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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1

 风的叹息asd 2016-08-13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①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

  ①指墨西哥湾暖流,向东穿过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和古巴之间的佛罗里达海峡,沿着北美东海岸向东北流动。本书主人公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渔夫,经常驶进湾流捕鱼。

  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

  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

  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

  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象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

  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

  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从他。”

  “我明白,”老人说。“这是理该如此的。”

  “他没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

  “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

  不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谈起他们把钓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谈起他们的见闻。

  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

  逮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气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了,饭店露台上的风情可人、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孩子说。

  “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

  “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事。”

  “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

  “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给送了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儿;

  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象在砍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

  “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

  “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好运的船。”

  “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来。”

  “我今天还有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

  “让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

  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

  现在可又象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了。

  “两条,”孩子说。

  “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宁愿去偷,”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谢谢你了,”老人说。

  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

  “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你确实钓到了大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鳅的。”

  “他眼睛这么不行吗?”

  “简直是个瞎子。”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艺才伤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

  “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

  “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鱼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子拿着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子的鱼叉。

  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偷老人的东西;

  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它的旁边。

  桅杆跟这窝棚内的单间屋子差不多一般长。窝棚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成,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

  在用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平了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另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

  墙上一度挂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为看了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

  “有什么吃的东西?”

  “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过一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把鱼网拿去好吗?”

  “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住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

  “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

  “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说。“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棒球消息。”

  “扬基队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五天。”

  “这样做行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天,这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

  “穿得暖和点,老大爷,”孩子说。

  '别忘了,我们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当个好渔夫的。”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

  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

  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象他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

  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老大爷,'孩子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肚子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纯菜。'

  孩子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就吃好吗?”

  “我已经问过你啦,'孩子温和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消洗洗手脸就行。”

  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孩子想,还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

  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茄克衫来让他过冬,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给他弄条毯子来。

  “这炖菜呱呱叫,”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今儿个输了,'孩子告诉他。

  “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联赛中,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过。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得最远。”

  “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陪他出海钓鱼,可是不敢对他开口。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不敢。”

  “我记得。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满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回事了。”

  “我满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象我们这样穷,会领会我们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爸爸象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

  “我象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

  “我们来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看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态度粗暴,出口伤人,性子别扭。他脑子里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顶伟大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彻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了。”

  “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经理,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顶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强的。”

  “哪里!”孩子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讲错啦。”

  “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象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象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爷。”

  孩子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

  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

  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土著人驾船穿浪而行。

  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

  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

  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

  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

  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铺,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

  他轻轻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清早就营业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烧杯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这样,”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给你用的沙丁鱼,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帐。”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铒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

  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他从来不带吃食。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径走向小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

  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

  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气息中。

  他划过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尺,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

  那儿集中着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袕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悠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

  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

  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象这些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

  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

  然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

  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

  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表示男性的说法。

  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

  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平坦无浪的。

  他正让海流帮他千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时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转悠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尺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尺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尺和一百二十五英尺的深处。

  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

  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是喷香而美味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正象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

  它们已被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索都象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朝下落;

  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尺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尺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看有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水底深处。

  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

  跟着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划着。

  他俯视水中,注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的深水里的钓索。

  他把钓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在黑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同的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游动的鱼来吃。

  别的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尺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英尺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好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如今相应地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望着太阳,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

  阳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强一些。不过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光是找找罢了。”

  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让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

  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海流,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些了,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鳅,'老人说出声来。'大——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在上面。

  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梢一只拳头螺栓上。

  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陰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没有成效。

  老人看见那些大鳅跟在那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

  这群鳅真大啊,他想。

  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很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一无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

  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想望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游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处地方啊。

  陆地上空的云块这时象山岗般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简直发紫了。

  他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

  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有鱼。

  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

  可是那只鸟儿这时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

  它倒向一边,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它象个大气泡般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身后,长达一码。

  “Aguamala,”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①

  ①西班牙语,意为'被败坏了的海水',因为水母的触须上有带有毒性的黏液,见下文。

  他从坐着轻轻荡桨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游着。

  它们对它的毒素是不受影响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丝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

  他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象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一样。但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痛得象挨鞭子抽一般。

