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旧体诗情思的三种倾向作者:盛海耕 (原文较长,编发时有删减)我认为诗词创作时,需要注意以下三种倾向:
一、情思概念化、诗作公式化
这种倾向特别明显地表现在写“大题材”的作品中。虽然写这类题材的人很多,好作品也有,但终归很少。究其原因,至少有二: 一是作者对所写的题材不熟悉,仅仅了解“概况”,没有切切实实的生活感受,没有“于细微处见精神”的生活细节,胸中只有“概念”,缺乏不吐不快的情思; 二是作者既然没有独特而深刻的情思,于是在构思立意上,只好“以大见大”,大而化之,违背了文学艺术“以小见大”的创作规律。 比如这首《满江红·坟川加油》:
雷滚天摇,通途塞、山崩地裂。群楼塌、粮袭成烬,母婴啼血。百里汉川哭声咽,万家灯火荧光灭。莫悲哀、总理令如山,三军达。 修公路,车水彻。开渠道,洪流泄,看飞机上下,运输便捷。四海同胞捐物品,五洲与国援医药。蓦回头、火凤涅梁飞,从头越。
坟川大地震的救援工作,那是何等艰难、何等悲壮,作者却把它写得如同航空模型表演赛,轻松,便捷,一下子就取得了胜利、、“从头越”了。这说明作者对汶川大地震缺少具体的了解、深入的认识、痛切的感受,有的只是“灾难虽然巨大,党领导下,全民奋斗,最后必然胜利”这样的“三部曲”思维,又企图用一首诗写完这场大灾难的全过程,这样,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并不是写“大题材”就一定出不了好诗。题材是作品成败得失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决定因素是作者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本领的深浅强弱,比如下面这首《鹧鸪天》:
挽作胸前一朵白,匆匆好似未曾来。 明年梦落春风里,我再撒娇入你怀。 人生事,早安排,月光依旧照窗台。 妈妈请你多欢笑,我在天堂会很乖。
再比如鲁迅,也是大题材,但以下这首却能写得举重若轻、大气磅礴:
一代文章百世师,撑天傲骨岁寒时。 苍蝇未灭沉渣起,欲借先生笔一枝。
再说“抗日战争”,总是大题材了吧,但也有一些好诗。比如这首:
晚来阵雨挟雷动,瑟瑟残阳落水中。 五百醒狮桥上立,凭栏齐唱满江红。
五百醒狮高唱《满江红》,正是作者以及有识之士在唱、中华民族在唱。如果作者对日军侵华的滔天罪行没有痛切的感受、对惨痛的历史教训没有深刻的认识、只想以一首七绝写尽八年抗战那这样的作品就不可能出现,所以必须“以小博大”。
由此可见,诗要写得好,作者一定得有真欢喜、真愉悦、真关切、真同情、真忧伤、真惆怅、真悲哀、真痛苦、真识见、真愤怒、真感慨……
只有对所写题材怀有真切而深刻的情思,才能出佳作,凭概念写诗,是决然写不出什么好诗来的! 二、情思浮泛化,诗作平庸化
情思浮泛的诗像一个瘫痪的病人,永远躺在纸上,永远站不起来,走不进读者心里。它又如呵在玻璃窗上的热气,转瞬即逝,不能给人审美愉悦,比如以下这首:
一场风雨消炎暑,出水荷花近岸开。 我领家人堤上走,清凉世界霎时回。
再看这首: 莲湖阆苑水溶溶,万盏花灯闹夜空。 相并相依湖岸上,轻声轻语对轻风。
前一首说,夏日雨后,我和家人漫步湖边,真凉快啊!后一首说,花灯夜,我和妻子漫步湖边,轻声细语,真有意思呀!——就这么回事,别无他物:这样的诗,写在日记里,自娱自乐,倒是无妨;发表出来,公之于众,就大可不必。 可想这种缺少审美价值,老生常谈的诗,在当今的田园诗、山水诗、咏物诗、酬答诗、节庆诗、旅游诗、探亲访友诗、退休生活诗中,触目皆是。甚至还有诸如这样的“广告词”:白玉玫瑰映绿醅,朦胧彩蝶徘徊。销魂最是汾阳酒,醉卧花间莫劝回。(《醉饮汾酒》)。
并不是桃红绿柳、佳节喜庆不可写出新意。要出新意,首先“意”就不能浮泛,不能“万语千词一个腔”。也就是说,诗多多少少总要有一点审美价值与创作新意,比如这首《无题》:
柳绿桃红景物多,梅香雪白耐吟哦。 年年索稿年年有,春夏秋冬四季歌。
有人创作时想,咏一朵花、一片云、一件生活琐事,题材小而又小,能表达什么“审美价值与创作新意”呢,岂非苛求?我说,这是文学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并非苛求。比如以下这首《弃豆》:
花盆见嫩芽,弃豆竟萌发。 怯怯撑青伞,姣姣立小丫。 难得沾雨露,何以渡生涯。 持赠一瓢水,怜君苦命娃。
此诗题材可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了,请人却能把刚刚发芽长。豆—的“弃五”写得神形兼备、惹人爱怜,诗意盎然地表现丁“生命顽强”和“人道主义”这样两个重大主题,还有以下这首:
菜市场见闻 莱叶捡来犹带泥,夫妻下岗一何凄。 但忧邻里传闲话,每每逢人说喂鸡。
写的也是小事一桩,却把下岗者的艰难生活和忧馋畏讥心理表现得入木三分,作者同情底层人民疾苦的人道主义精神力透纸背,读来心灵为之颤栗。
