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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斯沃尔:用命写作的女诗人

 睿智。启点 2016-08-06

安娜·斯沃尔:用命写作的女诗人

安娜·斯沃尔(Anna Swir,1909—1984),本名安娜·斯沃尔茨申思卡,出生于华沙一个画家家庭。她的童年实际上是在父亲的画室中度过的。据她自己回忆,她那时整天待在父亲的画室里,玩耍,做功课,睡觉。由于家境极度贫困,她被迫无奈早早地就出去打工,替父母分担生活重负。用她自己的话说,“我那时极为害羞,难堪,内心的焦虑山一般压迫着我”。上大学时,她主攻中世纪和巴洛克时期波兰文学。她发现,十五世纪的波兰语言是最有力量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开始发表诗作。最初的诗作带有明显的成长环境的印记,诗歌中的许多意象都来源于各类画作和画集,以及她对中世纪的迷恋。那些诗作大多是些短小的散文诗,像精致的微雕,隐去了所有个人色彩,具有浓厚的唯美主义倾向。微雕成为她一生钟爱的诗歌形式。

  战争既改变了她的生活,也改变了她的创作。德国占领时期,她当过女招待,为地下报刊撰过稿。1944年华沙起义中,她担任过起义军护士,后被捕,在几乎就要被处决的一刹那,又幸运地死里逃生。她说:“战争让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是从那时起,我的个人生活,我同时代人的个人生活,开始进入我的诗歌。”她极想把战争中经历的一切写成诗歌,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苦于找不到恰当的形式。30年后,她终于写出了描写战争的诗集《修筑街垒》(1974)。依然是些短诗,依然使用微雕手法,可斯沃尔的诗风已完全改变,由唯美主义转向了现实主义,转向了内心。

  可以说,直到这时,斯沃尔才基本确立了自己的风格,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她开始专注于内心,专注于情感。有段时间,她还写过不少儿童诗歌和儿童故事,并因此赢得了不小的声名。年过六十,她奇迹般地出版了《风》(1970)和《我是个女人》(1972)等诗集。诗集《我是一个女人》犹如一份女权主义声明。她在诗集中大声宣布:即使上了年纪,女人也同样有性爱的权利。之后,她又创作了许多直抒胸臆、感人肺腑的情诗。《快乐一如狗的尾巴》(1978)、《丰满一如太阳》(1980)等便是这一方面具有代表性的诗集。这些诗直接、大胆、简洁,异常地朴实,又极端地敏感,经济的文字中常常含有巨大的柔情和心灵力量,有时还带有明显的女权主义色彩。

  “诗人必须像疼痛的牙一般敏感”。女诗人说,“诗人的意识空间必须不断扩大。那无法震撼并激怒他人的一切,震撼并激怒诗人”。或许正是这种玩命的写作姿态,让她在晚年抵达了诗歌的高峰,写出了那么多动人心魄的诗作。一些燃烧的诗,一些奔跑的诗,一些滴血的诗。这些诗作终于点亮了她的同胞、旅居美国的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的目光。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诗作的中心主题:肉体——狂欢中的肉体,痛苦的肉体,恐惧的肉体,害怕孤独的肉体,充沛的、奔跑的、懒散的肉体,女人生产时的肉体,休息、打鼾、做早晨健美操的肉体,意识到时间流逝、或将时间浓缩为一个瞬间的肉体。米沃什认为,安娜·斯沃尔的这些感官的、剧烈的诗歌中,有一种罕见的干净。她诗歌中的肉体常常同灵魂纠结在一起。灵魂其实一刻也没缺席。

  米沃什极为欣赏女诗人的才华,长期关注着她的诗歌创作。这是一个诗人向另一个诗人表示的敬意,也是一个诗人同另一个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着同胞间的深厚情义。他决定做点什么,要让更多的读者读到斯沃尔的诗歌。于是,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同人合作将女诗人的许多诗作译成英文,介绍给欧美读者,其中包括组诗《关于我父亲和母亲的诗》。这组诗以近乎白描的写作手法,通过一个个平凡而又动人的瞬间,表现出了一位女儿对父母深沉的爱。米沃什感叹:“在二十世纪的诗歌作品中,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表达对父母之爱的诗,一个以尽可能少的文字讲述的故事。”

