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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吕春英：长寿源
我们为老姨过百岁生日，她掏出张折叠成条状的纸片，晃着声明，遗言！我的遗言！看好了，锁这了！遗言呢，是老老娘我这一生最最正经的话，敢不完全照办，我死不瞑目、魂魄不散、绕家缠宅、永不超生！她的大儿媳、我的大表嫂嘟囔，活成妖怪了，非把儿孙都熬死。
与老姨有遗产关系的人，心尖尖都成了蚂蚁窝。老姨是大家族走出来的女人，手里有货。
母亲捏捏我的手说，你老姨留遗言，全为我！
我暗惊，母亲还没到被钱压折腰的地步，趟人家的浑水，找羞。老姨是和母亲的关系非同一般，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甚至可以说，胜似母女。母亲的大姑是老姨的亲妈，母亲在老姨家长大，老姨比母亲大二十多点。老姨夫是最后一批被释放的战犯，释放的当天下午他一个人到我家，进门就鞠躬，甚至也朝我鞠躬，我还没有方桌高。鞠完躬，立定，一点点退到我为他搬的凳子那，又鞠躬，屁股坐在凳子边，俩手放在膝盖上，腰挺得直直的。记得我妈说，大哥，这是家，你随便坐。老姨夫坐得更直，说，你老姐不让我上床！我妈玩笑说，你只管上啊！老姨夫脸红，只管上了，上去不到两分钟，她一脚把我踢下来了！
我陪母亲送老姨夫回去，顺带去劝老姨。老姨家是个大四合院，解放后分了，给老姨留下北屋三间。屋门前有棵石榴树，是老姨夫如日中天时种的，夕阳把树照得妖媚，老姨夫枯萎在树下，示意我们进屋。母亲说，帅得跟棵大桐树似的，转眼成根干石榴枝。
老姨靠床头半躺着，血红缎子面被子半搭在下身，母亲挨床边坐了，盘摸着新被子说，咋就把他踢下去了？老姨叹口气，动不动就麻烦你来。母亲说，党把他改造得多好，知道守规矩了。党都特赦他了，还给他发高工资，你们正过好日子呢。老姨笑，感谢共产党，把他改造得一句瞎话不敢说。母亲问，他说了什么实话？老姨揉眼，就问他跟他弟妹那事是不是真的。从前每次问他都说别人胡扯。跟他生了五儿两女，替他发送两个女儿，没听他说一句实话。压断脊梁苦碎筋骨都不怕，就是忍不下床头气。母亲调侃，你就是个二缺货。
老姨到底没有因为党特赦而接纳老姨夫，老姨夫被特赦不到半年，死了。
万万没有料到，母亲会惦记老姨的家产。得看紧母亲，表哥表嫂没一个是吃素的。
2014年年底，家里正张罗老姨的一百零一岁生日，她去了。于是，遗言见了天日。
母亲正哭着，纸传到她手里，我好紧张。见母亲刚扫一眼，噗嗤笑了，那笑真是忍俊不住。很快，泪如泉涌，诵经似地说，二缺货，这个二缺货。
这才发现，看过遗言的人表情诡异，特别是大表嫂，把孝衣都脱了。母亲置身险境，贪，害人啊！得把母亲弄出这陷阱。母亲竟然拿着遗言让人看，该看的人看一遍，母亲把遗言捂在心口，走过来说，你老姨个二缺货，她说她死后不会让人孤单，不会让人害怕。她的下辈们瞎眼，盯着找金银财宝，想想，从那个年代过来，啥宝能保得住。你老姨没工作，养大五头饿狼，能卖不能卖的都卖了，就是没有卖自己的心。你老姨的心，才是真正的财宝啊，她把这财宝给了咱，咱得懂啊，咱得珍惜啊！
母亲把老姨的遗言递给我。说实话，如果没有母亲的话做铺垫，我一定会笑失态。
老姨的遗言：我天年的悼词你们想怎样写就怎样写，我不管，也管不着。悼词的标题必须是、只能是“这个二缺货”。
“你这个二缺货”是母亲戏谑老姨的专用语，老姨在这种场合用这种形式传递姊妹情深，一种大敬油然而生。再看母亲，她在我眼中已经是另一种景象，战火、家火、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姨和她是惺惺相惜啊。可以说，老姨的离去，等于抽了母亲的脊髓。
我想抱住母亲，我想哭活老姨。是我狭隘，一直没有看透什么是财宝。大家争的是浮云，老姨给母亲传递的是活下去的勇气！是人生的态度！哈，怪不得老姨高寿，怪不得母亲快八十了还健步如飞，她们传递的财宝是她们的精气神啊！
【卧虎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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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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