三、情思萎靡化,诗意陈腐化
这种倾向集中表现在为数不少的青年和女性写的诗词中,在他们中间的确不乏佳作,但却让我惊讶的是许多作者年纪轻轻却情思萎靡、语言陈腐、意境陈旧、创造力贫乏,满目都是寒塘、冷月、寒鸦、孤雁、落花睡眼、沉醉、慵倦、情囚、痴魂、残荷、瘦影、幽恨……而“刖(yue,意为脚趾被砍)梦悠悠吹玉箫”、“花意随人心渐老”、“轻锁梦,暗含愁”、“又是壮游离恨天,西风到处换流年”的句子比比皆是。总之,忧愁,灰暗。让人看不到任何时代气息,比如下面这首《蝶恋花》:
楼外寒风摧碧树。惊己孤禽,倦翼凄凉去。心事沉沉终不语,忍教削日流如注。 年少如今都已误。谁信浮生,依旧无凭据。蓦地连天飞乱雨,茫茫遮断人间路。
让人看不到任何的时代气息,当然也有好作品,比如下面这首《古镇落霞》:
夕阳含醉落江潮.一带西山水底烧。 向晚无人呼小渡,渝州古梦远尘嚣。
还有这首《菊花》:
祖籍本来生浩荒,适逢选秀入华堂。 花开富丽安能忘,万里清秋是故乡。
前一首虽有“古梦”字面,却并不妨碍全诗婉约豪放的刚柔相济。后一首在用词上似可进一步推敲,但济情康健,诗风挺拔。可惜这样的诗作太少。 另外女性诗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她们中不少人的作品,也是绝少生气、活气、社会气息。作者们一个个都像古代那些被锁在深闺里、没有自由、没有爱情、沉浸在“闲愁”里、终日以泪洗面、“人比黄花瘦“的闺阁诗人,连篇累牍的尽是幽怨离愁、叹“老”伤卑。比如下面这首《鹧鸪天·踏月》:
寒透衣襟蕊透香,玉钗绿髻缀鹅黄。 红烛焰照粉痕重,玉镜辉清身影长。 花树下,水阁旁,凝眉踱步小回廊。 心思微乱君休问,梦里春风柳絮狂。
读着诸如此类的诗词,我每每想起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文中胡适痛斥从晚清到民国初期诗歌界的“烂调套语”,说:“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
同时胡适针对“无病呻吟”说:“今之少年……(写诗作文)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唯恐其速去,花发又唯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元病之呻吟也。”
“亡国之音”或许说得重了些,但说这种诗乃靡靡之音,是“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是一种不健康的创作倾向,与人于己于家国都不利,大约并不为过吧?!而这些诗词的作者,都颇有才气,旧体诗的修养都不错,却倾注精力写此类孤芳自赏、为文造情、像秋虫般向隅而泣的东西,实在是才华的浪费,很是可惜! 有人或许会说:“李清照不是写有许多'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词吗?为什么她被誉为我国最杰出的女诗人,我写了情调类似的诗词,就被评为'萎靡陈腐’?”
是的,李清照词固然多“愁”、“泪”字面,多凄婉幽怨意境。但也并非一味凄凉哀怨,从少女时代到桑榆晚景,她还是颇为关心国事、因而颇留下一些有真情、有思想、有生气的作品的。
诸如“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减字木兰花》)、“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新荷叶》)、“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渔家傲》)……
如此这般的篇章,或清新可诵,或矫健挺拔,或气势磅礴,哪里是当今许多病恹恹的作品可比的?而且,她在南渡后一些凄凉哀怨的词作,大都是国愁家恨与个人身世相纠结的产物,决非个人的颓废。
有人或许又会说,“当今我国社会腐败严重,问题不少,我个人苦闷多多,发而为诗,焉能不愁思满篇?” 要我说,当今中国之现状,借用爱伦堡的一句名言来概括,那就是:“一边是庄严的工作,一边是荒淫与无耻。”或美之,或刺之,诗人们是大有东西可写,大有用武之地的。一己之悲欢,完全可以写,但个人悲欢应与大众悲欢相融合,从代表社会进步的时代潮流里汲取诗情,而不是顾影自怜、自怨自艾!
旧体诗创作是当今中国人的“庄严的工作”之一。而情思的概念化、浮泛化、萎靡化,却是诗歌创作这一“庄严的工作”的大敌! 作者简介:盛海耕,笔名“风铃草”,杭州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著有论选集《诗苑偶探录》、《论二十世纪中国爱情诗》,诗情诗《知识的话》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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