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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

 狐眼碌碌 2021-07-19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告别家人走出村子……宗祠、地坪、道路、天井、池塘,塘边的芭蕉树,无所谓的猪,沉思的狗,无动于衷的鸭子,悠然散步的鸡……我与它们一 一说再见!

上大学前母亲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一条蓝裤子,一件白衬衫。那条蓝裤子其实叫黑裤子也行。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相对的,五十步可以笑一百步,如果拿它与一条浅蓝的裤子相比较,它就是一条黑裤子。那件衬衫有点偏黄,尼龙料,摸起来有点像玻璃纸,滑溜溜的。那时候人人都觉得穿布料衣服掉价,尼龙衬衫时髦而高贵,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服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年代,不少人用“日本尿素”包装袋改成衣服,像穿着龙袍一样招摇过市,并不全是因为穿不起布衣服。

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上这件尼龙衬衫,我有一种翻身得解放的感觉。上文体班时我有一件麻料的白衬衫,穿着透汗挺舒服,但摸起来粗拉拉的涩手,被大家笑话是“苎麻白”,我羞愧得只穿了一次就把那件衣服压到了箱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穿麻料衣服成了时尚加环保。苎麻又叫“中国草”,穿进口尼龙料的居然笑话穿中国原料的,不仅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还伤害了我的中国心。

母亲在煤油灯下,看着我试衣服。她帮我扯平衣角,折好领子,一枚一枚地扣好钮扣,这种无微不至的代劳让我很不自在。从我考上大学后,她就常常这样眼睛发粘地看我,好像要诀别似的。

(我的第一个母校)

我考上的是广西大学机械系铸造专业。我考上大学成为村里最重大的事件,用现在的话叫“普大喜奔”,在村人的眼里,考上大学就是中了状元。虽然没有金街可游,但见了面都纷纷道贺,我像一条鲤鱼变成了一条龙。自然不少人也替我操心。有人说,学机械的将来工作可能有些辛苦。马上有人替我分辩:有什么辛苦!大学生,你以为要当翻砂工呀!顶多就是在工厂坐办公室吹着电风扇画画图纸罢了。就像笑话里农民认为皇帝用金子做的潲盆喂猪一样,坐办公室吹电风扇是村里人想象得到的最高贵的享受。

我沉浸在考上大学的满心喜悦中,却像在田里捉到一条大塘角鱼生怕别人知道,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填满心里的念头就是不用父母为我今后的出路操劳了。无意中看到当年的招生报考登记表,让我感慨万千。上面填写报考第一志愿重点院校分别是西北轻工业学院、中山医学院、西南交通大学、武汉建筑材料工业学院、武汉水利电力工程学院;第二志愿是一般院校,除广西大学外,还有广西机械工业学院、郑州轻工业学院、广西医学院、桂林电子工业学院;填的中专学校有洛阳建材工业学校、湖北邮电学校、衡阳铁路工程学校、广西邮电学校、广西建筑工程学校。我不知道当年怎么会报这些学校,它们就是一摞亮闪闪的“饭碗”,我饥不择食,只要抢到一个就行。我侥幸考了全公社第一,但祖母说,“在家以为衫儿白,出门更有白衫儿”,别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考得比我好,有一个学校读就好了。

招生登记表照片上不到十七岁的我,像足一只怯生生的小萝卜头,满头又浓又软的黑发,神情惶惑,衣服最上面的纽扣勒着脖子,严严实实,整个人像是刚从一个瓶子里倒出来。小时候扒松毛时坐在后山梁上,听着松涛一阵一阵的呼啸,看着青山叠翠,猜度着那些看不到的圩镇、城市的模样,现在终于要走出大山了。我知道自己再不会像列祖列宗们那样在这个地方土里觅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终老此生。

