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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撕去的那些年,早已随风逝去 | 三米深

 圆角望 2016-08-02


三米深原名林雯震,1982 年生于福建福州,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百余种刊物,入选《中国诗歌精选》《80 后诗歌档案》等多种选本,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福建文学》新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




鸭店

 

又一只番鸭被送上了断头台

它被勒住了脖子,拼命地挣扎

一刀下去,放了血

断了气,翅膀再无力抵抗

然后在滚烫的开水中

被扒了个精光,开了膛

破了肚,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又一只番鸭从笼子里被抓了出来

其他的鸭子跟着慌乱起来

但它们找不到出口

逃离不出这一地鸭毛的集中营

下一刀会落在谁脖子上

谁也说不准,当菜刀举起

我看见一群鸭子伸长了脖子

争相朝案板的方向涌去

铁笼子后的隔离木板

挡住了它们的视线

它们看不见刑场上的惨状

但它们感知得到,在刀锋切断

喉管的一瞬,几乎同时

囚笼里恢复了平静

鸭脖子几乎同时缩了回去

它们开始散开,继续坐等着死亡

快过年了,它们被关到一起

等待屠杀,它们眼睁睁

看着同伴赤身裸体地

被陌生人带走,眼看快过年了

一笼子的番鸭过完了一生

老板说,今年生意不错

都杀不过来了,要来一只吗?

 

 

被撕去的那些年

 

记得小时候,父亲给了我一本书

中间有好几页被人撕了

撕掉的那几页究竟写了些什么

为何被撕去,我充满好奇

但我还是跳过这几页

继续往下读,不为结局

只为揭开那个被撕毁的秘密

有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有一个声音在黑夜的尽头召唤着我

我梦见那个裂缝变成了

带血的齿痕,我梦见有人

躲在我的身后,不敢说一句话

我梦见我死去的祖父

也站在他们中间,多少年了

他们的心中仍然供奉着一只野兽

他们脸上的红月亮

犹如一块不可侵犯的伤疤

漫天的星辰被囚禁在一堵墙后

变成一地冰冷的石头

我梦见它们因为恐惧而发抖

有些疼痛是翻不过去的

有些噩梦终将成为永恒的空白

像月光下空旷的广场

星星消失了,看不见一个人

我试图从他们心中找到

被岁月撕碎的线索,像舔血的刀刃

重新光顾旧年的伤口,我知道

我错了,我不该触动

那些受伤的灵魂,当我再次翻开

那本残缺的书,撕裂的伤痕

发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书脊上渗出了深红的血

那些沉没在历史长河里的人

他们沉默了一辈子了

他们失去了太多的记忆

被撕去的那些年,早已随风逝去

 

 

父亲的翅膀

 

父亲将翅膀亲手交给了我

这是我父亲的父亲

留给他的,父亲说这副翅膀

已经流传了上千年了

父亲说,我们的祖先可能会飞

 

这是一副制作精美的翅膀

翅膀上刻着家族的姓氏

却没有告诉我们飞翔的方法

从我懂事起,父亲

就一直在黑夜里偷偷尝试起飞

 

我们的祖先可能是一只鸟

拥有自由而广阔的天空

也可能只是囚禁在大地上的人

用尽一生的力量

挣脱脚下沉重的镣铐

 

他们背着翅膀,在人群中奔跑

不怕被人说成疯子

他们不惜从悬崖飞身而下

摔得粉身碎骨,他们的心中

都有一双折不断的翅膀

 

父亲说,我们的身后

或许也有一双翅膀,虽然我们

看不见也摸不着它

但总有一个声音提醒着我们

有生之年,不要忘记飞翔

 

 

人生是剧场

 

百年之后,尘世依旧喧嚣

却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依然有人在走,却看不见我们

 

当幕布落下,曲终人散

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后台休息

像个旁观者议论着剧中人

 

我们说着自己,像谈论着别人

台下的观众却常常

将我们当成他们自己

 

他们为我们悲伤,为我们

笑出泪来,我们却无法

告诉他们,人生只是一出戏

 

