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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人老燕园

 静雅轩345 2016-08-05

【登载于今日发行的1957期《作家文摘》】


燕南园57号,院门朝北。哲学家冯友兰与他的女儿、作家宗璞的“三松堂”。


  “人老燕园”这个题目,在心中已存放许久了。当时想的是父辈的老去。他们先是行动不便,然后坐在轮椅上,然后索性不能移动了。近年来,燕南园中年轻人愈来愈少。邻居中原来健步如飞的已用上助步器,原来拙于行的已要人搀扶了。我们的紧邻磁学专家褚圣麟教授年过九十,前几天在燕南园边上找不着回家的路。当时细雨迷蒙,夜色已降,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跌跌撞撞的老人。幸有学生往褚宅报信。老先生又不认得来接的人,问:“你是谁?这是上哪儿去?”

  “是谁?”“上哪儿去?”这是永恒的问题。我听到描述时,心中充满凄凉。人们的道路不同,这就是“是谁”;路的尽头则一定是那长满野百合花的地方,人们从生下来便向那里走去,这就是“上哪儿去”。

  老父去世以后,燕南园中平稳了两年,接下来的是江泽涵先生和夫人蒋守方。



燕南园51号,曾经先后居住过当代数学家江泽涵,当物理学家饶毓泰代。


  江先生是拓扑学引进者,几何学权威。在昆明西仓坡,我们便是对门而居,到燕南园后又是几十年的邻居,江老先生总是随着三个男孩称我为冯姐姐。他老来听力极差,又患喉癌,说话困难,常常十分烦躁,江家诸弟便开导他:“看看人家冯先生,从来都是那么心平气和。”江、蒋二先生先后去世,相差不过十天。江先生去世时,并不知蒋先生已先他而去,两人最后的时光都拘禁在病室中,只凭儿孙传递消息。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探望,正值修理房子,屋里很乱,江先生用点表示家具什物,用线表示距离,做了一个图论的图,以求搬动的最佳方案。他向我讲解,可惜如对牛弹琴。江家老二说江先生的墓碑上要刻一拓扑图形。想到这拓扑图形将也掺杂在拥挤的墓碑群中,很是黯然。

  10月间我有香港之行,不过十天。回来得知张龙翔先生去世,十分惊讶。张先生是生物化学家,上世纪80年代曾任北大校长。9月间诸位老太太在张家小聚,我也忝列,还见他走来走去。张先生多年前曾患癌症,近年转到颈椎,不能起床,十分险恶。但经医疗和家人的用心调护,他竟能站立,能行走,而且出去开会。我总说张先生是真正的抗癌明星,怎么一下就去世了呢?



燕南园56号院,原北大校长、力学泰斗周培源的“周家花园”。


  56号房屋继失去周培源先生之后,又一次失去了主人,唯有庭前树林依旧。

  而我真正想到用“人老燕园”这个题目来作文,是因为自己渐增老态。多少年来我一直和疾病做斗争,总认为病是可以战胜的。我有信心:人能战胜疾病,人比疾病强大,也常以此鼓励病友。小时候读老舍的小说,记得里面有个人物老是抱怨说:“从脑袋瓜子到脚步鸭子都是痛的。”我倒没有这样全方位发作,但却从头到脚轮流突出,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近年忽然发现这麻烦不只是因病且因为老,而老是不可逆转、不可战胜的。

  5月间我下台阶到院中收衣服,当时因自觉能干颇为得意,不料从台阶上摔下,崴了脚,造成跖骨骨折。全家为此折腾了三个月。坐着轮椅参加了两次集会。一次是北大纪念闻一多先生,我又坐轮椅前往,会议厅在二楼,却无电梯。北大副校长郝斌同志看见我,说:“怎么搞的!你等等,别动。”忽拉一下来了好几个年轻人,将我抬上二楼,会议结束后,又将我抬下来。我看不清眼前的人,只知道他们都年轻,是青春的力量抬动我,要上便上,要下便下。我无法一一致谢,只好念念有词“多谢,多谢”。朋友们得知我摔伤,都说这是警告,往后一切要小心,因为人已经老了。



  可不是吗,人已经老了。

  儿时的友伴徐恒(糜岐),原是物理系学生,后来是我国第一代播音员。她常打电话来问痊愈到什么程度,知道我已除去石膏,正洗中药,便说要来看看。她来了,坐定后见我走路东歪西倒的样子,便要我好好走路,走时不怕慢,但不能跛,并对仲说“不能让她这样走路”。我一想起糜岐的话,便很感动,还有几个人这样操心管着我呢!

  另一不妙的事是自进入九十年代,我每年十月间好发气管炎,咳嗽剧烈,不能安枕。年年南逃也很麻烦,在仲的坚持下安置了土暖气,于学校供暖之前,自己先行供暖。那火头军是心甘情愿的。见他头戴浴帽,下到地窨子去对付火炉,总担心他会摔倒,只赢得嘲笑说太爱瞎想。一天,他忽然说:“再过几年,我做不动了,怎么办?”

  怎么办呢?其实用不着想。再过几年,我是否还需要温暖的房间?

  自南方回来已十多天了。一夜的雨,天阴沉沉,地面到处湿漉漉,本来还是绿着的玉簪花,一夜之间枯黄了。读《静安文集》,有句云“天色凄凉似病夫”,不觉悚然而惊。又想起几句《人间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乃又联想到法国诗人维龙的名句:“去年的雪今何在?”去年的花和雪永不能再,今年是今年的花和雪了。从王国维想到叔本华,年轻时很喜欢叔本华的哲学,现在连为什么喜欢也说不清,只模糊记得那“永久的公道”。叔本华说,世界之自身,即是世界之判词。他以为:意志肯定自己,乃有苦痛;则应负其责任,受其苦痛,这就是“永久的公道”。人类简直没有逃出苦痛的希望。又记得这位老先生论艺术,说美是最高的善。想查书弄明白些,连书也找不到了。




摘自《心的嘱托》,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  宗璞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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