  安娜·斯沃尔总是在以尽可能少的文字,讲述她的故事,肉体的、灵魂的、女人的、男人的、女人和男人的、女儿的、父母的、女儿和父母的,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贴着我们的肉体和心灵,贴着我们的生命,让我们不得不倾听。

海与人

你不可能使这片海驯服

以谦恭,或全神贯注。

但你可以

在它面前笑。

由那些人发明,

他们简单生活,

放声大笑。

永恒的海

永远也学不会笑。

最伟大的爱

她六十岁了,享有

她生命中最伟大的爱。

她和她亲爱的人挽着手散步,

她的头发在风中流动。

她的爱人说:

“你有珍珠一般的头发。”

她的孩子们说:

“老糊涂!”

她不记得

她是个狠心的继母。

已经年老,在一间空屋子里

正慢慢死去。

她颤抖着

像一把烧过的纸。

她不记得她有罪孽。

但是她知道

她觉得冷。

我用脑袋撞墙

作为一个孩子

我将手指伸进火中

想成为

圣人。



作为一个少年

每天我用脑袋往墙上撞。


作为一个女孩

我从顶楼的窗子里出去

爬到屋顶

为了跳下。


作为一个女人

我全身长满虱子。

当我熨毛衣时虱子噼啪作响。

我等待六十分钟

为了被处决。

我饿了六年。



而后我生下一个孩子,

他们切割我

一直不让我睡。



后来我被一道雷电杀死

三次,而我不得不从死人当中复活三次

没有任何人的帮助。



而今我在休息

于三次复活之后。

在草地

一朵白色的雏菊

和两只闭着的眼睛

这些为我抵挡这世界

我要打开窗子

我们拥抱得太久了。

我们的爱直接下到骨头。

我听到骨骼磨擦,我看到

我们俩的骨骸。



此刻我在等

等到你离开,等到

你鞋子的咔嗒声

不再被听到。现在,寂静。



今夜,我将一个人

睡在这纯净的床单上。

孤独

是第一项清洁措施。


孤独

将扩大房间的墙壁,

我要打开窗子,

这巨大、结霜的空气将进入,

健康如同悲剧。


人类的思想将进入

以及人类的忧虑,

他人的不幸,他人的圣洁。

它们将温和而严肃地交谈。



不要再来了。

我是一个动物

非常罕见。

我和自我

有些时候

我比以往更清楚地觉得

我和我的自我

在一起。

这使我感到安慰和放心,

使我振作,

正如我立体的身体

被我真实的影子激励。


有时,我的确

比平时更清楚地觉得

我的自我,在

陪伴着我。


我停下来

在街角处左拐

我想知道,假如我的身体

向右行走,会发生什么?

到现在这事没有发生

但问题并未解决。

未出生的人

现在我还未出生,

在出生前五分钟。

我还能回到

我的未生世界。

现在是出生前十分钟,

现在,是一小时。

我往回走,

奔跑

进入我的负数生命。



我穿行于我的未生世界,如同在一条

有神奇透视功能的隧道。

出生前十年,

一百五十年,

我走着,脚步嗵嗵作响,

一趟奇异的旅行,穿过

我不存在的时代。



我的负数生命是多长,

如此多不存在的事物如同永生。



这是浪漫主义时期,在此我可能是一名纺织女;

这是文艺复兴时代,在此我可能是一个

丑陋而不被爱的妻子,有一个恶毒的丈夫;

