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故乡写作】吴念真:故乡情感最重、最浓密之地

 汩汩汩汩Gugu 2016-08-18
经过最重、最浓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个地方,会没有办法把它当作你的故乡

故乡是什么?台北不是我的家,不是我故乡。我在那里待了四十年,但感情没办法进去,都是一个异乡,只是工作的地方,不是真正的故乡。

我出生在一个矿区,是煤矿、金矿的矿区,金矿没有的时候,我爸爸就开始挖煤矿。你知道矿区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业,在早期整个社会福利制度还没有很好的时候,矿区是一个充满灾难的地方,我常常觉得我们那个矿区是制造孤儿跟制造寡妇的。早上一个叔叔,偷偷在店里买几块糖果给你的,还没结婚的,摸摸你脑袋去上班的,下午是尸体抬出来—矿村嘛。

我很怕故乡的冬天,很多雾,冷冷地坐在学校上课,一听到矿务所敲紧急钟,当当当,当当当,然后开始广播几号矿出事,假设你爸爸刚好
也是在那个坑,我在教室里面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里拼命祈祷,不要是我爸爸,不要是我爸爸。可能外面还在叫,我们还是默默地在上课,老师也会故意把窗户关起来,怕受影响。等一下就有一个老太太,很会办丧事的一个老太太,那感觉就像一个死神,她喜欢穿黑衣服,头发就绑在后面,从雾里面穿过来,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我就祈祷,不要叫我。然后她叫某个小孩的名字,说“阿中,来接你爸爸回家”—就看到一个小朋友收书包,开始哭,出去,全场安静—那样的画面永生难忘。那你当然会觉得不是我,有一种庆幸,可是你下课马上就会往坑口跑,所有人已经开始受不了了,你可以想象那种场面吗?小孩子跪在前面开始烧纸钱,一堆人哭,大家讨论怎么弄后事,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很多个,你在哭的不是因为他父亲的过世或是人的死亡,我哭的是再过几天这个同学就不会再跟我们一起上课了,因为他可能就要去投靠亲戚,甚至去城市里面当童工。

那样一个矿区,它有一个好处就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行业危险,每个人都知道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人跟人学会一件事情叫互助。村子里如果刮台风,屋子被掀掉,第一个修的肯定是寡妇家,大家都去帮忙。因为家里没有男人。虽然那里的生活很辛苦,但会珍惜人跟人之间的情感。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本书,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每次看到都很感动,觉得我们那个村庄基本上就是一个很穷但是非常完美社会的缩影。在那个村庄,基本上没有谁是李先生、王先生,不是阿伯,就是叔叔、阿公,女生不是阿姨,就是姑姑、就是阿嬷。

小孩子端一碗饭,就可以全村吃遍,但是同样你只要做错一件事,就会被打三次。我有一天只是在路上转弯处小便,伯伯过来,看到就一推我,说:“啊你怎么在路上小便,女生如果下班看到多难看!”我那时候只是小学二三年级而已,就被打了一次。然后事隔半年之后,有一天那个阿伯跟我爸爸在树下聊天,看我走过去忽然间想起来了,说这个小孩有一次在路边小便,我打过他一次。我爸爸就说,过来。然后啪啪啪,又一次。事隔一年之后,一次他太太去洗衣服,碰到我妈妈,她突然间又想到了:“我听我先生说,有一天那个谁啊就在路边小便,我先生有打过他。”回来我妈妈二话不说,竹子一拿就是啪啪啪打。

那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你的丧事,大家是真心的悲伤着;你的喜事,大家是真心的替你开心。年轻的时候,人跟人之间是这样一种情感,就会期待走到哪里都遇见这样的人,希望你所处的社会就是这样的社会。可在城市工作,发觉不是,在台北,人跟人对面不认识,楼上楼下不认识。那种防备、不信任,很诡异,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社会。我觉得这个城市我没办法有感情。

但是故乡的那种感情是无法取代的。1975年,我们那个村子被取消,现在回去时荒草漫漫,但是村落的人都还互相联络,婚丧喜庆都还参加,你要是三次不参加,人家会说啊他看不起我们了。所以你再辛苦再忙都要去,去帮一点小忙。以前村子里有丧事都会自动编组,年轻的人会看棺木,老人家去山上找墓地,会写字的人去写悼词。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能做,就去捧菜,旁边有个号,三十一、三十二,就是说我负责给第三十一桌和三十二桌端菜。现在慢慢老了,我开始做证婚人。

