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山悟道 龙蛇入笔 --论黄庭坚草书的内涵 梁 继 (114005 辽宁鞍山师范学院) 内容摘要:本文以尚意为切入点,对宋代著名书法家黄庭坚的草书进行客观分析,确定了黄庭坚草书发展的三个阶段,并论述意象在黄庭坚草书三个发展阶段中的不同表现形式。同时,从宋代社会文化、禅悟、酒神文化、学问文章之气等几个角度揭示了黄庭坚草书的内涵。 关键词:黄庭坚 草书 意 清人梁巘在《评书帖》中指出:“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1]何谓“意”,以清人王澍在《虚舟题跋》中所论或可观其大概,“唐以前书风骨内敛,宋以后书精神外拓。” [2]由笔墨体现书家多姿多彩的内心世界,风神溢于书法之外,书之意,由此而生。 依先贤所论,宋四家中,黄庭坚的书法属于尚意书风范畴,已无疑问。其实,是黄庭坚本人最早论其书为尚意之书。黄庭坚在《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说:“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 [3]由“随意倾倒”,可以想见黄庭坚在作书时的随意自然、融古法为我法的创作态度。至于“老夫之书,本无法也”,[4]则与苏轼“我书臆造本无法”同出一辙。此无法是一种创作态度,是融诸法而独抒胸臆的法上之法,又当归于随意而书的范畴,亦是黄庭坚评自家书法尚意的写照。黄庭坚四体兼擅,尤以草书影响深远。宋代李之仪评价黄庭坚的书法时说:“鲁直晚年,草字尤工,得意处,自谓优于怀素。” [5]草书最能体现黄庭坚的书法艺术水平,也能更直接表现其创作心态。故对黄庭坚草书的“意”进行分析,挖掘其草书中意的内涵,对于体会黄庭坚草书的境界是有益的。 意,在黄庭坚的书法作品中,随着其作品的内涵的不断提而升变化。黄庭坚对自己的书法曾有这样的评价:“余学草书三十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薮俗气不脱。晚年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 [6]从其自书题跋,我们可以将黄庭坚的草书发展分为三个时期,而书中之意,在这三个阶段的表现亦不同。 “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为第一时期。 周越在“天圣、庆历间以书显,学者翕然宗之” [7]朱长文论周越书法云:“草书精熟,博学有法度,而真翰不及。如俊士半酣,容仪纵肆,虽未可以语妙,于能则优矣。” [8]周越之书名虽显于时,然其书亦有弊端在。黄庭坚在眼界提高之后,对周越的书法又有了新的认识,认为周越的书法“劲而病韵”。 此时黄庭坚的草书以时人为师,笔下不见古人笔意,用笔未能脱尽俗气。对于这一时期的书法,他自云:“用笔不知擒纵,故字中无笔。” [9]由此看来,黄庭坚对此时的书法并不满意。盖因此时书中所存之意,乃时人意,尚不入高格。 “晚年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当是黄庭坚草书发展的第二阶段。 此时,由于接触到了苏舜钦、张旭、怀素的书法,黄庭坚纵横博览,兼收并蓄,故其书能大进。这段时间,他对草书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在《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中,黄庭坚谈到:“余中年来稍悟作草” [10] 。此时的黄庭坚已经“得古人笔法”,并“窥笔法之妙”。他对自己这亦一时期的书法也亦较为自信。“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余碌碌耳。” [11]黄庭坚是“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的,但最终还是实现了对苏的超越,而与张旭、怀素比肩。此非黄氏不自谦,书之境界使然耳。山谷此时书法之意,在古人中优游,已见峥嵘。 “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则是其草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也是他的草书悟妙时期。 官场失意的黄庭坚已经不对政治抱有任何幻想,完全寄情于山水、诗翰之间,黄庭坚的草书又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我们说此时黄庭坚的草书也完全是尚意之书。此时的黄庭坚对自己的书法更为自信,认为自己的书法已经造妙入微,并自信百年后有识者,甚有“五百年后论自公”的气概。他说:“三十年作草,今日乃造妙入微”。[12] “元符二年三月十三日,……烛下试宣城诸葛方散卓,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太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 [13]在《李致尧乞书卷尾》中说:“此草字,他日上天玉楼中,乃可再得耳。……书尾小字,唯余与永州醉僧能之,若亚栖辈见,当羞死。元符三年二月已酉,夜沐浴罢,连引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草。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名所谓鳌山悟道书也。”[14]此时山谷书意态挥洒,堪与古人比肩。 