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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才子张岱杂说

 终南居 2016-08-20

一 痴人说梦梦难醒
说起明末清初的文人张岱,不能不提及他的两部以“梦”为书名的代表作,一曰《陶庵梦忆》,一曰《西湖寻梦》。二书均作于明亡之后。这两本书,不仅以“梦”为名,在书名上与梦结缘;且在两篇《自序》中,幽幽说梦,难离梦境。
在《陶庵梦忆·自序》中,张岱引了关梦的寓言两则。一日:“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破瓮尽失其酒而但愿是梦,其关键词语是“念无所偿”——脚夫拿什么赔偿主人呢?若是梦中破瓮,比之现实“失酒”当然幸运百倍,故其企愿之“梦”,乃为取代(或补偿)现实之“失”也。二曰:“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自啮其臂得其痛觉,方知非梦,疑窦顿失,幡然而喜。其幻觉之梦境,乃回复现实之“实”也。前者,“唯恐其非梦”;后者,“惟恐其是梦”。二者均为避难而求安,避险而求夷,则是同一理也。
在《西湖寻梦·自序》中,张岱开篇便直言:“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留在张岱梦境中的西湖印象,应是明亡前的绮丽之景。这实际上解释了“梦寻”之梦,乃昔日西湖之繁华丽景,即“前朝之景”。碰巧的是,随着“前朝”幻灭、国破家亡,而西湖亦破败凋敝.“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于是,作者才有这场“梦忆”,“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张岱还将他的西湖之梦与李太白的“天姥之梦”(即《梦游天姥吟留别》)作了一番对比,指李白之梦乃“梦所未见,其梦也幻”;而己梦乃“梦所故有,其梦也真”,故而“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犹言纨绔当年的他,对西湖一草一木之稔熟与情深。这便是他的题旨所在——“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于是,文分五卷,一一道来,不仅以惊人的记忆力描景摩状,而且有绝好的心情记游抒怀,其间显示出作者广博的知识、丰盈的文采、浓厚的意趣与悠远的情思。需知那时作者历经明亡之乱早已垂垂老矣,而且早已“披发入山”,穷愁潦倒,到了“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绝境。虽临此绝境,仍有此番情致,确乎世所罕见,人难匹敌也。
由是观之,面临国破家亡,穷愁绝境,“作自挽诗,每欲引决”,早已痛不欲生的晚年张岱,犹能生活在昔日的繁华梦中,以“痴人说梦梦难醒”的沉醉,以一种精神的虚幻维持着生命的延续,寄托着生存的希望,其精神层面的意志与力量,不仅在晚明文人中堪称代表,即便在古今文人中,亦实属难能可贵。
二由奢入俭与安贫著述
古人有云:“三穷三富不到老”,意即人的一生,贫富奢俭变幻无穷。古人又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似乎道出了先富后穷者难以承受的生活的窘况与潦倒的处境。
张岱便是历经明亡之痛,破灭了青壮年时期繁华之梦而陷入穷愁潦倒凄凉晚境的典型文人之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自序)“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离矣”(《自为墓志铭》)。
善于自我解嘲的张岱,将这种“由奢入俭”的贫富悬异解释为一种因果“报应”,于是便有了《陶庵梦忆·自序》中奢俭相对、贫富殊异的一段“奇文”。文中,他一口气罗列了七段“罹此果报”的异事,令人称奇。
一曰:“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如今的头戴草帽,脚穿草鞋,这是对过去戴簪穿履的报应。二曰:“以衲报裘,以苎报烯,仇轻暖也。”——如今身穿衲衣,身披麻布,这是对过去身着裘皮轻缎的报应。三曰:“以藿报肉,以粝报枨,仇甘旨也。”——如今以豆叶为食,以粗糠为粮,这是对过去吃肉食享佳肴的报应。四曰:“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如今睡草垫、枕石头,这是对过去睡暖褥寝软枕的报应。五曰:“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如今的结绳作门,瓦洞作窗,这是对过去住高爽居室的报应。六曰:“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如今的烟熏双眼,粪臭塞鼻,这是对过去享受香艳的报应。七曰“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如今的步行跋涉长途,肩负沉重行囊,这是对过去使用车轿仆役的报应。
你看!张岱“排比式”地一口气罗列出七贵七贱、七富七贫这些生活境遇方面的鲜明对比,并且得出“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的结论,试图将全方位的“由奢入俭”、“由富及贫”,用因果报应的宿命论加以诠释。其实,此番沧桑变故,贫富迥异,岂一个“因果”解得!又岂一个“报应”能诠?时移世变,百思莫解,“果报”二字亦仅是书生自嘲而已!
不过,读罢这篇奇异的《序》文再接下来读他的《陶庵梦忆》,兴味盎然地咀嚼这位前朝遗老如数家珍的娓娓讲述,你便不能不惊叹他那落魄才子神清气闲的淡定自如、处变不惊的士绅做派与贫贱难移的缙绅气质了。你也会渐次明白,张岱何以能在“国破家亡”、“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贫穷潦倒之时,而仍能“饥饿之余,好弄笔墨”,而仍能“大梦将寤,犹事雕虫”,练就这种安贫著述、“煮字疗饥”的落魄士大夫的独特本领;你便能相信某种精神的力量,相信张岱所言“慧业文人,名心难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三 墓志铭:自嘲与自赞
古之“墓志铭”一类文章,多为应酬之作,往往于盖棺定论之时,作者为几个“润笔”酬金而为逝者铺陈出一番锦绣文字,多为谀墓之词,很难免俗于程式化、概念化。张岱此文之不同于凡俗者,乃为自作墓志,自我评价,自嘲自讽自赞,相杂其间,率意为之,似可当做真性情的文章来读。
第一是他的直率坦诚。他开篇自报家门后,便坦率地承认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接下来毫不掩饰地坦诚自己的“平生十二所好”(加上后面的茶、橘、书、诗实为“十六所好”),不仅将鲜衣、关食、古董、花鸟等列于其中,就连自己喜好美婢、娈童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也直言无忌,实可谓坦率之至。张岱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在晚明文人中具有相当典型的代表性,而他的直率坦诚、不矫饰遮掩则可见其真性情。这也是晚明文学的重要特征。
