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肖像 ：三千件华裳，如何混搭、如何省钱、如何炫耀

女王肖像 ：三千件华裳，如何混搭、如何省钱、如何炫耀

Malingcat的后花园 2016-08-10 15:41

在将女王偶像化的过程中，有两幅肖像非常轻浮、非常繁复，大概画于1575年，分别叫“凤凰肖像”（Phoenix Portrait）（题图）和“鹈鹕肖像”（Pelican Portrait）。 通常认为，这两幅画的作者是女王宠爱的画师、伊丽莎白时代最著名的宫廷艺术家尼可拉斯·希利亚德（Nicholas Hilliard, 1547-1619），他出身于画工世家，自己擅长微型画和金银匠作工艺，师承弗兰德斯风格。所谓“miniature”，语源来自中世纪，当时手抄本绘画最常用的一种颜料是红色氧化铅，即丹铅（minium），用丹铅作画的人就叫丹铅画师（miniator），他的作品叫丹铅画（miniature），手抄本上的图画很小，丹铅画的词义就逐渐过渡到了“微型画”，有时也译为“细密画”。希利亚德的微型画作品富于装饰美感，纤巧有余，生动不足，特别是他重物轻人的倾向，严重影响了伊丽莎白一朝的审美。

（画家自画像，时在1577年）

所谓“凤凰”和“鹈鹕”，是指女王胸针吊坠的图案。在16世纪的象征符号体系中，“凤凰”是“重生”的标志，浴火而起，代表女王给英国带来中兴盛世；“鹈鹕”是“母爱”的标志，刺血哺雏，象征女王仁厚地对待英国臣民。实际上，那红色的凤凰和白色的鹈鹕湮没在女王胸前繁复的刺绣和珠宝之间，并不醒目，观众看见的只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妇人穿着华丽得无以复加的衣饰。她的发型是紧贴的小发卷，衬有镶珠宝的小发箍。带拉夫领（轮状褶领）的无袖遮肩小衣帕特丽（partlet），露出三角形的一抹酥胸。轮状填垫式肩饰很有体量感，上有切口，绽出的白色丝绸形成一个个蝴蝶结。衣身紧小，衣料贵重，裙身前敞，珠宝精致玲珑。

（鹈鹕肖像）

（凤凰肖像领口细节）

（鹈鹕肖像细节）

（鹈鹕吊坠，在中间靠上位置，白色的弯颈造型）

在都铎诸位君主中，伊丽莎白以节俭而闻名，连邮费这样的小钱都锱铢必较，为了省下每年六百多磅，她把每周两次吃鱼改成吃便宜的肉类，而且凡是斋期都持守。比起爷爷和父亲，她的宫廷开销大大缩减。算下来，她替父亲、姐姐、弟弟偿还债务400万磅，支付西班牙战争费用130万磅，十年爱尔兰问题340万磅，而她的正常岁入每年不超过50万磅，终其一朝，她从国会取得的补助金和额外税收大约在300万磅。大卫·休谟（David Hume, 1711-1776）对女王颇有微词，也不得不在《英国史》中承认，女王理财有方。于是问题浮现：女王处处俭省，衣柜和首饰盒却不消瘦，何解？

文艺复兴解放人欲，也横流了物欲，奢侈消费大行其道，服饰是社会等级和财富状况的重要符号。俗谚有云，“你穿什么，决定了他人如何对待你”，事关重大。现今衣料便宜而珠宝贵重，而在16世纪，衣料本身就已昂贵异常。亨利八世时期，一码天鹅绒的价格为4磅1先令8便士，一码锦缎为8先令，一码织金面料更是高达数十英镑。伊丽莎白时期货币贬值，物价是亨利八世时期的两倍，衣料索价想必更高。以“凤凰”和“鹈鹕”肖像的作者希利亚德为例，他的工钱是微型画每幅1到3英镑、全身肖像每幅5英镑，1599年伊丽莎白给他的年金不过40英镑，还不够做一身绣花的天鹅绒衣裳！

时风所及，上层社会多用丝织品做外衣，包括丝绸、绫绸、软缎、罗缎、羽纱、塔夫绸和天鹅绒，最上等的面料从意大利和西班牙进口。内衣部分多用亚麻，上好的亚麻精细绵软，来自佛兰德斯。从1400年到1803年，北欧经历了一个小冰河期，所以裘皮和羊毛是常用衣料。羊毛是英格兰本土产品，顶级精纺的羊毛价格不逊于丝绸，羊毛可以与其他材料混纺，制成华达呢和哔叽等等。这些面料花色繁多工艺精美，染色提花，织金绣银，串珠嵌宝，无所不用，无所不精。新贵巨贾为了炫富，在提花织锦的底纹上，还要雕绣金丝纹样，鲜花着锦，锦上添花，没完没了。希利亚德的自画像和他给妻子的画像上，穿着类似贵族，他一生财务状况不良，或许有过度消费的因素。时文作者讽刺那些“把全部家当穿在身上”的骑士们，主教和牧师痛斥那些“打扮得像孔雀”的妇女，看来已经是社会积弊。