这个村子毁灭三十六年了,我父亲去世是1989年,他是矿工,矽肺,五十几岁生病,六十几岁受不了自杀。那一天我弟弟先回去照顾妈妈,我在那边处理后事应付警察,因为是非自然死亡。我回到村里差不多晚上十点多,狂风暴雨,我弟弟回去时已经通知了叔叔伯伯。我晚上十点钟送爸爸遗体进门的时候,所有叔叔伯伯已经在那边跪下来,来自各地。全村遗留下来的自然建制都规定好了,大家各行其事。

第二天治丧的时候,我弟弟说爸爸曾在夜里讲,他的丧事即便是半夜通知他的朋友,他也很自信他的朋友都会来。我爸爸还交代扛棺木这件事,叔叔伯伯都老了,都有矽肺,所以我们要雇人来扛。我有个叔叔就说,这种事情你不要烦了。

出殡那天也是大台风—我爸爸很喜欢风雨。叔叔伯伯很早就来了,每个人自己拿草鞋来穿,意思是要扛棺木上山。我们不能讲什么。每个人都安安静静抽烟,穿草鞋,草鞋上套着白布。从我家到平路路面有二十级台阶,我是长子,要捧牌位在前面走。我在那边大哭,我哭不是因为我爸爸,因为我爸爸最后一个月,该哭的我都哭了,我是看到十几个叔叔伯伯,六十几岁,都是矽肺,皮肤苍白,腿瘦瘦的,使劲抬上去,肌肉收缩,我就看到十几双腿在抖,心里想我这一辈子如果有这样的朋友,即便是什么都没有做,也很自豪。

我对上一辈那种情谊、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所以在城市里会受不了,觉得这群人是寡情之物。经过最重、最浓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个地方,会没有办法把它当作你的故乡,你的乐土。

【讲故事的人】

他讲故事的技巧不是很好,听完只是觉得人生惨烈,可是后来想起突然感觉很强烈,非常深沉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村庄是矿区,所以报纸通常是下午两三点钟才拿得到,那些不识字的老伯伯就想找人给他们讲报纸上写了什么,但是矿工下班是四点钟,要一两个小时后才回来。我爸爸就说,你既然认识字,就念报纸给伯伯们听。然后还对外宣布说,明天报纸来了就让他念。这就完蛋了,对你们来说也许是很简单的事,因为你们念出来跟你们的生活语言是完全一样的。我不是,报纸是国语的,但我要转换成台语念出来。那些老伯伯认为我会,因为我爸爸说我会,所以要是念不好,他们会打我的。可念出来真的很困难,那种痛苦的经历我现在还记得。你必须先做功课,把报纸上的看懂了,然后再组织成一个故事,用台语讲给他们听。在讲的过程中要加附注。那时候台北发生了一件分尸案,一个老伯把太太干掉,切成五块丢到柳工渠。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讲这个很可怕,但是他们听得津津有味——酷爱血腥永远是人类。

长大一点儿,我就要帮邻居写信。写信有个好处,你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如果写平常一点的信,他们就会拿张信纸直接到我家;如果是写私密一点的信,他们就会说,来来到我家来。你就会介入许多家庭事务,比如说年长的妈妈写信给远方的儿子说媳妇不孝,媳妇会叫我写信跟丈夫说婆婆常常虐待她。这很复杂。女性常常喜欢探询机密。我妈妈常跟我说,他们叫你写什么?我说不行,教我写信的伯伯说所有的信都是别人的秘密,不能讲,宁死不屈。所以我很年轻的时候就介入转述的技巧,很年轻的时候就介入那种生活中的人跟人的矛盾,我觉得自己其实蛮早熟的。

我小学四五年级时,台湾有份国语日报专门给儿童看的,我就觉得那些作文好幼稚,写得好无聊,什么老师给他一块饼干就可以开心两三天、很难忘。乱七八糟。到老了,觉得很多故事可以跟别人分享,就很愿意拿出来,当然某些部分是自己的,有些部分是别人的,有些部分是从平常生活中听见的。

有一天,我去坐计程车。台北市大概七成以上的人认得我,所以我在台北很守规矩,走路一定靠右边,不会一边走一边抽烟。那个计程车司机在听古典音乐,那音乐恰好是我当时唯一能接受、唯一喜欢的肖邦。我很高兴。他从后视镜看到我。我说那是肖邦啊。他说对啊。他很含蓄地说,导演你好,我常常想,如果哪一天碰见你,我一定要讲个故事给你听。我说好啊,你讲啊。他说,你就当成我自言自语好了。