第二是他对“自我”的准确评价与清醒认识。这集中体现在墓志铭中那一段“七不可解”的奇文。这是他的平生总结,也是他的自省自评。概括起来,叫做贵贱紊矣,富贵舛矣,文武错矣,尊卑溷也,宽猛背矣,缓急谬矣,智愚杂矣,总其七而达其“全”,几乎涉及到精神层面的所有方面。其间免不了游戏文字与自嘲口吻,然更多则是严肃的自我总结与深刻的自我解剖。其结论则是“末世文人何堪造就”.“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要联系他下文所说“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有了这“七不解”与“八不成”,故而“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而已矣”,一连给自己戴了六顶“帽子”。这与他在《自题小像》中所说“功名邪落空,富贵邪如梦,忠臣邪怕痛,锄头邪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壅。之人邪有用没有?”是同一“调子”。彻底的自嘲自讽,完全的自我否定,反倒显现出这位落魄文人的清醒。
第三,自嘲中不忘自赞。至少有三处文字,流露出作者情不自禁的自我欣赏。一处是“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而后依序开列十五种“行世”的著作。这可看做他对自己“学术成就”的自我标榜。二处是张岱记叙他本人六岁时随祖父在武林遏眉公先生,眉公出了一副对联的上联考他:“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他应对下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深得眉公赞许。这可看做张岱对自己幼时聪慧的沾沾自喜。三处是借朋友李研斋为自己墓穴题词:“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大大咧咧地肯定自己是“著述鸿儒”。这可看做张岱借他人之口的一种“自赞”。这三处“自赞”与前面的多处自损,看似自相矛盾,实则殊途归一。通览全篇,则知其脱俗于历朝历代的《墓志铭》,其间袒露的是作者清醒的自我认识。
四 《夜航船》与《石匮书》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不讳言自己“好著书”,并开列自己平生“其所成者”十五种书目,依序道来,看来是极为认真的。然而阅检所列书目,却发现张岱将史学著作《石匮书》列为第一,足见其重视程度;而将另一部重要著作《夜航船》漏列。奇耶?怪耶?
先说漏列的《夜航船》,这是一部颇费时日、广涉知识的“宝典式”著作。兹沿引青年学者冉云飞为《夜航船》所撰序言中的话:“《夜航船》在他的著述中算得上是别具一格的,其内容几乎是包罗万有,从天文地理到经史百家,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旁采博收,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个条目,涉及学科很广泛,是比较有规模的一部分类百科全书。”既是“百科全书”,当然关涉知识,关涉学问,关涉典故。为了得其概略,不妨先读张岱自撰的《夜航船·序》这篇趣文。张岱开篇便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立论之后,他讲了一个(也许是杜撰的)故事作为佐证: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中。听那士子高谈阔论,似有满腹经纶,吓得那僧人深感“畏慑”,只好“拳足(弯足曲腿)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实际上,澹台乃为复性,春秋鲁国的澹台灭明(公元前512-?)字子羽,乃孔子学生,以貌丑不为孔子所重,退而修行,得弟子三百人,名闻诸侯。孔子闻之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见于《论语·雍也》)这里的子羽与那位姓氏古怪的“澹台灭明”,显然是同一人无疑,而“士子”却将澹台灭明(即子羽)说成“是两个人”;反之,尧舜(唐尧、虞舜)本是两人,士子却想当然回答“自然是一个人”,足见其学问之虚妄而不踏实。于是初初被“士子”的貌似学问吓得“畏慑”的僧人,顿时轻松下来遂改“拳足”为“伸伸脚”了。张岱讲述“夜航船”中这段故事,并将他这本学术性著作取名为《夜航船》,意在“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浅显的趣话之中,自有深意在焉。翻检这本洋洋数十万字的《夜航船》,分卷列部,按词排类,引经据典,诠释有据,称之为“百科全书”实无愧也。应当说,写一部这样卷帙浩繁的知识性、学术性著作,而又要做到严谨有据,实则难之又难也。所以当代学者余秋雨先生说《夜航船》“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诚哉斯言!而张岱本人在《自为墓志铭》中谈到平生著作时,却偏偏漏列此书。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应当视为重大的遗漏和缺失。
至于史学著作《石匮书》,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开列的生平十五种著作书目中,将其列为首部,足见其看重程度。另从《张岱年谱简编》(冉云飞辑)得知,张岱从明崇祯元年(1628年)三十二岁开始写作这部史书,至1654年(五十八岁)初成,历时二十七载。可谓历经治乱亡国之变。竭尽皓首穷经之功。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坦陈其“国破家亡”披发入山之时,“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足见这是一部令他魂牵梦系、视若生命的重要著作。关于这本书的书名,据《辞源》:“以石为室,以金为匮,为朝廷藏书之处”,看来作者是要完成一部奉藏与朝廷的正宗史书。据《古文鉴赏大辞典》“张岱”条载,“著《石匮书》二百二十卷,记洪武至天启史事,崇祯以后不全备。历二十七年始成书,可见其志向所在。”张岱对《石匮书》的没齿不忘,似可视为对明王朝的情有独钟。他在自述书目时,将《金匮书》列为首部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惜由于该书的散佚,使后人难以一睹张岱作为史家治史的风采,终为一憾。

 

作者:徐康 来源:《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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