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 打工诗歌是中国打工时代的摄像机。 拔铁钉 那些待工几个月的民工 在一些完工的工地上 把铁钉一根根从废弃的木板上拨出来 把深深陷入内心的痛拔出来 把一根根卡在喉咙中的鱼刺 努力地拨出来 要拨出多少内心的痛 才能凑足一斤铁钉 要从身上拨出多少的汗水 才能凑足一日三餐 一根报复的铁钉尖叫着跑过来 在他脚上深深地咬了一口 血一滴一滴,染红了他的眼睛 抽歪了他的嘴巴 拨废木板上的铁钉,是停工以来他们生活的唯一希望 象把硬币努力地从石头中抠出来 他们用汗水浇灌着铁钉 浇灌着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也常常用脚上奔跑的血浇灌充满血腥的一日三餐 一根根铁钉 千万根铁钉汇成了大海 汇成了大海一样多的民工 其实每一个民工,就是一根铁钉 他们把这个祖国的山河牢牢地钉在了一起 他们自己却永远被挤压在看不见阳光的夹缝中 一根铁钉能走多远 一根根铁钉用民工的汗水和血解渴 铁钉 是天生的哑巴。有泪往心里流。 一根根铁钉在监工似的铁锤的重拳下 咚,咚咚,咚咚咚…… 向木头或生活的深处挺进 谁也不会听见它们的无奈和叹息…… 铁锹 喳,喳,喳…… 一把铁锹把黑夜的皮肤重重擦伤 把这个夜晚的黑,撕开了一条活生生的裂缝 一把铁锹浑身长满嘴巴,它对生活的控诉, 是这个夜晚很刺目的尖叫 对于无动于衷的人:它只是满耳被忽略的噪音 夜晚,是一块巨大的海棉 鸟儿们都飞走了,那些羽毛的气味 降落到了树林的根部 大地之上那些博动的心跳,是一部部 睡眠的发动机 向夜晚的深处驶去 这个大海一样的世界,一个人就是一台 自食其力的发电机 力气就是它发出的电。 铁锹吃着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力气 它按主人的指令做着重复的动作 一把铁锹 把体内的汗水源源不断地挖出来 汗水被利用后 象废水排放到了大地之上 一把铁锹的身体在被慢慢磨损,而不易觉察 象家中慢慢长大的胖嘟嘟的儿子 生活是一块粗糙的磨刀石。 一把面无表情的铁锹,只有碰到乡愁的时候 才柔情似水 化做沸腾的滚烫的铁水 一把铁锹 它也长着一颗人的心脏啊…… 1997年深圳:十平方米,十户人家 我不愿回忆 我不愿一幅图 活生生地撕开我和一代打工人心中的伤疤 让这么多人看着 看着我们明目张胆地疼痛 看着我们灰暗的眼睛 和缩手缩脚的人生 以及那些隐藏得很好的呻吟 十平方,十户人家,二十几个人的呼吸 这夹窄的人生 夹窄的呼吸 我们把自己压缩,压缩在一个个小小的火柴盒中倦曲着 我们把房租压缩 我们把自己的天空压缩 我们狠不得把自己压缩,压缩,再压缩 把自己折叠,折叠,再折叠 直到象一张小小的邮票 我不愿回忆,一个叫许强的人不愿回忆 不愿把一桶又一桶的辣椒水猛烈地 浇在和自己相同命运的一代打工人的伤疤上 但我们的一生却无法撕下这一页活生生的日历 无法撕下烙焦的皮肤 我们把自己沙哑的吼叫压缩为一滴透明的泪水 我们把自己的乡愁压缩为一枚5瓦的昏黄花的灯泡 这黑黑的盒子,永无天日,压缩着 二十几个人的天空,和梦想 1997年深圳:棚屋房客,生存压倒一切 一条污水沟上建满了密密麻麻的棚屋 这些用废弃物品搭建的吊脚楼 像城市四处张贴的小广告,或醒目的补丁 夫妻,恋人,亲戚,老乡是棚户区的主要房客 个人隐私,是一张隔着的透明玻璃 巴掌大的房间像一个个灰暗的纸箱挤满了上下床 挂起的塑科帘子,是各自虚拟的围墙 过夫妻生活就象做贼似的,慑手慑脚 肌肤上的焦渴像沙漠中干裂的嘴唇 顺着一条污水沟,一间又一间的棚屋 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一共93间,1800多人。 90%说着满口的四川话, 清一色,全是从内陆到深圳的打工者。 5对夫妻,1对姐妹,4对朋友,20个人共用一间 10余平方米的棚屋 上下床密密箍箍靠墙一圈。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 的广告当做装饰。 一个床位:同时睡两个人。上白班的,上夜班的 像工位两班倒,轮流使用 赵云波的妻子,在一家玩具厂做工 每月收入500-600元。如果不失业, 俩人一年能攒5000元左右 …… 生存压倒了一切,打工的人学会了 如何 见缝插针…… 1991年、1997年深圳:那一双手和脚的背后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和脚 看看吧! 近些, 再近些,看看吧!! (小心,别烙痛了你的眼睛) 那些触目惊心的溃烂的伤口 那些触目惊心的溃烂的人生的希望 和黑洞 蜘蛛人,洗墙工。钟家财。22岁。湖南桑植人 荡悠在1997的摩天大楼,与蜘蛛丝之间 给这个城市洗脸, 给自己模糊的人生洗脸, 四肢悬空,一百多斤的身家性命 拴在 一根火腿肠粗细的麻绳上 拴在家乡亲人眺望的睫毛上 和无可奈何的泪光中 给高楼洗脸,感觉那绳子像一条故乡的路 拴在自己的脖子上 18岁闯深圳。做过手饰盒厂的工人,干过装修, 当过保安。饱尝失业之苦:辗转难眠,度日如年 “逼”上绳索,“逼”上高楼,逼上心惊肉跳的生活 他苦笑:“再也没有什么,比失业的恐惧更高” 每一幢高楼都是战场,每一个疏忽都是致命的敌人 没有鸟在枝丫间的欢快,与鸣叫 只有双脚落地,才知道踏实的滋味有多好 像一只只没有翅膀的鸟 在高楼之间 晃荡着 晃荡着…… 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 1991年深圳:站着吃饭的机器 上千人进餐。