他讲故事的技巧不是很好,就是说他大学时有个非常好的女朋友,全班都以为他们会结婚。他大学毕业后去当兵,他女朋友在外商公司做事,做得非常好。他退伍之后,女朋友说不如我们一起开一个小公司,因为她在外商公司工作过程中认识很多客户,也有很多经验。两个人就开始做。这个男人是本省人,女朋友是湖南人,她妈妈很会做饭,女朋友常带他回去,她妈妈会煮很好吃的饭给他吃。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从两个人做到十几个人。他一个客户的女儿和他一起出差去马来西亚,两人就上床了。客户知道后,一定要他负责。他那时候也知道这个客户是蛮大的客户,跟他女儿结婚也不错,找到一个好的太太可以少奋斗十年。
本来他和女朋友的计划是做到四十岁,公司上市,他们就退休环游世界。可是梦还没有完成,他们就分手了。他女朋友很好说话,这样再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唯一抗议的是她妈妈,她妈妈有一天中午拿着饭菜到办公室,一进来顿时鸦雀无声。他很害怕,就站起来。她妈妈只是打他嘴巴,说,坏孩子,我不煮饭给你吃了。就一直哭着走了。他说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事。

其实他跟妻子在一起也并不快乐,总有一种内疚和罪恶感,最后也就离婚了。最后很颓废,生意乱七八糟,欠了一屁股债。台北做生意失败的人常常去开计程车,因为还是自己当老板。可是不好的是常常遇见以前的客户,还会打招呼,下车后会多给钱,他就会觉得很尴尬。后来他在机场排队,遇见的正是当年的女朋友,很商业精英的打扮。他的第一反应是把后面的牌子拿掉,因为上面有他的名字。

他女朋友上来,直接说要去台北市中心的私人医院。他就低着头,不想让她认出来。那个女的没有跟他讲话,就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回家,在外国,叫她女儿不要因为妈妈不在家就不上芭蕾舞课。叫她儿子记得吃维他命丸,游泳课要上。再打一个电话是给澳洲的公司,说已经到台北了,交代要做什么事。然后打给她在伦敦的先生,说要买什么东西。最后打一个电话给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同事,说我回来了妈妈生病要开刀,我特地回来陪她,不久就要回去,想看看你们,你们一定要带着小孩子来。然后就到了,下车。他想,还好,一路都没有认出他来。结果那个女的突然转回来,把窗户摇开。她说: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我自己十几年来的人生变化,你连Hello都不想跟我说一声吗?讲完就走了。

车子已经开到我公司,他还没讲完一半。我就说没关系,你讲完我再走。听完只是觉得人生惨烈,可是后来想起突然感觉很强烈,非常深沉。有一天晚上写到这一段的时候感觉很难受。

【知识分子】

我定义的知识分子,是在一群人里面你的知识比大家多一点点,可是你会把多的那一部分奉献给大家,那才叫知识分子


我定义的知识分子,是在一群人里面你的知识比大家多一点点,可是你会把多的那一部分奉献给大家,那才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很少,现在知识都是赚钱的。你看现在书店里的书,都是要在三十岁之前赚到一亿,你的知识比别人多就会比他更发达。或是孩子你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从没有说孩子,你要在起跑线上让人家一点点,或者你要把知识跟人家分
享。

我们村庄里有一个人,他到底念多少书我们都不知道,可是他很多东西很清楚。那个人常常知道矿工的各种事务,坐在矿坑边看书,他看的书是《文艺春秋》,日文的,代表他有奇怪的知识我们不知道。他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在日文杂志上看到盘尼西林,就会跟人家讲这个消炎很好用。小孩子在夏天被蚊子咬,伤口烂了,晚上哇哇哭。他就去买了盘尼西林,跟大家说要交钱,又说这个不能直接用,要试验。大家就围着看他怎样实验,用针头加一点水,然后注射,看皮肤有没有肿胀。他最先打针的是他儿子,他儿子很疼,就大哭。大家都说会死,他说书上说不会死。那天晚上他儿子没事了,第二天所有小朋友都把裤子脱下来打针。类似这种新知识,他会跟大家分享。