原先一直觉得大学是一道又深又宽的壕沟,我是一只短尾巴小狗,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家在农村,因为父母是公办老师,属于“非农”户口,家里无田可种,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蝙蝠,长着翅膀却不会下蛋,非禽非兽。每年农历七月十四,生产队围网捉鱼都没有我家的份,等到村里人分完了鱼,好心的会计才会让缩在一旁眼巴巴的我,拿走特意“剩下”的几条小鱼。我一点也没有抱怨的意思,毕竟我家是“非农”。我每次填简历,出身一栏填的是“干部”而不是“农民”。读高中时星期天回学校,同村的同学要从家里挑着学米,跋涉十几公里山路,我只需带着父母的米簿,身轻步快到学校交给出纳剪下几个格子。

(那丛绿树处是我曾经的家)

父母无力给我找一份我向往的工作。公社办有茶厂、炮竹厂和一个做锅碗盘碟的陶瓷厂,它们大概是我惟一的去处了。相反,大学毕业国家包分配,村里人都把考上大学说成吃上“国家饭”。“国家饭”,多么香喷喷诱人的字眼!有一次过年,一个吃国家饭、在煤矿工作的工人回老家,从身旁经过时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后来才知道是“香碱”——一种专门用来洗澡、不用来洗衣服的“洋碱”——的味道。浑身香风习习的煤矿工人擦身而过,他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吃国家饭就是不一样,连挖煤的浑身都是香的,不像农民从身边经过,只会闻到一股汗馊味。

摆过升学酒第二天,父亲搭着我出门。先从家里骑车到罗秀,再乘汽车到玉林坐火车。临行前的晚上,祖母从床板压着的凳子下摸出一个纸包,里头是一叠钱,最大的貮元,其余都是一元、五角、两角的,大概有二三十元,她倾其所有,要我拿着。我说这是妈妈给你的,爸妈已经给我钱了。祖母说:“他们给是他们的,我给是我的。穷家富路,多带几文在身上没有错。”硬塞进我口袋里,又怕我不小心弄丢了,摁摁我的口袋,叮嘱我放好。祖母暗红色枯藤一样的手抖抖索索一层层揭开纸包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告别家人走出村子。离别的时候为什么会流泪呢?我似乎并没有舍不得离开,但跟祖母说“我走了”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我怕被人看到,赶紧擦掉,它像砂锅漏水一样又渗出来。宗祠、地坪、道路、天井、池塘,塘边的芭蕉树,无所谓的猪,沉思的狗,无动于衷的鸭子,悠然散步的鸡……我与它们一一说再见!


在罗秀坐上汽车,把行李绑到车顶——现在电影里看到印度和非洲的长途汽车好像还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三十多年的确是从非洲穿越而来。汽车像开进海里一样颠簸着起程,没开多远,父亲就脸色发白。他虽然当过兵,却坐不惯汽车。他很快就呕吐起来,我又焦急又担心,不知所措。我不记得他吐了几次,反正感觉好像过了差不多一万年才到了玉林火车站。车站像菜市一样闹哄哄的,摩肩继踵,尘土飞扬,我看到很多像我一样入学赶火车的新生。

(树根下的狗)

脸色苍白的父亲排队给我买了票,在候车室里送我上火车。午后的太阳白晃晃的十分刺眼,父亲坐了一会,忽然走出站台外,十多分钟后,他拎着一个袋子回来,里头装着四个苹果。

“你拿着路上吃,”他说,“苹果最有营养,书上说一只苹果的营养相当于一只鸡蛋。”

我拿出一只“鸡蛋”递给他:“你吃一个吧。”

他说:“我不吃了,你留着吃。”

我坚持着递给他:“你吃嘛。

父亲接过去,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卡嚓一下咬起来,“我在部队的教导员是山东人,他说苹果带皮吃最有营养。”他说。父亲复员快二十年了,苹果的味道已经离他遥远如天边。

火车来的时候,父亲和我跟着混乱的人群拖着行李,一溜小跑,跑到前头找乘坐的车厢,没有找着,又跑回来。我被人群裹挟着挤上了车,父亲把行李从窗口递给我,在窗外催促我赶快坐下来,免得位子被别人占了。我坐下后从窗口探出头说:“爸,你回去吧。”父亲说:“不着急,你走了我再回。”我忽然间发现父亲变老了,黑发中掺着许多白发,脸庞清瘦,我嗓子里有什么堵着。

