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 - “管我叫以实玛利吧!” 还记得《白鲸》开头这句惹人注意的话吗?昨天(8月1日)是作者赫尔曼·麦尔维尔的诞辰日,一起来重温一下这部小说最后惊心动魄的片断吧。 文|微信君自言自语 追击——第三天 文|赫尔曼·麦尔维尔 译|曹庸 摘自|《白鲸》 - 声明:转载先请私信联系 - 第三天的清晨晴朗地来临了,前桅顶上那个孤寂的守夜人再次由一群日夜的瞭望者接了班,每根桅杆,几乎每根圆木都布满了人。 “你们可看到它吗?”亚哈叫道;可是,大鲸却还没有看到。 “没错,我们还是尾随着它;只要钉着它,就行啦。转舵向风;留心,照常驶去。又是个多可爱的天气呀!如果说这是个新创造的世界,是专为天使们造出来的一个夏宫,今天早晨就是第一次为天使们而敞开的话,那样的世界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天气吧。亚哈要是有时间思考的话,这倒是可以思考的材料,可是,亚哈从来就不思考;他只是感觉,感觉,感觉;对人类说来,这也就真够了!思考是种放肆的行为。只有上帝才有这种权利和特权。思考就是,也应该是桩冷静、镇定的事儿;可是,我们的可怜的心跳得这般厉害,我们的可怜的脑子又跳得如此急剧,哪能思考呢?然而,我有时候倒认为我的脑子是十分镇静的——静得像冻结了,这只老脑壳就这么格格发响,直像一只玻璃杯里的东西结了冰,里头还在哆嗦那样。可是,这顶头发这会儿还在不断地长出来,此刻就在长出来,这准是热气使它长出来的;可是,不,它也许像是一种到处都会生长的杂草那样,不管是在格陵兰那种冰天雪地的土缝里,还是在维苏威的熔岩里都长得出来。狂风可把它刮得多厉害呀;风呼呼地刮着我的头发,就像是刮着紧缚在复船上的支离破碎的篷帆。这股邪风,肯定是要先刮进牢狱的走廊、死牢、医院的病房,把那些地方都刮遍后,这才刮到这里,刮得像飞雪一样清白。滚,给我滚!——这是有毒的风。如果我是风呀,我可就不再刮这样一个邪气十足、卑鄙无耻的世界。我宁可悄悄地爬到什么地方的一个洞穴里,偷偷地在那里躲起来。不过话得说回来,风呀,它可是一种高贵而英勇的东西!谁曾征服过风来着?在每次的交手中,它最后总会使出最最厉害的绝招来。如果你去攻击它,你也不过是直穿过去,准扑个空。哈!那种吹打赤身裸体的人们的怯懦的风,一拳都也吃不消。哪怕亚哈,也比它勇敢——比它高贵。要是这会儿风有个形体可多好;不过,一切最会对人类施行暴行而使人最为愤怒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没有形体的,而且都是像怪异的东西一样,而不是像神明那样的没有形体。这就有最特别、最狡猾、而又最恶毒的区别呀!不过,我再说一遍,而且这会儿还要断定地说,风总还有点儿令人愉快和通情达理。那种热带的贸易风,至少就是在青天白日里径自吹着,吹得很猛烈、很坚定,柔中带刚;不管细小的河流会怎样转变方向,也不管最雄壮的密西西比河会怎样迅速急转,摸不准最后会趋向何方,它总是目标不易地径自吹去。这股贸易风把我的船直吹到永恒的北极圈!这种贸易风,或者类似于贸易风的什么东西——一种如此不变不易、如此猛烈的东西,把我的龙骨似的灵魂直吹过去!吹到它那里去!喂,上边的人!你们看到些什么呀?” “一点也没看到什么,先生。” “一点也没看到什么!已经是午刻啦!那只金币在等得主啦!瞧那太阳!