所有人都站着吃饭 工厂为了节省时间。 象一台台搅拌机被胡囵吞枣地 往胃里倒入了坚硬的泥沙 厕所的墙壁上,不知谁 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流水线向前流着 17岁到25岁不同规格的青春向前流着 流水线,有着身不由已的漩涡 “上午和中午只允许各休息15分钟, 休息时间一到,上百人同时冲进厕所抢位, 时间一到就再也不准去了” “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100多人如厕,18个厕所位,15分时间 多么紧张而又艰难 机器可以不拉肚子,不来例假 啊哈,机器。会说话的机器 会上厕所的机器,有乡愁的机器 会流泪的机器,会打断牙齿往肚里吞的机器 会断指缺肢的机器,会写家书的机器 会到邮局填写汇款单的机器 会因缺少营养而在流水线上晕倒的机器 啊哈,机器。一群加班的机器 一群把加班当做必须吞下又苦又甜的果子的机器 一群内心落满灰尘的机器 一群有着“最大愿望”的机器 “明天早上不要叫醒我, 让我睡,睡到中午,睡到 下午,睡到晚上……” 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 都是我所经历的 如果你要问我,给我最震憾的书是什么? 是《包围城市——中国农民向城市的远征》,作者张新民。他用十年时间,追踪摄影报道中国最底层最艰辛的打工生活。一张张黑白照片以不屈不挠之力,挤开真相之门的一丝缝隙。他拍摄的部分图片,就是我流浪过的深圳沙井镇万丰村。 1994年11月28日,客车把大学毕业不久的我抛在了华灯初上的深圳万丰村。经表姐介绍,我暂时挤在老乡的出租屋借宿。后来,我在老乡极不情愿的脸色中,艰难熬过了两日。第三天表姐给我找了地方住宿,并给老乡结算了两天的住宿水电费4元,这不仅仅是4元,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深圳的世态炎凉。我的新住处月租30元,也就是在陈旧的木楼板上铺张草席,也就是床了!房间入门处是二个被灰尘和油腻包裹的木板,上面是二十多个煤油炉。楼板上,一张草席,一个蚊帐,就是一个人的世界。我写下了 “对于生活的深呼吸,是灌进/喉咙沸腾不息的闷热/是蒸笼中无法逃脱的蚂蚁,汗如雨下”。出租屋中打工的小夫妻常常是两地分居,虽都在广东,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婚后分居三年,好不容易在出租屋拥有一席之地/一个简陋的床位把两团火焰紧紧地焊接在了一起”。 到深圳时,我身上只剩36元。我所有的生活来源,就靠表姐经常向别人借的5元、10元来维持。在这些艰难的日子,我每天只吃两餐稀粥。特别是1994年大年三十,今生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我用煤油炉熬稀粥,刚煮一半就没煤油了,摸摸口袋身无分文。看着别人杀鸡宰鱼,我悄然出户。透过小巷的空隙仰望苍穹,一种无端的悲凉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空着肚子熬到了下午,一位好心的老乡借给我10元钱。我请了另一个人称“贾老板”的人一起到小店吃了一盒快餐。我们捧着饭盒,相对无语…… 一次在万丰附近的泳辉工业城,一群衣着褴褛的人,托着脏碗向我乞讨,一看便知是寻工没有着落而沦落至此。一种感慨在我心中,久久萦绕不去。我虽衣冠楚楚,但我一样空着饥腹。住在一元一天的出租房中,没有书桌我便找来一只废弃的木箱,往上铺一层旧报纸就成了书桌。我的打工诗歌作品,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了。诗歌精神,像拐杖一样支撑着我。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故乡的情感越来越深。面对斑驳黝黑的老屋,只有故乡的阳光从它身边寂寞地走过。蜘蛛网﹑木门上翻卷的关公画﹑墙上爷爷婆婆的遗像,这些久远而又温暖的事物,一次又一次向我轻轻走来。我出生在老屋,在老屋长大,然后永远地离开了老屋。老屋和故乡是我永远的根,在绵延的巴山夜雨中生长着摇曳着。那些遥远的记忆,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纯棉的土布温暖﹑而温顺! 目前全国从事打工诗歌写作大约有二万人以上,面对如此巨大的群体。面对“打工诗歌”,尤其是打工诗人写的“打工诗歌”,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过打工生活,我们很难知道它们的真实:生活真实、内心真实,写作真实。我们不能小看“真实”一词的分量。圣埃克苏佩里说:“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我所经历的。”对于打工诗人来说,我们经历了什么就该说出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汗水泪水血水永远是写作坚实的大地。
中国诗歌学会,让生活多些诗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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