期间,黄庭坚对自己书法的认识是不断变化不断提高的,及至晚年,作者看自己以前书法的时候,还不断进行反省。“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惟觉书字倍倍增胜。” [15]“今观此字,似是十年前书,当时用笔,皆不会予今日手中意”。[16]经过了这一过程,黄庭坚的书法则更见境界,一如他所言,“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17]黄庭坚草书,直舒胸臆,意象由笔墨而生发,观其境,已由技而进乎道了。 此时黄山谷书法之意已经人格化,此即山谷,山谷即此。自如随心,而更能凌越古人。 意存于黄庭坚书法作品之中,并随着其草书的发展呈不同形式。然结合黄庭坚本人细考其草书之意,发现它涵盖了宋代社会文化、禅悟、酒神文化、学问文章之气等诸多内容,有着丰富的内涵。 我们以为书法作为时代文化的产物,不可能脱离其时代文化背景。封建社会从唐代后期已经逐步走向衰败,宋朝建国后,统治者并没有发展文治武功,社会更加衰败。从文化上看,由于地主士大夫知识分子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提高,文臣学士、墨客骚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优越地位。宋代文官众多,其官俸高,赏赐重,提倡文化,重文轻武。由于朝廷的重视,宋代文化日趋繁盛。但当时知识分子并不对人世间进行努力进取,而是把时代精神更多地体现在心境上。人们的心情意绪成了其时艺术和美学的主题。文人们作诗、作文、作书,更讲求韵味,更重视艺术作品中的空灵、含蓄、平淡自然的美。郭熙、郭思《林泉高致》中有言:“直以太平盛世,君亲之心两隆……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蹄,依约在耳,……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山水之本意也。” [18]从此文我们仿佛看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陶醉在山水花鸟的美好世界,更知道宋代艺术家追求着“山光水色……快人意”的自然含蓄、意态万千的空灵之境。社会文化的整体走势如此,作为文化表现形态之一的书法,尤其是黄庭坚的书法也不会不以尚意为书法的审美追求。 宋代总体的文化特征是促成黄庭坚书法尚意的原因之一,而禅宗的流行及黄庭坚对禅的感悟,则更使黄庭坚的书法趋于尚意。禅宗从晚唐到北宋均得以流行,其教义与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对自然的态度有相近之处,而其时的文人士大夫亦采取一种准泛神论的亲近立场,使自身与自然融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寻求灵感,以获得心灵解放。禅宗喻诗,以禅说情,以禅入书在当时已颇为流行。黄庭坚的诸多诗文中,谈佛论禅的诗很多,如他在《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中写到:“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经。莲花出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 [19]又在《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中写到:“……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 [20] 这样的例子在其书论中也很多。如“余尝评书,字中有笔,如禅家字中有眼。至如右军书如涅槃经说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须人自体会得,不可见立论,便兴诤也。” [21]“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心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盖字中无笔,如禅句中无眼,非深解宗理者,未易及此。” [22]“余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 [23] 从黄山谷的诗文中,我们可以感觉到禅宗对他的影响,其中的很多语言属于顿悟式的机锋妙语,故可以说黄庭坚的思想是禅宗思想介入的产物。其书法创作也与佛禅思想紧密相连,且其书一任自然,不拘成法,天真烂漫,称此书为禅书亦不为过。在我看来,深受禅宗影响的黄庭坚书法更可视为作者的写心之作,是其意绪的真实反映,禅宗也是促成其书法尚意的因素之一。 社会文化的总体尚意趋势及禅宗的影响可以成为黄庭坚书法尚意的两个因素,而来自乃师苏轼的影响及官场失意后的内心虚空更促进了黄庭坚书法的尚意趋向。 苏轼有一句论书名言:“我书臆造本无法”,仅此一句便可透射出苏轼的书法尚意倾向。黄庭坚作为苏轼的学生,所受到的影响是直接而强烈的。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实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是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学高度。同时政治上失意的苏轼也喜欢禅宗的虚旷超脱,他曾有诗写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方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24]而黄庭坚对禅宗的研悟,虽不能完全说受到苏轼的影响,但相同的境遇,使他们也产生了共同的追求,以禅避世,以禅涤心。 