这是中世纪,我可能在一家小酒馆挑水。



我继续走更远。

回声真大呀,

我的脚步声嗵嗵作响

穿越我的负数生命,

穿越生命之逆行。

我抵达亚当和夏娃,

再没有什么可以看到,只是黑暗,

现在,我的不存在已经死灭

带着数学虚构之陈旧死亡。

和我的存在终将死亡一样陈旧,

我真的出生了吗。

处女

一个人必须勇敢地

度日。剩下的

就是渴望的快乐——无比珍贵。



渴望

如飞翔涤荡心胸,如辛劳强化体力。

渴望塑造心灵

如劳动

成就肠胃。



渴望像一名运动员,一个奔跑者,

永远不会

放弃跑步。以此

保持他的耐力。



渴望

为坚强者提供营养

它像高塔上的

一扇窗子,窗子里

强风吹来的力量。



渴望,

幸福之处女。


大肠

照着镜子,我们来看看。

这是我的裸体。

显然你跟她很像。

我没理由像它。

是谁捆绑住我们,我和我的身体?

为什么我必须

和它一起死?

我有权知道,哪里

是我们之间画出的界线。

我在何处,我,我自己。



肚子,我在肚子里?在大肠里?

在性之空洞?在脚尖?

想来是在大脑。我看不到。

将我的大脑从我的颅骨中取出来。我有权

看到我自己。别笑。

真是骇人听闻。你说。



制造我身体的

不是我。

我穿着我家人穿过的破旧衣服,

一副格格不入的大脑,偶然的结果,头发

随我的祖母,鼻子

和几个死者的鼻子密切相关。

我跟那一切有何共同之处?

我跟你有何共同之处,我的膝盖

像谁?膝盖于我有什么意义?



毫无疑问

我宁愿选一种不一样的模型。



我要撇下你们

你和我的膝盖。

别做鬼脸,我会将整个身体

留给你们去玩弄。

我要走,

这儿没我的位置

在这盲目的黑暗中等待

堕落。

我要跑出去,我要出离

我自身。

我要寻找自我,

疯狂地

奔跑

直到最后的呼吸。



我必须抓紧

在死亡来临之前。因为到那时

如同被链子猛然拉住的狗

我就得重新

回到这痛得尖叫的身体。

去经历那最后

最吵闹的身体仪式。



被身体打败,

慢慢被摧毁,因为身体。



我可能得肾衰竭

或大肠坏疽。

或者,我会因为羞耻而气绝。

而天地万物将随我而气尽,

衰竭,如同

要面临肾衰竭

或大肠坏疽。


与身体交谈

我的身体呵,你是一只动物,

你应有的行为

是专注和克制。你是

一个运动员、一个圣徒、一个瑜伽修行者

努力的成就。

训练得当的话,

你会成为我的

一道门,

经由它我离开自身;

通过它

我进入自我。你是

一条到地球中心的垂直线,

一艘到朱庇特星球①的宇宙飞船。

我的身体啊,你是一只兽,

为那有正确抱负

的人。

灿烂的前景

向我们敞开。

[译注]:

①Jupiter,木星,为太阳系八大行星之一,距太阳(由近及远)顺序为第五,亦为太阳系体积最大、自转最快的行星。西方语言一般称之朱比特(拉丁语:Jupiter),源自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我不接受

我不接受

我的祖先就长着的

指甲,

也不想要

被凯撒血腥的尸体

役使了两千年我的头颅。

死人们

骑在我山一样的脊背上观望。

野蛮时期的

臭肉,躯体和灵魂

在我的体内腐朽。

旧世代残忍的死尸

欲使我变得

同他们一样冷酷。

但我不会重复

他们致死的言辞

我必得使自己

重生。我必为自己

新的时代重生。

快乐像一条狗尾巴

快乐像某种无关紧要之物

而自由像一件不重要的东西。

像某种没有人珍视

又不自我珍视之物。

像某种被所有人嘲笑

又嘲笑其嘲笑之物。

像没有真正原因的笑。

像能出离喊叫本身的叫喊。

快乐无论像什么,

都像无关紧要之物。


快乐

像一条狗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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