（1572年希利亚德为女王画的第一幅微型画，微型画是他所长。）

（希利亚德为妻子画的微型画，1578年。）

（希利亚德画的罗利爵士，1585年。）

购买国外奢侈品导致金银外流，不利国力发展。下层社会模仿上层社会的衣饰引发社会阶层松动，资产阶级威胁到贵族的地位。是以，都铎王朝多次颁布《禁奢法》（Sumptuary Laws），明等级，分贵贱，强化服饰与社会身份的关系。伊丽莎白女王颁布12条有关服装的王室敕令，在“凤凰”和“鹈鹕”肖像时期，发布了最完备的1574年版本，增加对妇女服饰的管制，要求妇女着装依其丈夫的社会地位。具体而言，公爵、侯爵、伯爵夫人，有穿金丝绒织物和黑色貂皮大衣的特权。子爵、男爵、嘉德骑士、枢密院成员的夫人，可以穿银丝绒织物、闪亮绸缎、上等丝绸、进口的毛纺织品、天鹅绒、黑色麝猫皮制成的服饰，衣服、帽子、鞋带、帽带、袜带上可以嵌有金、银、珍珠。年收入达到100英镑者的妻子，可以穿用普通丝绸、锦缎、羽纱、波纹绸制成的长袍和长裙。年收入达到40英镑者的妻子，可以穿羽纱、波纹绸制成的内衣或衬裙，但不能是绯红、深红或蓝色。显而易见，女王只是禁止他人逾越，从来没想过以身作则。历史上，《禁奢法》效用不大，看到她的“情敌”、莱斯特伯爵夫人穿成那个样子，我多少有些理解了女王的炫富和炫美。

（Lettice Knollys，情敌，又是小情人的妈）

（老情人莱斯特伯爵，Lettice Knollys的第二任丈夫）

史料记载轶事一桩，出自苏格兰女王玛丽派到伦敦进行外交斡旋的詹姆斯·梅尔维尔爵士。梅尔维尔揣度女王心理，“引入愉快的话题”，提到各国仕女服饰各有千秋，每种服饰都有其特殊的好处，适于衬托体态身段之美。而女王不无骄傲地说，各国的服饰她都有。此后她接见梅尔维尔时特别注意换装，有时是英国式，有时是法国式，有时是意大利式。大卫·休谟评价说：“她自负美貌，渴望给旁观者留下深刻印象，于是夸饰奇装异服，苦心研究各种服装和服饰，没有别的女人能赶得上。她差不多每天都换衣服，尝试所有的风格，希望外貌悦人。她也喜欢衣料，从来舍不得跟它们分手。她去世时，一生穿过的各色服装多达三千件。”

英国是历史记录保存最完好的国家之一，王室的服装开销有帐可查。1600年的盘点证明，女王有102件法式长袍（French gowns），67件圆袍（round gowns），100件宽松长衫（loose gowns），126件衬衣（kirtles），136件绣花裙片（foreparts），125件衬裙（petticoats），96件斗篷（cloaks），85件紧身上衣（doublets），99件典礼用长袍（robes）。女王在布莱克福阿的办公场所，另有2件典礼用长袍，26件法式长袍，14件圆袍，27件宽松长衫，23件衬衣，58件绣花裙片，27件衬裙，41件斗篷、38件紧身上衣。

需要仔细对照账目才会发现，女王花在服装上的钱远少于她的父亲亨利八世，只是她的后继者詹姆斯一世的五分之一。个中缘由在于，女王的许多衣服都是在宫中完成的，专门的裁缝沃尔特·费舍，专门的鞋匠盖瑞·约翰逊，专门的鲸骨裙撑师约翰·贝特，面料和材料永不浪费，总在根据风尚重组和翻新，西班牙式的袖子配法式袍子再配个荷兰式斗篷，换个紧身上衣或换个拉夫领子，加上饰带或移走饰带，替换袖子和重钉珠宝，甚至，把穿旧的衣服重新拆开，面料、花边、蕾丝和刺绣都有机会回收利用。女王的一些旧衣服送给了宫廷女官，布料甚至边角料则会送给女侍们充作礼物或工钱。精明的女王勇于混搭，省钱有道。当廷臣命妇们都知道女王对华服的嗜好时，女王便经常可以收到作为礼品的贵价衣饰，特别是每年的“新年礼物”，除了布料，也总有胸衣、裙片、袖子，“带着满满的刺绣或其它惊人的装饰”。到女王逝世时，有超过两千件衣袍重新登记，考虑到翻新的和送出的，1597年法国特使关于女王有三千件衣服的说法不算离谱。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华服是女王的“工作服”，她不见人时的日常着装则较为朴素，有一次甚至连续三天穿着同一件黑色服装。每天早晨起来时，她也喜欢穿着较宽松的晨衣。“工作服”每次要花上寝宫女侍两个小时的时间，加上珠宝的华服又是那么沉重——绝对是个体力活。

“女王肖像”系列将陆续刊出，这是其中第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