其实他们都明白,他们

都已经退场了,留下一片虚无

和一个空荡荡的剧场

 

安静得像我们的坟

百年之后,我们的世界

只剩下彼此,还有我们的爱

 

在黄土里扎根,在春天里

漫出青草,我们的灵魂

依然悬浮隐藏于人间的剧场

 

昔日的观众走上了舞台

重演我们曾经演过的故事

你躲在黑暗中,早已泪流满面

 

 

沉没的苹果

——怀念陈让

 

我听见一个苹果掉进了池塘

夜色里的青草地

身后是耸入星空的水塔

 

这是一次普通的约会

他开着玩笑,她却当了真

把一个苹果扔向了

深渊般的池塘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他躺在草地上,像犯错的孩子

 

半年后,在他的葬礼上

我看见他的女朋友

在盖棺的时候

最后一次亲吻他冰凉的嘴唇

 

她滚烫的泪水,落在

他的脸上,却唤不醒他了

 

一个苹果沿着草地

向池塘滚去,多么任性

还没咬上一口

就静静沉在水底

 

我听见过苹果落水的声音

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兄弟,多么像一个残忍的玩笑

 

 

形记

 

他常常混在黑暗的剧场中

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自己

 

几百年来,他的传奇

被改编成了一出又一出戏

 

他们说着他的话

反复演绎他的人生

 

为讨好观众,他的命运

被一次次改写

 

直到他都认不出自己

他愤怒极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人生,别人无权篡改

何况他已经死了

 

都死几百年了

没法抗议,谁管得着呢

 

他过时的话,没有人愿意听了

他的老故事真的老了

 

如果不是这些戏

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他们要的不过是他的名字

他们只是戴着他的面具

 

属于他的时代

早就随他化为尘土了

 

他不禁怀疑,如果活到现在

会不会变成舞台上的自己

 

 

时钟都没有时间想一想

 

这是父亲母亲的时钟

陪着他们参军入伍、上山下乡

伴随着他们走过大江南北

从少年走向中年

 

时钟上有父母的青春和爱情

秒针牵动分针,分针挽着时针

低着头,一路向前奔波

生儿育女,养家糊口

 

当这个时钟被传递到我手里时

它已经生锈了,过时了

越跑越慢,慢慢地不守时了

和这个时代有了时差

 

时间到底去哪了

时钟上有父母的白发

和时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时钟却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

 

 

水谣

 

水车停在那里,榕树一棵接着一棵

沿着溪边的古道,传递着时光

 

方方圆圆的土楼围住了什么

头顶的天空像古老的铜镜

 

收藏了生与死、笑与泪,画下了

一个个离家的背影和还乡的魂

 

出生时便把胎盘和记忆的种子埋下

年复一年祭扫这乡愁的坟

 

青山深处的流云和水色,香火

与炊烟,是代代相传的宁静

 

当一曲歌谣成为一座村庄的名字

当我在故事里找到了故乡

 

他们并不理解我在树下的生活

这棵老榕树,让人有种坐下的冲动

 

 

 

我似乎看见两个人

一个人藏在

另一个人身后

一个人是

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人不用说

另一个人就懂了

一个人把另一个人

放在心底

就不再孤独

 

当一个人不在了

另一个人可以替他

继续活下去

把未完成的梦

坚持做完

 

所以我只看见

一个人在舞台上

像一只蝴蝶

用尽一生

追逐着另一只蝴蝶

 

 

 

每一个此刻都将过去

每个过去,都是一座村庄

 

每一座村庄,都有

一条古老的街道

 

每一条街上都住着一个

孤单的灵魂

 

他们如河岸的繁星

在寒夜里闪耀

 

他们犹如白日的焰火

公园深处的喷泉

 

他们是我们一次次遇见

又一再擦肩的路人

 

我们来去匆匆

像两个幻影

 

穿过城市上空的天桥

然后消失在了不同的路上

 

来源:《诗刊》2015年1月刊上半月号“每月星”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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