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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爷你天天都跟羊睡在一起吗?「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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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13个故事




图文无关



鼎爷你天天都跟羊睡在一起吗?


  戢建华


鼎爷是小时候母亲教我喊的,但我没喊过。因为我觉得他是个怪人,他老穿着解放前的蓝布长衫,腰间缠一条宽宽的黑布腰带,与大家都穿军装的那个时代格格不入。


据说,他还给死人剃头换洗。


我认为鼎爷怪的潜在原因可能是他形影相吊,没有子女。我问母亲,鼎爷的孩子呢?母亲说鼎爷没孩子。我问,鼎爷的媳妇儿呢?母亲说很早以前就死了。旁人听见笑嘻嘻地说,你妈骗你呢,鼎爷天天都跟他媳妇儿睡在一起。我不解的看看母亲,母亲嗔道,小孩子别多问。


听母亲说,鼎爷是我爷爷的堂弟,年轻时改了田姓入赘到田家放羊,后来那个田家姑娘难产母子双亡,田家二老不久也因此忧郁而死。遭此不幸,鼎爷只好变卖了房产送走了田家人,也没再续弦,就搬进了羊圈与羊为伴。1948年家乡解放前夕,我爷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讯,而鼎爷因睡在羊圈躲过一劫。


至于鼎爷没再续弦,有一个说法流传甚广,起因也是鼎爷睡在羊圈,那晚月光如水,那只俯卧着的母羊温柔地扬起一张瓜子脸,面容白皙恬静,两只玉腿慵懒地伸着,把鼎爷看得出神。鼎爷说,你是在想我吗?羊儿一双清澈的眼睛脉脉地看着鼎爷,嗲嗲地咩一声。鼎爷轻轻地抚摸着羊儿的纤纤玉手,说那我就来了——本来此事无人知晓,不巧的是那晚刚好有一生贼路过,并顺走了鼎爷的一只羊。那生贼出村即被抓获,问及偷羊经过。那贼振振有词:'他操都操得!我还偷不得!'此稀奇一经传开,谁还会嫁给一个畜生。



   


解放后,政府分给了鼎爷一间土房,于是鼎爷和他的羊都住了进去。那土房和我家菜地毗邻,我曾好奇地透过柴门往里看过,狭小的屋里就一空床一土灶一草窝而已。


有一次我肚子疼,公社卫生所也检查不出个所以,吃药打针也不凑效,鼎爷闻讯赶来,拧下玉石烟袋嘴,拿一根细竹签伸进枣木烟袋杆里一旋,掏出些许黑黄色的烟屎,又用他那黑黄色的手指头蘸了塞进我的肚脐里,只一会儿的功夫,肚子就不疼了。


我第一次看见鼎爷的脸上有一抹慈祥,就问,鼎爷你天天都跟羊睡在一起吗?鼎爷愣怔一下,说人老骨头寒,跟羊挤在一起暖和。


鼎爷其实是个热闹人,他丧歌唱得好是大家公认的。哪家老了人,闹夜打丧鼓时,鼎爷都是不请自到。在丧鼓班子的唢呐锣鼓声中,鼎爷绕棺且行且唱,时而放开喉咙,时而浅吟低诵。唱完也不要孝家的钱,纯粹就图个热闹,蹭点儿烟茶。



   


鼎爷终于失去他的羊伴儿了。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在田间遛着羊,突然就窜出一条野狗,撵前赶后地纠缠着鼎爷的羊狂咬,任鼎爷挥舞着羊鞭手舞足蹈地恐吓,可怜那羊还是被咬死一只,其余惊散。气急败坏的鼎爷当下就找到生产队长和民兵连长要求惩治元凶。生产队长想鼎爷也是个苦命人,年事又高,就说你以后也别放羊了,生产队养活你。


兴许是失去了羊伴儿的寂寞所致,鼎爷失眠了。失眠了的鼎爷就彻夜的唱丧歌,悠扬的丧歌在寂静的黑夜中传遍了整个村落。有人说鼎爷是被五保了闲着没事唱着玩的,有人说鼎爷是在哭,也有人说鼎爷这是在思念。鼎爷起得很早,起来后就在村路上溜达着唱,我每天天不亮都能听到鼎爷的丧歌由上而下渐行渐远。放学时又经常看见鼎爷站在田野里绾起一只粗大的裤腿在风中且尿且唱。那歌声随风飘过来,有时候是周文王拜姜太公,有时候是楚霸王追刘邦,及至瓦岗寨、杨家将。



   


突然有一天那个熟悉的歌声停止了,一直到下午生产队放工鼎爷都没有出现。大队干部到鼎爷住的小屋里一看,鼎爷躺在床上栩栩如生地死了。


没有人给鼎爷剃头洗澡,虽然这活儿鼎爷活着的时候给别人干过不少。大队书记从自家屋里找了件旧军装叫人趁鼎爷还没僵硬忙给换上入了棺,又叫人去准备纸钱花圈。就在大伙儿搭灵堂时,有人惊呼棺材里好像有响动,大家围过来一听,果然是有动静。掀开棺盖一看,只见原来仰着的鼎爷居然翻了个身,有人用手指在鼎爷的鼻子跟前试了试,还在均匀地呼吸。原来鼎爷是睡着了。这事直到鼎爷第二天完全醒来才搞清楚。原来失眠的鼎爷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去买安眠药,赤脚医生怕鼎爷年纪大糊涂,心里就划了个小九九只给开了三天的量并一番嘱咐。哪知鼎爷还是听岔了,以为喝一顿管三天,就一下子都给喝了。


