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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晓琳 | 拴牢哥

 时光捡漏 2020-08-03

您生活的笔记本

接到小舅的电话,大姨家的拴牢表哥去世了,年仅55岁。虽然多年没见,一时记不起他的长相,但他的突然离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掀起层层波浪,整个家族的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自责和懊悔谴责着每个人的心,我们似乎都不曾在意他,不曾想起他,不曾关注他,他在大家的疏忽与淡忘中走完了短暂而苦涩的一生。

母亲兄弟姐妹十人,我有三个姨妈,六个舅舅,我的表哥也挺多,拴牢哥的一生尤为不幸。他自幼丧父,从小体弱多病,姨妈为了让他结结实实地活在世上,取名拴牢。不幸的是表哥十岁的时候,姨妈也撒手人寰,留下表哥兄弟姐妹五人,只读了小学一年级的表哥因此辍学,在亲戚们的照顾下,他早早学会干农活、砍柴、养猪、放羊,他幼小的身影淹没在茫茫群山之中,足迹遍布在沟沟坎坎的山梁梁上。

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官务河”,那是外爷家所在的小村庄,表哥和外爷一直生活在这里。吃饭的时候,表哥总是躲得远远的,好不容易被大人叫到饭桌前,他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匆匆吃两口,就放下筷子走了,他似乎更乐意呆在羊圈里,给羊喂干麦草,我们嘲笑他是“放羊娃”,母亲严厉地制止我们欺负表哥。临别时,表哥躲在羊圈的木栅栏后面,偷偷地张望,母亲眼圈红红地阻止父亲抱我,说:“别抱孩子,免得拴牢娃看见难过。”我一回头,正好看见他用袖子擦眼泪,尽管那时的我还很小,但戴着破毡帽、穿着补丁衣服的表哥,形单影只地站在羊圈里,偷偷抹眼泪的情景像一幅画,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每次回忆起来都是那样清晰,清晰得我似乎能听到他压抑的哭泣,能看到他渴望的眼神,能感受到他的苦痛……

自从外爷去世后,舅舅和姨妈都在县城工作和生活,我长大后,在外求学,举家搬迁,参加工作,便很少再回老家,表哥也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走出了我的生活。几十年来,偶尔一次听到他,是他自杀未遂的消息。四十岁的时候,他才结婚,娶了同村一个稍有智障的女人,一年后给生了一个儿子,他养猪放羊、种玉米、种核桃,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也凑合算是有家了。但是,没有想到两年后,媳妇领着儿子跟邻村的一个光棍汉跑了。他跑去要人,媳妇和儿子没有要回来,还让人打了一顿,绝望中的他喝下了农药,又被抢救了过来。听说这事以后,我曾义愤填膺地说:“那就离婚,为啥要为这种女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母亲叹气道:“他是伤心见不到儿子,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没有儿子,他还有啥活头。”随后听到他妥协的消息,他每年把卖羊、卖玉米和核桃的收入交给媳妇,才能见到儿子,我无法责备他的懦弱,只能理解一个屈辱的父亲对儿子深沉的爱,也许孤儿的他受尽人间疾苦,更能理解父母对孩子的重要性,哪怕是一个扭曲变型的家,他也在力挽狂澜,让儿子感受到父母的爱。他曾对二舅家的表哥说过,等儿子长大成人后,他就一头撞死在山里的岩石上,再也不过这种人人耻笑的日子。我无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理解他何等煎熬何等脆弱何等无奈,对一个没有上过学,生活在大山深处,整天以羊为伴,沉默寡言的人来说,这是他无声而有力的抗议,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再次见到表哥是前年夏天,我随父母回老家小住,正在厨房做饭,听见母亲和他在院子里说话,等我洗完手出来,他已经走了,送来了一大袋子新鲜的土豆。我追出去,他走到了村口的拐角,我连忙喊:“拴牢哥,吃了饭再走。”他转过身朝我挥挥手:“不吃了,羊还在坡上呢。”不等我说话,他就大步走了,几十年未见,我很想和他说说话,等我再追到路口,他已经走远了。我扯开嗓子大喊:“拴牢哥,拴牢哥。”他一直没有回头,我相信他听到了我的呼喊,但他不肯停下来,也许他不愿意看到我同情的目光,不愿意听到我怜悯的话语。他戴着发黑的草帽、穿着发黄的白色汗衫的背影,如同我儿时看到他在羊圈里的背影一样,那样孤单,那样寂寞,几十年后的重逢,他留给我的还是那样形单影只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心里很难过,因为我知道假期有限,再见不知是何年。怎料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一别天涯,一别永远,一别断肠……

精准扶贫以来,作为重点扶持对象的表哥,享受到了国家的相关政策,住院看病不要钱,还在县城给儿子买了经济适用房,眼看着好日子到来了,为了省钱,患有高血压的他舍不得吃药,放羊时摔了几跤,忍痛爬回家,在冰炕上躺了好几天,村里人看到几十头羊在院子里乱跑,却不见他人,这才发现他已奄奄一息,送到县医院后,他从昏迷中渐渐清醒,精神饱满地接待前去探望的亲人,问候家族里的每位长辈,最后他恳请大家原谅他的妻子,尽管她做了很多让他不堪的事情,但是,他还是不愿让儿子失去唯一的亲人,三天后,他因脑干出血永远闭上了双眼。大舅家的彩绘姐去给他收拾衣物时,抱着那一床破烂不堪,棉花外漏的棉被痛哭失声,她已经给他准备了两床新棉被,本打算他出院的时候带回去,不曾想,一天福也没有享过的表哥就这样安静地走了,悄无声息,就如同他不曾来过。

彩绘姐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痛失我们忠厚善良的拴牢哥,希望亲人们尽量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大家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从全国各地汇聚在一起,十几辆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蜿蜒的山路驶向“官务河”,一路上,大家沉默不语,这条曾无数次走过的山路,我们却姗姗来迟,我们在繁华的城市里安逸享受,忘记了大山深处的小村庄,还有我们苦难的亲人。还是那熟悉的院子和窑洞,还是那棵挺拔的大槐树,还是那围着木栅栏的羊圈,却不见了它们的主人…..

遗像上的表哥紧咬双唇,一生的委屈和哀愁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说,默默咽下黄连苦,独自承受切肤痛!他的墓地坐落在半山腰的一片玉米田中,四周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他和他的羊群走遍了这里的山川沟壑,他长眠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守护着他的羊群。下葬的那一刻,阴沉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伴随着他儿子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喊:“爸,你咋么就走了,你不管我了……”凄凉的画面让人不忍直视,酸涩的泪水,冰冷的雪水,融化不了我们心头的悲伤。

洁白的雪花啊,你是否要覆盖表哥屈辱的过往,给他一个洁白无瑕的人生;皑皑的白雪啊,你是否要包容表哥凄苦的曾经,还他一个纯洁如新的世界。亲爱的拴牢哥,愿你来生可以遇到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青青的地上羊群跑,你用羊鞭赶出幸福的生活,你用歌哨吹来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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