火车像牛一样怪叫一声,徐徐开动,站在月台上的父亲缓缓地向后面退去,朝我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我不再像小鸡依赖母鸡一样伏在他的翅膀下了,或者说我要用自己的翅膀飞翔了。我想起那个电闪雷鸣、雨脚如麻的黄昏,父亲披着雨衣给我买习字簿的背影;想起坐在单车尾架上用力推着他后背,叫他出力蹬车冲上陡坡;想起他把我抛进水里逼我练习游泳,带着读一年级的我到泗福小学拉练摸黑回来一路高声唱歌。父亲有一帧在部队时的半身脱帽照片,头发浓密,少尉军官服毕挺,英气逼人。年轻时的父亲是多么意气风发!他当年读高小时不辞而别参军是怎样的情形呢?是不是跟我现在上大学一样?他那么决绝地走出了六雷村却又走了回去,是否每个人年轻时的心都很大,装得下全世界?

我怯生生地一路端坐在座位上不敢走动,车厢里的每一张脸都风格迥异,唯一相同的是全都像砖头一样面无表情。现在的人比那时候的人表情丰富多了,但我说不好这是打开了更多的心灵窗口,还是戴了更多的面具。我猜测父亲是否回到了家,坐车回去时是否也呕吐不止。与我同行的是一名容县石头公社的新生,他考上广西大学化工系。我们都没有出过远门,穿着像是别人的新衣服,像两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土豆。

车窗外田野、房屋、树木忽忽而过,还有田里扛着犁耙、赶着牛牯的农民,一条条土路像蛇一样蜿蜒伸展,偶尔划过的水塘像镜子一样,浸着蓝天白云。我们小声说着话,感受到世界的博大、浑厚,充满无穷无尽的奥秘。火车“蒙喳喳、蒙喳喳”地响着,它的轰鸣像足我自己的心情。火车中间停下过好几次,每次重新起动时都发出杀猪一样的凄厉惨叫,哧嗤哧嗤地喘着粗气,像池塘里打滚的水牛打着醒鼻,喷出一团一团白烟。

(树犹如此。记得小学山顶球场边这棵桉树是在我还没入学时种的)

一块块菜地和一幢幢像四方盒子一样的楼房撞入眼睛时,列车员说南宁快到了。这就是“省城”!我唱得最好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但“省城”却是我向往的最遥远的地方。它不仅在远方,更在高处,在比县城、地区更高更远的地方,即使它坐落在河水流往的下游,每个人说的都是“上省城”。

许多骑自行车的人被铁路道口的栏杆挡着,他们家里这时候正在煮饭,都在赶着回去吧?我惊讶地发现铁轨居然锈迹斑斑,一些挑着包袱的人从一堆死蛇一样的铁路中横穿而过,走出车站的人都神色匆匆。城市到底是人们的归宿还是驿站?为什么都那么向往城市,又那么希望叶落归根?黄昏时分的南宁空气中有一种甜腻腻的怪味,后来才明白那是煤渣的味道,混合着闹哄哄的喇叭声、人声,横冲直撞的三轮车的哒哒声,新来乍到的我像把鼻子没进一口浑浊的水塘里。

我从六万大山一个叫六雷村的旮旯里几经辗转,黄昏时分落足这个陌生的城市。伯父家在南宁建筑学校读书的二哥在出站口等着我,我们坐上迎接新生的校车,在无数的楼房、路树、天桥下面七绕八拐地穿行。那些树没有一棵是我认识的松树、杉树、榄树、茶树、桃树、李树、梅子树,我像一只鸟飞进一片陌生的树林。

我看到了毛主席草书的“广西大学”的大门口,知道它就是我要栖身的巢。车子开进学校门口时,我回头看到一轮黄澄澄的太阳,把周边的云也染上了颜色,像是不小心打破的蛋黄,让人感觉一种异乡为客的惆怅和凄凉。

 (摘自我的长篇纪实《生于六十年代》,东方出版社。获第七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铜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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