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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混得都这么惨了法国人为何依然高傲

 唯二之选 2016-08-18

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法国南部昂底比斯的海岸,晨霭微曦之中,几艘载着数百名士兵的小船借着尚未散尽的薄雾悄然靠岸。时值拿破仑一世惨败遭流放,波旁王朝复辟不到一年,整个法兰西上下笼罩在一股肃杀的气氛之中。这只登陆的小部队很快便遇上一支全副武装的路易十八王室军队,向他们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此时一个矮胖的身影从小部队中缓缓走出,径直迎向对面的枪口,同时下令己方部队所有枪口朝下。当他走进对方的射程时,拉开上衣露出胸膛,大喊一声:“士兵们,如果你们谁想开枪打死自己的皇帝,我领受你们的子弹!”几秒钟惊愕的沉默之后,对面的士兵一齐放下了武器,拥护到这位矮胖的身影周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呐喊“皇帝,皇帝……”。

是的,这个人就是波拿巴拿破仑。从被流放到的厄尔巴岛带着不过几百名护卫逃回法国,从蓝色海岸登陆一路北上直取巴黎,一路迎接他的,不是王室军队的枪林弹雨,而是一拨又一拨的倒戈投诚的士兵和所经之处夹道欢迎的民众。二十天时间,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破仑从一名孤岛囚徒转身而成法兰西皇帝,不战而屈举国之兵,如此震撼人心的胜利,大概只有可能在戏剧里被找到,或者在法国这片土地上发生。

巴黎,沸腾的人们涌上街头为庆祝他们的皇帝的回归。二十二年前,几乎也是同样这群人,在同样的地方,曾经为另一位皇帝爆发出同样震耳欲聋的欢呼,不同的是,那时候他们欢呼的是一个皇帝的绞刑,此时他们欢呼的是一个皇帝的复辟。二十二年前,他们为自由平等博爱的信念而不惜制造过法国历史上最大的恐怖,为摧毁帝制而杀戮每一位被怀疑与王室有牵连的同胞手足,共和国的大楼在血淋淋的广场上被建立,不过短短几年之后,他们却为了成就另一为皇帝的丰功伟绩,不惜黩武穷兵入侵他国,甚至远征千里之外的沙俄,并且,为这个皇朝的复辟而上演人类政治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传奇。

直至第五共和国的今天,拿破仑的灵柩依然被摆在气势恢宏的巴黎荣军院的大堂正中供人瞻仰,灵柩周边的地上刻着这位皇帝生平十二场最伟大战役的地点——大多数在法兰西的土地之外。荣军院中关于拿破仑的生平叙述,并没有使用到侵略的词汇。

民族英雄的力量向来是超越左右超越地域与时间,高傲的法国人自然需要有伟大的民族英雄来支撑在他们的自豪感。更何况,法国自拿破仑时代之后在战事上便乏善可陈,几度被打到山河沦落,甚至当年在镇南关连腐朽颟顸的大清王朝都打不过,法兰西的战争史被熊培云戏称为投降史,只好寂寞说玄宗,把这位最能打仗皇帝继续摆在法兰西的精神朝廷之上,再往前,估计就要找到八百多年前的贞德这样的妇道人家了。

事实上,在这个贵为人类近代启蒙思想策源地的国度,人们对伟大与崇高的渴求和民族自豪感的期盼,向来都凌驾于对自由平等博爱的信仰之上。在共和国的衰弱与帝制的伟大之中,高傲的法国人每次都不加犹豫地选择后者。法国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热爱自由,但也可以根据实际需要修改自由的含义;法国人可以为民主抛头颅洒热血,但也可以心悦诚服地为专制唱赞歌;法国人可以为博爱而早早地废除奴隶制,但也可以构筑起世界第二大殖民帝国,甚至在二战结束之后多年还不肯放弃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可以把左拉把卢梭把伏尔泰迎进先贤祠以彰他们不媚权势的傲然风骨,却也可以为萨科齐为密特朗为甘达(Cantat)这些的精英阶层开各种特权的绿灯。对于法国人而言,后者并非是对前者的否定,而是追求伟大与伟大的方式,甚至,正是因为自信对前者的占有,法国人才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执行后者。

