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冯方云 在浙江绍兴市沈氏园林里，有一面用出土的古砖砌起来的墙，墙上面用黑底白字镌刻着两首《钗头凤》，一为陆游的元作，一为唐婉的和词：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真的要感谢这在中国园林史中并不是很有名的沈园，让我在青少年时代就知道了《钗头凤》这个词牌，真的要感谢这两首《钗头凤》，让我对这小小的沈园眷念已久，始终不能忘怀,今天有机会在画册中把它仔细的品鉴着。 曾经是夫妻的陆游和唐婉已经早就化为尘土，回归大地，他们被迫离异，生曾同衾，死却不能同穴，唯有这两首《钗头凤》，由同情他们不幸遭遇的后人，把这两首珠联璧合的词作镌刻在一面古朴的墙上，诉说着残壁遗恨，断云情歌，缅怀着赌诗泼墨，莲开并蒂，这，不也是另外一种的同穴吗？躯体虽未能同穴，魂灵却已做到了，于死者当然是遗憾了，于生者或许是慰藉吧。  这两首《钗头凤》，合体并列在同一面墙上，周围绿树掩映，老梅飘香，它们似断实连，象在喁喁细语，你在看着我，我在看着你。花前，它们在一起；月下，它们在一起。秋霜，它们在一起；严冬，它们在一起。它们是再也不能分开了，不惟在沈园，更多的是在人们心里，且看又有曾经多少册的宋词选本，每当选到陆游的这首词时，总是把唐婉的这首和作附录于后，感动了无数的有情之人，为陆唐二人的不幸唏嘘不已。它们的主人曾经是那样的近，后来又是那样的远，终于永远暌别而去，阴阳两隔。只留下这两首凄美的词章镌刻在这古老园林里的墙上，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南宋大诗人陆游一生坎坷，仕途艰难，虽然青年时便已才华出众，有“小李白”之美称，但在科举考试因为成绩出众，超过了把持朝政的奸相秦桧的孙子，更兼秉持先君陆宰的抗金复国的思想，先被妒忌于奸相，再不见容于昏君，所以宦途艰难，大志不申，四十五岁以前，长期被投降派排挤压制。而他青年时代的爱情生活同样不幸，唐婉是他的表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成结为夫妇后，更加深爱彼此，诗词唱和，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但因为唐婉不能生育，在陆母的一再威迫之下，终于被迫离婚，几年后陆再娶，唐再嫁，终成路人。  几年后的一个暮春的天气，诗人陆游心怀愁绪，独自去绍兴城南禹迹祠附近的沈园赏春，恰遇已是他人之妇的唐婉，唐婉征得其夫赵士程同意，遣仆人送酒肴于陆游，陆游忆起旧情，满怀伤痛，酒后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下了这首《钗头凤》，唐婉见词后也感伤不已，也和词一首，这便是这两首《钗头凤》的由来。唐婉不久伤痛过甚，抑郁而死。  闺阁女子伤情而死，而作为抗金复国壮士的陆游又何尝忘情。远赴四川南郑前线的他“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这是他寄给从兄的《渔家傲》，诉说的是兄弟之情，但是他在心中念兹最深的还是那暮春里的沈园，他和曾经深爱的妻子唐婉在那里最后的一遇，最后的一别。死者已死，当然不能发声为文，生者尚生，却还能留下更多的词章，在暌别之后的余生里，生者陆游用诗为这两首《钗头风》留下了浓浓不断的余绪： 63岁时：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67岁重游沈园，陆游看到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仍然存在，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又写诗感怀，兼有一小注：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75岁时，此时唐婉已经逝世四十年，陆游旧地重游，“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著名的《沈园》二首七绝句，为许多宋诗选本所录入，足可与这两首《钗头凤》相媲美：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81岁时，陆游做梦游沈园，及醒，感慨系之，在《梦游沈家园》中悲叹：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池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时陆游对唐婉仍是念念难忘，又写下：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84岁，陆游辞世前一年，不顾年迈体弱、再游沈园。作《春游》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时已在墓中的唐婉当然不能看到这许多凄美的诗了，但这样的诗，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血泪之诗，感动了无数后人的诗，它们共同的源头便是那两首相依相伴不再分离的《钗头凤》,而这两首《钗头凤》，在陆游和唐婉的余生里，虽然余生一为长，一为短，但他们在共同的酬唱着，歌吟着，遵循着。  沈园里的一块太湖石上，镌刻着金代元好问的《雁丘》词里的一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而这句感动了古往今来无数恋人的词或许是《钗头凤》的旁证吧,虽然陆唐二人生前不知道这句词，但他们共同构造的凄美的词章《钗头凤》不是这句词的最好诠释么。 啊，这美丽无比又感伤无比的《钗头凤》,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我禁不住又一次的吟诵起来,一遍,一遍,又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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