唉,唉,准是这样。我已经驶过头了。怎么,我比它先了一着吗?唉,这会儿,是它在追击我;不是我在追击它啦——糟了;我也应该事先就有数呀。傻瓜!它在拖绳索,标枪啦。唉,唉,我昨天夜里就追过了头啦。掉头!掉头!下来,除了固定的瞭望人,你们大家统统下来!准备转帆索!” 船一转了向,风也好像在“裴廓德号”的船尾了,所以,这会儿,一掉了向,这艘迅速作好追击准备的船便重新搅泼起原先在船尾的白浪,吃力地顶风前进了。 “他现在正顶着风,要驶到那大张着的嘴巴那儿去,”斯达巴克一边把刚拉过来的转帆索绕在栏杆上,一边暗自嘟哝着。“愿上帝保佑我们,可是,我已经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发潮了,而且还打里头直湿到了我的肌肉。我担心我听从了亚哈,就是违反上帝的意旨!” “来把我晃上去呀!”亚哈一边向着那只麻绳篮走去,一边嚷道。“我们不一会就要跟它会面了。” “是,是,先生,”斯达巴克立即遵命照办,又把亚哈晃了上去。 现在已整整过了一个钟头,金光灿烂的太阳已经偏斜了。时间老人本身现在也提心吊胆地屏息了好久。不过,最后,亚哈在距上风舷三个方位的地方,又看到了喷水,三支桅顶也立刻像火舌似的发出了三声尖叫。 “莫比迪克,这第三趟,我可跟你面面相对了!赶快准备起来!——转帆索再扯高来!把船完全顶着风。斯达巴克先生,它还隔得太远,无法放艇。风帆在晃喽!拿只大槌子去把舵手监视起来!唔,唔;它游得很快,我得下去了。不过,让我在这高高的地方再好好地望一望四下的海吧;时间还多着呢。还是老景色,老景色,不过,不知怎地,还是有点儿新颖;唔,打我是个南塔开特的沙丘的小孩子时候初次看到海以来,它可一点也没有什么变化呀!老样子!——老样子!挪亚看到的时候是这样,我看到的时候也是这样。下风的地方在下毛毛雨啦。这样可爱的下风!它一定会吹到什么地方去——吹到跟普通地方有点儿不同的地方去,吹到比棕榈树还要茂盛的地方去。下风!白鲸正在朝下风游去;那么,看一看上风吧;后边如果刮得越厉害越好。可是,再见啦,再见啦,老桅顶!这是什么?——绿色的东西?噫,在这些歪歪曲曲的缝缝里竟有小小的苔藓。亚哈的头上可就没有这种碧绿的气候留下的痕迹。现在老头子跟这东西竟有所不同了。不过,喂,老桅杆呀,咱俩可是一起老起来的;不过,咱俩的身躯都还很硬朗,可不是嘛,我的船呀?是呀,只不过是少掉了一条腿罢了。老天在上!这块枯木头却在各方面都比我的活肌体强。我不能跟它相比;我早就知道,有些用枯木头做的船,却比那些由精力充沛的先人用最富活力的材料做成的人远更长命呢。他说过些什么呀?我的那位领港人,他竟然走在我的前头了;不过,还会再看到他嘛?可是,在哪儿呀?如果我爬下这些无止的扶梯,还能看到海底吗?我通宵为他驶着,不管他沉在什么地方。是呀,是呀,就跟你多次说到你自己的可怕的实话一般,祆教徒呀;可是,亚哈,你却还没有达到目的咧。再会吧,桅顶——请你在我走了的时候,好好地留意一下大鲸。我们明天再谈吧,不,今晚吧,等到那条白鲸在那里倒下来,头尾都缚起来的时候。” 他传下话;一边眼睛依依不舍地四下望着,一边让人家慢吞吞地打蓝色的空中卸到甲板上。 几只小艇都及时放下去了,可是,当亚哈站在他的艇梢上,正要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对那位大副挥挥手——大副在甲板上抓住一根滑车索——教他歇一下。 “斯达巴克!” “先生?” “在这趟航程中,这是我的心船的第三次出发,斯达巴克。” “不错,先生,是你决定要这样做的。” “有些船一开出它们的港埠,就此永远失踪,斯达巴克!” “说得不错,先生!真真不错。” “有些人死在退潮里;有些人死在浅水滩里;有些人却死在洪水里;——我这会儿觉得像是一股汹涌鼓起的巨浪,斯达巴克。我老啦;——跟我握握手吧,朋友。” 他们两只手握在一起;两双眼睛都紧瞪着;斯达巴克眼泪粘在脸上。 “我的船长啊,我的船长!——高贵的人呀——别去,别去吧!你瞧,这是勇者的泪水呀;可见劝告的人是多么苦痛!” “放下去!”亚哈甩开了大副的手,叫道。“水手们准备呀!” 那只小艇立刻绕过船艄,划开去了。 “鲨鱼!鲨鱼!”下舱的窗口传来了一阵叫喊;“主人啊,我的主人呀,回来吧!” 可是,亚哈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当时他自己的嗓音很高;小艇向前迅疾划去。 然而,刚才那阵叫声可喊得不错;因为亚哈的小艇几乎还未离开大船,就有无数的鲨鱼,仿佛从船底下的什么深渊里跃出来,凶狠狠地啮起桨叶了,它们每啮一下就往海里一潜;而且就这样跟着小艇且啮且游。在那种熙熙攘攘的海洋上,这种情况,对于捕鲸小艇说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那些鲨鱼显然也跟那群飞扬在东方的行军团队的旗帜上的鹰群一样,颇有先见之明,时刻紧跟着捕鲸小艇。不过,自从初次发现白鲸以来,这却是“裴廓德号”第一次看到的一群鲨鱼;究竟是不是因为亚哈的船员全都是些虎皮黄肤色的野蛮人,因此,他们的皮肉,鲨鱼闻起来麝香气很足——据说这味道往往很能吸引鲨鱼——总之,这群鲨鱼似乎只是盯牢这只小艇,不去骚扰其它小艇。 “铁打的心!”斯达巴克的眼睛掠过船侧,望着那只逐渐消失的小艇,嘴里喃喃道——“看到这般景象,你还能大夸其口嘛?——把你的龙骨放到这群狼吞虎咽的鲨鱼里头去,让它们大张着嘴,跟在后面,出去追击;今天又是关键的第三天,——如果把三天算做一次连续不停的紧张追击的话;那准是这样:第一天是早晨,第二天是中午,第三天是太阳落山了,也是这桩事情的结束喽——不管它是怎样结束的。啊!我的天啊!是什么东西把我打穿了,弄得我这样可怕的镇定,却又有所期待——在令人寒颤的高峰上一动不动了!将来的事情都在我眼前闪过来掠过去,好像是置身在空躯空壳里头;一切过去的事都不知怎地,越来越朦胧了。玛丽,妻子;我死后,你将在苍白的荣光里凋零啦!孩子呀,我似乎只看到你的眼睛越来越蓝得出奇。人生许多挺古怪的问题似乎显得逐渐明朗了;不过,中间还掠过朵朵的云块——我的行程行将结束了吗?我双腿感到虚弱乏力了;好像站了一整天的人一样。摸一摸你的心吧——还在跳动嘛?拿出精神来——斯达巴克!——防一防吧——来呀,来呀,高声说呀!——喂,桅顶的人呀!可看到丘冈上我那孩子的手么!——疯啦;——上边的人呀!千万要注意着那几只小艇呀:——钉牢那只大鲸!——嗬!又来了——把那只老鹰给赶走呀!你们瞧!它在啄啦——风信旗都让它撕破了——”他指着那面在主桅球冠上飘扬着的红旗——“哈,它把风信旗也一起带走了!这会儿,那老人在哪儿啦?亚哈呵!你看一看这情景吧!——真叫人发颤呀!真叫人发颤呀!” 几只小艇还没有划得多远,桅顶上的人就做了一个手势——手指着下面,亚哈知道大鲸已经潜进了水里;不过,他想等它再冒出来的时候靠近它,他使小艇偏斜地离开大船,继续前进;那些着了魔似的水手还是阒无声息,这时,当头大浪像锤子般一记记地迎头击着小艇。 “你这海浪呀,敲吧,把你的钉子紧敲吧!给它们贴头贴脑地紧敲进去吧!你不过是在敲着件没有盖的东西罢了;棺材和棺架决不会有我的分儿:——只消一根麻绳就杀得了我,哈哈!” 突然间,他们四下的海面慢慢地激起许多大水圈来;接着,又迅速地往上一冒,仿佛旁边涌出一块沉在水里的冰块,飕地腾到水面上来。于是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一阵地底下发出来的唔唔声;大家都屏声息气。一只巨大的形体好像哩哩啦啦地拖着许多绳索,标枪和捕鲸枪,纵长而微斜地打海里冲了出来。它给笼罩在一阵低垂的雾障中,在虹彩似的天空里逗留一下后,便扑通一声跌回海里去。海水哗啦啦地往上溅了三十英尺高,像是一堆堆的喷泉似的闪烁了一下后,又像一阵雪花样散落在水里,撇下一个圆圈圈,水面油腻腻的,像新鲜牛奶那样,把这条身躯如大理石的白鲸围住了。 “划起来呀!”亚哈对桨手们叫着,几只小艇都向前冲去攻击了;可是,莫比迪克似乎让昨天插在它身上的新打出来的刀枪惹得发疯发狂了,又加上给天上下降的所有天使迷了心窍。漫布在它那宽阔的白色前额上、透明的皮肤下的大片大片的缠结的筋腱,好像都交织在一起;它一面朝前游去,一面用它的尾巴在小艇间搅来拌去;小艇又给它甩得四散分开了;二副三副两只小艇上的刀枪都给摔了出来,两只小艇的艇头前半截有一边船舷也给撞碎了,可是,亚哈那只小艇却简直一点伤痕也没有。 大个儿和魁魁格正在给撞破了的船板补漏;那条大鲸离开了他们,正在向前游去,由于身上又吃了一枪,它猛一转身,露出了整个胁腹,就在这时,听到哗地一声疾叫。原来是昨天大鲸不住地甩拍着自己的背脊,卷呀卷地把绳子都绕在身上,到了夜间,它又把绳子抖散了,绕到那个祆教徒身上,这会儿,那个祆教徒的支离破碎的身体露出来了,他那套黑衣服已给撕成片片,那双鼓胀着的眼睛,圆瞪瞪的,直望着亚哈老头。 标枪打亚哈手里落下来了。 “上当,上当!”——曳长而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喂,祆教徒呀!我又看到你了。——喂,你走在我前头啦;那么这,这就是你所指望的棺架。可是,我完完全全相信你。第二只棺材在哪儿?二副三副,你们都上大船吧,这些小艇这会儿都没用了;如果你们还来得及,把它们修好后,再回来;如果来不及,亚哈也真可以死了——下去呀,大伙儿!谁个先打我这只小艇跳出去,就叫谁尝这标枪。你们都不是别的什么人,你们都只是我的手脚;所以要听从我——大鲸在哪里?又下去了吗?” 可是,莫比迪克好像很迫近小艇了,不过,它仿佛是一心一意地要把它背着的死尸一起曳着逃走,又好像是把它上次会战的那个地方当做它的后方似的,它这会儿又从容地向前游去;差不多擦过了大船——大船一直跟它背道而驶,不过,船的去路暂时给拦断了。那条鲸似乎在以高速游去,而且现在只是一心一意向着它自己那条笔直的水路赶去。 “亚哈!啊,”斯达巴克叫道,“还不算太迟咧,哪怕现在是第三天,要断这念头,还是来得及呵。你瞧!莫比迪克可不是要找你呀。而是你,你,在发狂地找它呀!” (完) 本文选自 《白鲸》 [美] 赫尔曼·麦尔维尔 |著 曹庸|译 戳以下标题可跳转至 每日读第1期 《我的少年时代,将为某位步入暮年的小说家献上大量“荤段子”》 作者:纳博科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