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他们获得博士学位,是一个漫长考评的结束,如今却迎来了一个更复杂、更残酷的考评。一旦开始,个人就很难选择退出,那些公开宣布自己不再参与评选教授,只愿意好好当一个讲师或副教授的人,会被整个系统视为异类,最终,会想做一个普通讲师而不得。 这两天,一篇《某校青年教师:简直没法干事了》的文章,引起了很多高校教师的共鸣。一位刚刚回国的工科海归博士,应该是“某高校”的重点引进人才,他申请了一笔国际合作经费,邀请他在国外大学的导师来“某高校”访问。接下来,围绕这笔钱的使用,是长达35项的吐槽。最终,在老江湖的指点下,终于办妥,但是这些繁琐的程序和折磨,已让这位海归博士抱怨:简直没法干事了。 ![]() 这位海归博士虽然已经懂得为自己和单位“匿名”,但毕竟还是单纯,他吐槽的内容,对国内高校教师来说,其实就是日常生活。2013年3月,青年学者张晖去世,在学术界产生很大震荡,尤其是他清贫的生活与社科院这样高大上东家的反差,让人为中国青年学者的生存状况忧心。学者施爱东与杨早在一次采访中感叹:“现有体制下学问不是贫家子弟能做的。”这篇三年前访谈的长文,经过“学术中国”公号的再传播,又一次引发强烈关注。 如果张晖还在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他肯定能申请到一些课题。他的大量时间,或许将耗费在这些课题经费的报账中。最近几年,中国高校教师似乎并不缺钱,国家科研经费井喷,对人文社科领域的学者来说,随便报一个正能量的课题,中标的可能性,比在街上勾兑女青年的成功率还要高。我认识的几位青年教师,刚参加工作那一阵子可能还有一点窘迫,但是,他们很快就能走向“正规”。科研经费向他们招手,只要不是太清高,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怎么能够合规地花掉这笔钱。有一位朋友,不小心中了一个国家级课题,虽然是文科,也有十几万。在他申请的时候,对科研经费的管理还没这么严格,最初那段日子,生活确实宽裕不少。但是,一年之后,政策变了,每一笔钱都需要发票才能报销,对发票的审查也非常严格,这让他非常狼狈。他不得不向我求助,有一段时间,我购书的发票都要为他留着,但是这种帮助,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他是一个自由散漫人士,不想为报销经费操心,最后甚至做好了退钱的准备。 ![]() 像张晖那样专注于研究的学者,对这些报账程序不会太适应。所以,“在现有体制下”,他可能还会受穷。对广大青椒(青年教师)来说,要改变自己清贫的生活,其实并不缺乏路径。学会申请课题,学会报账,距离致富也就成功了一半。听说在有的大学,有专门的“太太群”,大量副教授和一小部分教授的太太,会集中探讨报账的技巧。再严格的审核,对中国人来说,似乎都不是问题,本文开头的那位海归,最后也是在一位“老江湖”的指导下,完成了手续。 副教授是比较尴尬的阶段,他们还年轻,刚刚取得带硕士的资格,还没有与学生一起战斗的经验。真正的老江湖,不用自己出手,很多教授,会把这些搜集、整理发票的工作交给学生,当然,很多课题本身也是学生参与做的。这是一个“致富”的共同体,因此,并不是工科教授的学生才喊自己的导师为“老板”,很多文科生,也有为老板打工的经历。熟悉报销流程,整理发票,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一个成功的教授,是不惮于多接几个项目,多带几个学生的。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不再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做学问,而是不会报账的青椒,很难做学问。对科研经费的使用进行审查和审计,似乎无可厚非,谁不痛恨那些中饱私囊的人呢。但是,中国的很多问题,都会有“层层加码”的习惯,教育部和财政部的“严加管理”,经过文件的长途旅行,到一个地方高校,就会严格到完全变形的地步。这种程序的严密,并不能真正杜绝虚报的可能,那些喜欢钻空子的人,不但可以继续钻,甚至会因为难度加大而获得某种快感。而那些像张晖那样真正沉迷于学术的青年学者,将会因此疲惫不堪。世间有没有既懂得报账的学问,又能做好学问的人?可能少之又少。 ![]() 这种繁琐的报账程序与晋级机制一起,构成一个复杂的考评体系。这种考评体系对那些想献身于学术事业的青年来说,是一个新的教育系统。他们获得博士学位,是一个漫长考评的结束,如今却迎来了一个更复杂、更残酷的考评。一旦开始,个人就很难选择退出,那些公开宣布自己不再参与评选教授,只愿意好好当一个讲师或副教授的人,会被整个系统视为异类,最终,会想做一个普通讲师而不得。有的学校,甚至在制度上惩罚这些“不求上进”的人,到了一定年龄不评教授,还会有被解聘的风险。 某种程度上,这个考评体系仍然是一种“应试教育”。如果说备受抨击的应试教育会扼杀学生的创力力,只能培养出一些乖孩子,那么,这个针对教师的“应试教育”,最后的结果又会怎样?最近几年,在这种政策的刺激下,我们的论文产出能力大大增强了(那么多课题,都要求发表论文),但是,中国的科研水平是否真的有那么大提升?或许理工科要好一些,就我比较了解的几个人文学科来说,并没有看到学术的创造力有任何增强。这样的考评体制,要求每一个结题,都要出成果,对那些要寂寞读十年书,才能在一个领域内小有建树的学科来说,无疑是一种灾难。 曾经去拜访一位著名的哲学教授,因为他的研究与新兴的VR技术有关(其实,他更关注的是VR技术普及后的伦理问题),很多科研项目找上门来。他拒绝了一个上百万的项目,因为这个项目的报账要求,他必须有一个团队,他又不愿意为了获得经费而虚构一个团队出来。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接受企业提供的研究资金,双方签订一个合作协议,资金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这位教授目前还住在学校提供的房子里,自己无车无房,有时候还会睡在实验室里——他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一个教授,一个为研究而疯狂的人。在我看来,这就是做学问的最高境界,不用关心贫富,也不用关心成果,而是醉心于自己真正的兴趣。 ![]() 但是,对广大的青年教师来说,他的经验没有参考价值。如果想达到这种状态,就必须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教授,而通往这个目的的道路是如此漫长,足以抹杀一切稀奇古怪的想法。等到从青椒熬成大教授,大多数人,早就忘了年少时的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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