我曾经在法国问过许多外国人对法国人的评价,大多都会提到高傲这个词,但是又很难举出具体例子。确实如此,截然不同于斯拉夫民族沙文主义式的优越感,法国的高傲是一种深入骨髓而不显于色的优越感。在法国不会出现像莫斯科光头党那样见外国人就上的极端仇外的组织,也听不到类似德意志纳粹当年的高等民族论。斯拉夫人的优越感表现是我比你们优越,所以你们给我滚出去,纳粹的优越感是我比你优越所以生存空间是我们的,而法国人的优越感恰恰相反是:我比你们优越,所以我要展现出比你们更多的自由平等博爱,现实生活中,法国人对外人大多彬彬有礼,他们的内心里很可能并不会把外人放在和自己平等的地位上,他们的礼貌在深层次中往往更是一种优越感的彰显。

法国人绝对痛恨种族歧视,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怎么能够容许歧视?法国历史上一直是外来移民的大型庇护所,十六七世纪的西班牙意大利人,十八世纪的波兰人,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人,更不用说二十世纪不可计数的北非,中东和远东劳工。在法国的政坛上,谁要是打出类似于美国右派“国家至上”的口号,那毫无疑问要被划入极右的光谱。媒体更是向来扮演着世界主义大本营的角色,不分左右从不吝惜对任何种族主义倾向言论的批斗,永远作为正义先锋的架势。十八世纪的法国是西方殖民者中第一个在非洲殖民地废除奴隶制的国家,甚至为了表示对殖民地民众的一视同仁,十九世纪初法国就在非洲殖民地试图推动免费医疗保障,兴办各种大学,甚至在殖民地选召当地议员参加巴黎的国民议会。

但是,态度和立场是一回事,真正要到了实际的操作层面大概又变成了另一回事。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调查,法国的职场歧视状况其实要高于周边其他欧洲国家。法国历届政府都会任命几位少数族裔的内阁部长装饰门面,但是通过直接民选的国民议里的少数族裔总是屈指可数。相反,举着排外大旗的极右主义政党在这几年的选举中已经能稳定拿到四分之一民众的选票,尽管人们在公开场合耻于谈论这一政党。至于一百多年前法国人在非洲殖民地推动的免费医疗保障不过是一纸笑谈,真正享受到服务的只有一些极少数的当地贵族,法国人办的达喀尔大学直到1963年才有当地黑人担任教师。形式远远大于实质,这大概是更真实的法兰西平等主义,法国人痛恨的是不平等和歧视本身,但并不一定代表他们不反感歧视的对象。

而在面对比自己更加发达而强大的对手时,高傲的法国人也有着独特的御敌之道。通过另辟蹊径而独占鳌头。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法国在世界上称得上超一流的产业,奢侈行业超高科技机核电产业还是文化旅游产业,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这几个行业都并非充分竞争。在基础竞争性行业如汽车电子快消行业,法国人相比美国就是和英德日都有不小的差距。法国人对抗世界霸主美国的另一套是薪火传承下来的文化独特性(Exception Culturelle),法国近代哲学的主流从存在主义到结构主义,从社会主义到绿色和平,从萨特到德里达到福柯,无不例外都渗透着对美式消费主义的质疑与抨击,当然,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或许根本无意牵扯进与美国的拗气之中,但对美国为代表的的更高效的社会模式的鄙夷,一直都是为法兰西民族的共识之一。

可是,伟大的法国人,倔强的法国人,高傲的法国人,在浩浩汤汤的世界大势面前,无论从政治经济还是文化的角度上看,法国之于世界的影响力确确实实已是大不如前了,并且一代不如一代。三百年前他们有启蒙主义引领人类的灯塔,再次两百年前他们有拿破仑主义盛极欧洲,再次一百年前他们有饶勒斯主义影响了一代的全球左派运动,再次五十年前他们还有戴高乐主义依然可以与世界两霸分庭抗礼,再次二十多年前他们有密特朗主义依旧坚守全球文化阵地的桥头堡,而今天的法国却越来越找不出除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以外的实质性的立国理念。经济长期在正负增长之间徘徊,只剩下一场场永无休止的罢工表达他们对现状的不满,以及用给排外主义政党的越来越多的选票方式传达出他们对未来的茫然。唯一不曾变的是,法国人的头颅依然高昂。

法国著名政治学家阿兰佩雷菲特在其研究乾隆时代中国与英国的碰撞的专著《停滞的帝国》结尾有过一句意味深长地叹息:

一方面(英国)的狂妄自大与另一方面(清廷)的骄傲自满相对抗,结果是人类失去了难以估量的财富,这些财富只能随同没有发生过的历史永远埋藏在地里。

这句话现在大概可以用来描述法国,实不为过。

(本文源自榕晨的凤凰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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