯服的欲望越横行,它在引导人们克服障碍,开发它蕴藏着的宝藏中的成就就越大,就越能在驱动反对力量去增长它的成功中取得更值得骄傲的胜利。在一切艺术中,悲剧是最有成就,最辉煌的;因为它在敌方的正中心,在最高山峰的绝顶建立了耀眼的城堡;从坚固的了望塔上四望,它的军营和兵工厂,它的纵队和要塞,都尽收眼底;在它的城垣内自由生活继续着,尽管存在大量的死亡,痛苦和绝望,所有的服从暴虐命运的首领为不屈不挠的城市自由民带来新的美的奇观。幸福属于这些神圣的堡垒,更幸福的是那些饱览功绩的城堡中的居民。荣耀属于身经无数年月战斗的勇敢的战士,他们为我们保护了无价的自由遗产,使渎圣的侵略者不能征服城堡,保持了它的纯洁无暇。


  但是,悲剧的美仅仅构成一种可见的性质,这种美的性质或多或少以明显的形式总是出现在我们生活的一切方面。在死亡的情境中,有一种神圣,一种压倒一切的敬畏,一种博大精深的对存在的无限神秘的感觉,在这里,犹如痛苦的某种奇异的结合那样,受苦者因为悲痛的结合力和这个世界维系在一起。在这些领悟的瞬间中,我们失去了一切对短暂欲望的渴望,一切为了渺小的目的所作的争斗来竞争,一切在肤浅的观点下构成一天又一天的日常生活的些小琐事的关注;我们看到,由于人类友情之光照亮了狭窄的救生筏,我们在黑暗海洋的咆哮波浪中只作短暂的飘荡;没有一句令人心寒的怨言从这个避难中的伟大的夜空中出发;处在敌对力量中的人类所有的孤独都集中在个人的灵魂中,它必须独自挣扎,竭尽它所有的勇气,与丝毫不顾人类的希望和恐惧的整个宇宙抗争。在与黑暗势力斗争中,胜利是荣耀的英雄伙伴的真正洗礼,是人类存在对美的支配的真正开始。在灵魂与外在世界的可怕冲突中,忍让,智慧和博爱诞生了,随着它们的诞生,一种崭新的生活开始了。深入我们灵魂深处的,使我们似乎成为玩偶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死亡和变化,过去的不可变更性,以及人类在宇宙从虚无的盲目急变面前的无能为力—能够感觉这些东西并且认识它们就能够去征服它们。

  

  这就是“过去”为什么具有那么大魔力的原因。它的不动的静态图景的美就如同晚秋令人陶醉的纯洁,那时的树叶,尽管一阵清风就会使它们飘零四落,但他们依然以金色的荣耀面对蓝天而在闪烁。“过去”不再变化或斗争,就像邓肯那样,在经过生命的适时的狂热之后,它就安眠了;曾经是渴望和执求的东西,曾经是细微而又易逝的东西,都已逃遁无迹;曾经美好而又永恒的东西,就如同夜晚的流星,闪过而又消逝了。它的美,对于一个无法与之相匹配的灵魂来说,是不堪忍受的;但是,对于一个已经征服命运的灵魂来说,它是信仰的关键。


  从外观看,同大自然的力量比较起来,人的生命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奴隶注定要崇拜时间、命运和死亡,因为它们比努力能在自身中发现的任何东西都要更伟大,而且因为他们所考虑的一切都是被它们毁灭的。尽管它们是伟大的,但伟大地思考它们、感受它们没有热情的光辉,则更为伟大。而这种思想使我们成为自由的人,我们不再以奴隶式的屈从在无可避免的命运前低头,而是吸取它,使之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放弃为个人幸福而作的争斗,摒除短暂欲望的一切渴求,热情为永恒之物而燃烧-这就是解放,这就是自由人的崇拜。这种自由是通过对命运的思考而实现的,因为命运本身已被心灵征服,而心灵已被时间的炼火净化而变的纯洁无瑕。   


  自由人以最坚固的所有的纽带,以共同命运的维系,使自己与人类同胞联系在一起,由此他发现一种心的景象总是伴随着他,爱之光辉照射在他的每一件日常事务中。人的生命是一种穿越黑夜的漫长的行程,绕在这漫长征途四周的是看不见的敌人,人受着疲惫和痛苦的煎熬,朝一个很少人希望达到的目的地前进,在那儿没有人长期逗留过。当他们行进时,由于被无限强大的死亡的无声命令所掌控,我们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我们能够帮助他们的时间是及其短暂的,我们有责任在他们的征途中洒播阳光,以同情的慰籍来减轻他们的痛苦,给予他们一种永不怠倦的爱的纯洁的欢乐,增强正在衰弱的勇气,在绝望的时刻,逐步灌输信念。让我们不要用恶意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功绩与过失,而让我们只考虑我们的需要-悲哀和痛苦;让我们记住,他们是同一个黑暗环境中的难友,与我们一起都是同一出悲剧中的演员。因此,当他们的生命历程结束时,当他们的善和恶由于过去的不朽而变成永恒时,正是我们感受到他们在哪里受苦,在哪里失败,我们的行为不是造成他们痛苦和失败的原因。但是无论在哪里,圣火的火花照亮在我们的心中,我们准备鼓励、同情他们,用勇敢的话语激起他们高昂的勇气。

  

  人的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缓慢而又确定的命运使他和他的同类陷入无情和黑暗之中。对善和恶的盲目,对毁灭的满不在乎,无穷的困难伸展于人生的无情之路;对人而言,今天被判定要失去他至爱的人,明天是他自己将要穿越黑暗之门,唯一还值得追求的是,在横祸来临之前,他所拥有的是使他短暂的生命历程变得高尚的崇高思想。鄙弃命运之奴隶的懦弱和恐惧,崇拜自己的亲手建立起来的圣地;不因机遇的主宰而丧气,从统治他们外在生活的专横暴虐中解放出来,而保存着心灵;骄傲地向那暂时容忍他的知识和判定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挑战,像疲倦而又不屈的阿特拉斯(传说被罚用双肩在世界极西处顶住天的巨人)那样,独自支撑他以自己的理想塑造的世界,而不顾无意识的践踏,勇敢地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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