在仕途上黄庭坚一直不得志,他多次被贬,一生穷困。面对官场的失意和生活的虚空,如何解脱?黄庭坚选择了禅。前文提过黄庭坚的诗文、书论,甚至作品中多有禅机呈现,这种禅机只是让他暂时摆脱了烦恼,去平衡失落的心里。烦恼时的空虚,修禅时的平和,恰恰构成了其书法勇猛精进的条件和动力。失意的黄庭坚将更多的精力倾注于诗文书法,他在诗文和书法中找到了寄托。依我看来黄庭坚草书的险绝、跌宕、错落当是他心态冲突、烦恼、孤寂的表现,而行笔时的稳健、舒缓则应是他在修禅中获得的益处。细察他的草书,运笔并不是很快,如老僧入定,不疾不徐,任意率真。外表看来,修禅的平和舒缓与失意的孤寂是矛盾的,但黄庭坚却能很好地将它们统一在笔墨之中。如其书法脱去被贬失意后的孤寂、矛盾心态,而只是修禅后的作品,那么黄庭坚之书应似近代弘一大师书迹一般,了无人间烟火之气。可喜的是黄庭坚晚年的书法老笔纷披,盘根错节,用笔随意而不拘成法,故其书能意态纷呈。 黄庭坚书法之意象与酒神文化的关系,在山谷书论中亦可略窥一二。“余寓居开元寺之怡偲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十五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 [25]黄庭坚认为张旭怀素依酒而使其书通神入妙,自己的书法无酒之助而蹇蹶。由此看来,黄庭坚对酒能促进草书创作自有其深刻感受在。而黄庭坚的又一则书论,则更加鲜明地指出酒在草书创作中的作用。在《李致尧乞书卷尾》中说:“元符三年二月已酉,夜沐浴罢,连引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草。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名所谓鳌山悟道书也。” [26]黄庭坚因酒而忘情,又因忘情而龙蛇入笔,酒之妙处可见一斑。黄庭坚六十一岁时又曾饮酒后作草,且为能有杨少师笔意而自喜,这更进一步证明酒在黄庭坚草书创作中的妙用。“崇宁四年二月庚戌夜,尝余重酝一杯,遂至沉醉,视架上有凡子乞书纸,因以作草。方眼花耳热,既作草十数行,于是耳目聪明。细阅此书,端不可与凡子,因以遗南丰曾公卷,公卷胸中殊不凡,又喜学书故也。山谷老人年六十一,书成,颇自喜似杨少师书耳。” [27]由是观之,黄庭坚草书中的意象虽不全决于酒的作用,但至少可以认为在他的书法创作中,确乎与酒神文化有一定的关系。 书法的学问文章之气是黄庭坚最为看重的,黄庭坚书法之意象与其所提倡的书法的学问文章之气有重要的关系。 书法的学问文章之气亦即书卷气,丛文俊先生认为以书卷气来衡量书法水平之高下雅俗始于宋代,因为“古代书家都是读书人,他们大都对传统文化艺术精神有比较好的理解,由学养化育出来的审美理想使之对书法有一种颇为执着的、属于一个强大社会群体的共同追求。” [28]故品藻书家书法与品评书家的学问修养,成为其时文人士大夫对书法的文化追求。苏轼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以文章评价书法,开一时风气。黄庭坚作为宋代诗坛主将及著名书家,他更看重书法作品中所蕴含的学问文章之气。并在评论过程中,对有书卷气的作品和书家大加褒扬。黄庭坚评价苏轼书法多以学问文章括之,如在《跋东坡远景楼赋后》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29]在《跋东坡乐府》说:“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人间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俗气,孰能至此。”在此,黄庭坚很清晰地表达出,胸藏万卷书是书家笔下不俗和超越他人的根源所在。黄庭坚又说:“学书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30]“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 [31]如此反复论书法中学问文章之气,概可从此角度见黄庭坚的书法追求。 黄庭坚将“学问文章之气”、“圣哲之学”、“有书数千卷”与书法的雅俗相结合,胸中有书者,则雅,则韵胜,如苏轼;胸中无书者,则俗,则病韵,如王著、周越。对于自己的书法,黄庭坚并不以学问文章述之,然学问文章之气是其追求的目标。虽不谈,亦以存乎其中。 注释 [1][2] [8]《历代书法论文选》 上海书画出版社 1979年10月 [3][4][6][9][10][11][12][13][14][15][16[17][21][22][23][25][26][27][29][30][31]《山谷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9年1月 [5]《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 上海书画出版社 1993年8月 [7]《宣和书谱》上海书画出版社 1984年10月 [18] 转引自李泽厚《美的历程》 文物出版社 1981年3月 [19][20]《黄庭坚诗集注》 中华书局 2003年5月 [24]《苏轼诗集》 中华书局 1982年2月 [28]《揭示古典的真实--丛文俊书学学术研究论集》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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