死过一次的鼎爷仿佛一夜间就变得极其暴戾,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大骂,骂世风日下,骂男盗女娼,骂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


有一天上学路上两条狗连裆,捡石头扔拿棍子捅都分不开,我们一群学生围着看稀奇,也有五六个男男女女大人远远地站着隐晦地笑骂。这时鼎爷提着把镰刀出现了,他愤怒地叫嚷着驱赶我们去上学。后面的事是听说的,说是鼎爷阴沉着脸骂着光天化日成何体统,硬是拿镰刀生生的将两条狗割开了,可怜那公狗当场哀嚎着疼死,母狗落荒而逃,两天后死在了田里。人们指责鼎爷心太狠,说畜生嘛,就一个本能,哪里懂得什么礼义廉耻,犯得着吗?鼎爷也不言语,只是悻悻地离去。


几天后鼎爷弓着腰在山上捡柴时,被一打猎的误以为野物一枪击中右臂而截肢。大家听说后叹息之余也道:报应啊。


只剩一条左臂的鼎爷身体佝偻了许多,给死人剃头换洗的营生干不了了,自然唱丧歌的活儿也很难再插上。但是遇到哪家老了人,鼎爷还是会去凑热闹,虽然不唱,也坐在角落里听。


那一刻的鼎爷是安静的,甚至有些天真。



   


我本家大爷去世的时候,我们一大群人戴着黑纱行孝。鼎爷也去了,但是没有人给他下孝,他是入了田氏宗谱的外人。我想鼎爷来或许只是凑热闹听丧歌,或许鼎爷觉得他的骨子里还是死者的家门兄弟,毕竟血缘是不能改变的。


我们家族户大,本家大爷的子女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丧事办得自然也非比寻常的排场。为了彰显孝心,也可能是为了炫耀地位或财富。孝家特地从200公里外的河南南阳请来了一个豫剧团。


剧团在灵堂外搭起了戏台,戏台上都是乡亲们没见过的乐器,有架子鼓电子琴,还有扭的像盘丝扣一样的喇叭--主持人和演员轮番上阵,侃一阵唱一阵,唱《铡美案》《穆桂英挂帅》等,到午夜方罢。然后主持人为了活跃气氛,就让台下听众点歌,点什么唱什么,一时间乡亲们热情高涨,踊跃地报上自己想听的歌或戏曲选段,仿佛是想考倒演员。而那演员也确有功夫,有点必唱,不但会唱《社会主义好》《朝阳沟》,连《小寡妇闹五更》这样的小调也不在话下。


中途我尿急,就跑到路上去撒尿。那当儿我突然发现路口一个佝偻的身影,一只手颤颤地做着敲锣打鼓的动作,脚步踩着想象中敲打的节奏,喑哑地唱:我与亡人指条路哟——我劝亡人你莫往上,上有青天高万丈,我劝亡人你莫往下,下有十殿阎王你害怕,我劝亡人你归天堂哟,生死簿里才是你家乡——


孝家花大力气办的排场让乡亲们惊叹之余却颇遭诟病,有人说本来是打算相伴亡人到天亮的,到头来我们大家倒是热闹了,灵堂里却是空落落的,心里总不是滋味。有人突然想起,昨晚都没给亡人开路呢,以后咋个还阳哟。


我这才知道,鼎爷昨晚是在给家门兄弟开路呢。



   


之后的鼎爷也不再大骂了,路上看到他总是佝偻着身板垂着头踉跄地走着,只是嘴里咕叨个不停,像是诅咒。没有了大声气的鼎爷渐渐地就从人们的耳闻和视野中淡出了。


直到有一天在生产队的地里,有个直起腰来歇息的年轻后生自言自语,这两天好像没看见老鼎了呢,人们这才想起。放工后到鼎爷屋里一看,鼎爷死了,鼎爷这回是真正死了,他的脸上已经长了尸斑。有人说鼎爷的死至少有三天了。


鼎爷没有换洗就棺殓了。打一晚上的丧鼓,第二天也没人摔孝子盆,一口薄棺就直接抬上了山。生产队里本来是打算把鼎爷和他媳妇合墓的。但是时过境迁,已没有人记得起山坡上哪一抔土是他媳妇的坟,只好把鼎爷葬在田门坟地的外围,也没立碑,逢七也没有人来祭奠。


但每年清明和除夕祭祖时,大人们也会顺便给鼎爷烧几张纸钱,嘴里念叨:老鼎啊,起来捡钱啊,记着多串门啊——






作者: 戢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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