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这是 8 月初的一个早晨,美国南部的阳光舒服而透明,让人流溢着一种令久经忧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发榜名单寄来给我。120 个动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着,忍不住覆手在你们的名字上,为你们祈祷。
我愿意再说一次,我爱你们的名字。名字是天下 父母满怀渴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中,它们是最美丽最醇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 短质朴的祈祷词!“林逸文“”唐高峻“”周建圣“”陈震寰”,你们的父母多么期望你们是出类拔萃的孩子。“张鸿仁“”黄仁辉”“高泽仁”“业宏仁”“洪仁政”,你们那深受儒家传统影响的父母对仁德是何等向往。“邵国宁”“王为邦”“李建中”“陈泽浩”“江建中”,你们的父母显然曾有把自己奉献给苦难的中国的理想。我常惊讶,为什么很多人不能虔诚地品味别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们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不论雅俗,我们都能从中学到很多的互敬和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变得更美好。
孩子们,我愿意把那则古老的“神农氏尝百草”的 神话再说一遍。神话是无稽的,但令人动容的是一个行医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爱心。身为一个现代的医生当然不必一天中毒几十次,但贴近别人的痛苦,体谅别人的忧伤,以一个单纯的“人”的身份恻然地探看另一个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贵的。 记得那个“悬壶济世”的故事吗?那位老人的药事 实上应该解释成他自己。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纯粹的“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当你们帮助别人时,请记得医药是有时而穷的,唯有不竭的爱能照亮一个受苦的灵魂。古老的医术中不可缺的是“探脉”,我深信那样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一些神秘的象征意义。你们能否想象到,用一个医生敏锐的指尖去探触另一个人的脉搏的神圣画面?
我曾认识一个年轻人,多年后我在纽约重遇他。他开过计程车,做过跑堂以及各式各样的职业,但他仍在认真地念社会学,而且还在办杂志。一别数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当我们一起走在曼哈顿的街道上时,他无愧地说:“我还保持着我当年那一点对人的关怀、对人的好奇、对人的执著。”其实,不管我们研究什么,可贵的仍是那一点对人的诚意。 我们可以用赞叹的手臂拥抱银河,但当那灿烂的光流贴近我们的前胸,其中最动人的音乐仍是每分钟六七十响的雄浑坚实如祭鼓的人类的心跳!孩子们,尽管人类制造了许多邪恶,但生命是壮丽的、强悍的。一个医生不是生命的创造者——他只是协助生命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每一天所遇见的不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 “人”,人的眼泪、人的 微笑、人的故事,孩子们,这是怎样的权利! 作为一个国文老师,我所能给你们的东西是有限的。多年前,有一天清晨,我走进教室,那天要讲的是《诗经》。我捏着古老的诗册,望着台下哽咽了:眼前所能看见的是 20 世纪的烟火,而课程的进度却要我去讲几千年前的诗篇,诗中有的是水草浮动的清溪,是杨柳依依的水湄,是鹿鸣呦呦的草原,是温柔敦厚的民情。我站在台上,望着台下激动的眼神,决定讲下去。那美丽的四言诗是一种永恒,我告诉孩子们有一种东西比权利更强,比疆土更强,那是文化——只要国文尚在,则中国在,我们仍有安身立命之所。 孩子们,选择做一个中国人吧!某些人也许曾抱怨命运将其生为一个中国人,但现在,让我们以年轻的、自由的肩膀,选择担起这份中国人的责任。但愿你们所医治的,不仅是病人的沉疴,而是整个中国还存在的羸弱。但愿你们所缝补的不仅是病人的伤痕,而是整个中国的痈疽。孩子们,所有的良医都是良相,正如所有的良相都是良医。 长窗外是软碧的草茵,孩子们,你们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书香里,书浮在暗红色的古老图书馆里,图书馆浮在无际的紫色花浪间,这是一个美丽的校园。客中的岁月看尽异国的异景,我所缅怀的仍是中国 3 月的杜鹃。孩子们,我们不曾有一个古老优美的校园,我们的校园等待你们的足迹使之变得美丽。 孩子们,求全能者以广大的天心包裹你们,让你们懂得用爱心托住别人。造物者给你们内在的丰富,让你们懂得如何将你们的所有分给别人。某些医生永远只能收到医疗费,而我愿你们收到的更多——收到别人的感念。 我知道有一天将有别人念你们的名字,在一片黄沙飞扬的乡间小路上,或是曲折迂回的山野林间,将有人以祈祷的嘴唇,默念你们的名字!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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