  这些闪着彩虹般颜色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正是海里最欺诈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乐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

  海龟发现了它们,就从正面向它们进逼,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样,从头到尾完全被龟背所保护着,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掉。

  老人喜欢观看海龟把它们吃掉,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上它们,喜欢听到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上面时它们啪地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作爱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

  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龟给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点。

  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

  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使身子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大鱼。

  他每天还从不少渔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

  大多数渔夫厌恶这种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流感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说出声来,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掉进水里。

  这条金枪鱼在阳光中闪出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它们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跳得很远地捕食小鱼。

  它们正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注视着这群鱼把水搅得泛出白色的水沫,还注视着那鸟儿这时正俯冲下来,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

  就在这当儿,船梢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

  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巍,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把钓丝呼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

  鱼躺在船梢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象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动作干净利落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

  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

  '拿来钓大鱼倒满好。它有十磅重。”

  他记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在独自待着的当儿自言自语的了。

  往年他独自待着时曾唱歌来着,有时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

  他大概是在那孩子离开了他、他独自待着时开始自言自语的。不过他记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块儿捕鱼时,他们一般只在有必要时才说话。

  他们在夜间说话来着,要不,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没有必要不在海上说话,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一向认为的确如此,始终遵守它。

  可是这会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因为没有旁人会受到他说话的打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当我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就不管,还是要说。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对他们谈话,还把棒球赛的消息告诉他们。”

  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应该思量一桩事,就是我生来要干的那桩事。

  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一条失散的。

  可是它们正游向远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辰该如此吗?要不,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气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道绿色了,只看得见那些青山的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耸的雪山般的云块。

  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空,都看不见了;

  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色海水深处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钓索。

  渔夫们管所有这种鱼都叫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卖出,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用名字。这时它们又沉下海去了。

  阳光此刻很热,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随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预先把钓索在脚趾上绕上一圈,有动静时可以把我弄醒。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该一整天好好钓鱼。

  就在这时,他凝视着钓索,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来啦,'说着从桨架上取下双桨,没有让船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钓索,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

  他感到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分量,就轻松地握着。跟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紧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在一百英尺的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他现在可以让它穿过他手指间滑动,不会让鱼感到一点儿牵引力。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它长到本月份,个头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

  这些鱼饵多新鲜,而你啊,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拐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较猛烈地一拉,这时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

  '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的地方或低一点的地方。跟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求天主帮它咬饵吧。”然而它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没感到有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记得。”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了。“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到这轻微的一拉,他很高兴,接着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觉,很有份量,叫人难以相信。

  这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从那两卷备用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

  它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

  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还是没变。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钓索。他一时加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它咬饵啦,'他说。

  '现在我来让它美美地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朝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他如今准备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还有三个四十英尺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得时间够长了吗?”

  “着啊!'他说出声来,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进了一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劲儿,拿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没有。

  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索很结实,是制作来钓大鱼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钓索给绷得太紧,上面竟蹦出水珠来。

  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旧攥着它,在座板上死劲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着上半身来抵消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用不着应付。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

  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拼命牵住它,必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朝下沉。”

  如果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干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钓索,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驶去。

  这样能叫它送命,老人想。

  它不能一直这样干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点,那鱼照样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

  '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我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把草帽拉下,紧扣在脑瓜上,这时勒得他的脑门好痛。他还觉得口渴,就双膝跪下,小心不让扯动钓索,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去取水瓶。

  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等他回顾背后时,一看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这没有关系,他想。我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

  太阳下去还有两个钟点,也许不到那时鱼就会浮上来。如果它不上来,也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如果它不这样干,也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

  我手脚没有抽筋,我感到身强力壮。是它的嘴给钓住了啊。不过拉力这样大,该是条多大的鱼啊。

  它的嘴准是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这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鱼整整一夜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退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发冷。

  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披在背上,他并且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挂在肩上的钓索下面。

  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就可以弯腰向船头靠去,这样简直可说很舒服了。这姿势实在只能说是多少叫人好受一点儿,可是他自以为简直可说很舒服了。

  我拿它一点没办法,它也拿我一点没办法,他想。只要它老是这样干下去,双方都一点没办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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