他会帮全村写信,经常很多女人都在村口拿着信纸等她。大家都对他很恭敬。他帮人家写信,很好地坐下来,很注意形象,毛巾雪白的,头发亮亮的,拿出一支很旧的派克笔,然后问人家要写什么。你知道村里的妈妈说话很粗鲁的,就说你跟我那个在台北的死小孩讲,他自己在台北逍遥没关系,全家都快饿死了。他弟弟妹妹学校要注册了,如果钱再不寄回来,全家上吊,我真的死给他看。

他就开始写,写完后还会念给人家听,说你看我这样写对不对。他会写—比如说—念真吾儿,最近家中有一点困难,如果有一点余钱就寄回来,弟妹也要念书要注册。都是父母无能才造成今天这样的。然后祝平安,身体要保重。然后问妈妈,这样写对不对。妈妈说,对。他通常扮演这种角色。

有一天,他把我们小孩全部叫过来说,让我们写信。他认识每一个小孩,会说你写信给嘉义的伯父,请他中秋节来。你写信给宜兰的姑姑。叫每个小孩写,比考试还厉害。交给他也不知道干嘛。

过了几天,他看到我,就说过来。我就过去。他说,有一天我会老,会死掉,就没有人帮邻居写信了,我给你们考试,发现你最会写,你要接替伯伯帮大家写信。然后掏出一样东西,用报纸包的好好的。我打开看,是《尺牍》,古代的应用文,第一封是写给祖父,都是文言文,都要背,“祖父大人尊前”、“敬禀者”什么的。问候语不用懂,但是要写。我小学三年级,真的看不懂,可是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被他训练写信,看到我就说,你出师了没。其实才一两个礼拜而已。

从此我就过着一种比其他小朋友更被尊敬一点点的生活。有很多人找我写信,有人跟伯伯说,你的徒弟现在可以写信了写得很好。他就说,这样啊,他很认真,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了。有一天我写完,他说给我看看,看完后大笑,因为我尺牍根本背不完,所以不管写给谁都是“某某大人尊前”,“敬禀者某某”。写给儿子也是“吾儿大人尊前”。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影响了我一辈子。

我们那边是矿区,很多人的女儿十五六岁就去工厂做工;要挣更多的钱养弟弟妹妹,就会去妓女铺或者茶室。我姑妈的女儿2010年才去世,她就是很辛苦的一生。我妈很喜欢她。有一次她带了个男人回来说要结婚,姑妈就劝她,希望你再忍耐几年,让弟弟妹妹都念完书,你再结婚好不好。她说好,就哭着去继续工作。两三年以后,她又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这次我有参与,因为那个男的是外省人,讲国语,我们那边都讲台语。因为是比较私密的事情,我要翻译。他是一个公家单位的秘书,他来跟姑妈讲,请求把女儿嫁给他。他陪长官去应酬的时候,认识了我姑妈的女儿。认为她很单纯,想跟她结婚。

那天村里的男人们陪他在外面喝酒,女人们在厨房忙。姑妈跟女儿说,那个人很好,但是妈妈也求你,弟弟还小,再等两年。后来那男人就走了。过了五六天,他寄来一封信,我还记得是公家的黄色信封,毛笔字非常漂亮。打开后是很长的国画宣纸,行书。我真的看不懂,前面讲被我们招待得很好,很感谢。好死不死我看到后面几个字非常清楚,叫“虎毒亦不食子”。我就跟姑妈说,老虎再凶也不会吃自己的小孩。我姑妈听了就开始撞墙,开始哭。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可是她必须要拜托女儿帮忙家里,然后一个男的竟然写信来指责她。最后所有女人都来抱着她劝,说我根本看不懂,是乱看的,骂我。

后来教我写信的伯伯回来了,看了信对大家说,他受到招待很感谢,这一群人这么诚恳,每个人都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疼爱,他也了解,不管怎样,他都默默等待。没有“虎毒亦不食子”。于是大家都骂我,姑妈也骂我,说差点被我害死。可是我真的看见啊,我就哭着回家。

有一天,我不晓得他是蓄意等我还是怎样,他把我叫到一棵树下,坐下来说你没有看错,但是要知道,话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他的意思是,你姑姑的女儿会不会嫁给这个男的,谁也不知道;那个男的会不会等,谁也不知道,反正都不知道,就慢慢等嘛。就这样解释就好了啊,你干嘛要去讲那个“虎毒亦不食子”,让你姑姑去撞墙,万一死了不也是多死一个吗?

那时候不觉得怎么样,长大了知道,那才是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不但知道如何奉献,还知道传承,还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把苦难转化。除了他之外,我所受的教育,包括老师、教授,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样的道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