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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其心不师其迹 | 傅抱石的“石涛观”

 伯乐书香小屋 2016-08-26





附图/月雅书画中国网


父亲崇敬石涛是众所周知的,他称赞石涛是“中国画史上永远放着璀灿的光辉的画家,在他所留下来的丰富的遗迹当中,无论是寻丈巨制还是尺页小品,都鲜明地给人以难忘的印象”。他不仅编撰过《石涛年表》,发表过《石涛丛考》,写有赏析文章《读石涛淮阳洁秋图》,还画过著名的《石涛上人像》和《大涤草堂图》。徐悲鸿在《大涤草堂图》上还题写了“元气淋漓,真宰上诉”几个大字,赞许有加。


石涛 枯木竹石 手卷 水墨纸本


父亲喜欢石涛,是因为石涛的东西清新且雅,完全不同于明末清初的“四王”画风。“四王”的作品,好像笔笔有来历,但却没有生气。在父亲看来,石涛有了一个“雅”字,所有传统的精华就都在里边了。清新是生命的根本和永恒,所以他才有经验之谈:“娴古人之技法,富胸中之丘壑。”石涛的作品是“胸有丘壑”所致,而“四王”则是临古人之丘壑。


拜师学艺时,什么都想学,最怕“一入蹊径,终身难拔”,一旦走错路,以后的路就相当难走,这是师承中一个很要紧的问题。



傅抱石《竹下骑驴》(1925年)


我到日本武藏野美术大学读书的时候,对父亲画风的变化始终不解,他在日本留下来的一些画,如《苍山渊深》、《竹林茅屋》、《水边林下图》……与后来的风格完全不同,看得出来,他对“娴古人之技法”是用尽心机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父亲最早的作品,是作于1925年的四幅条屏《松崖对饮》、《竹下骑》、《秋林水阁》、《策杖携琴》,它们是临摹米芾、程邃、龚贤等人的作品。1932年,父亲在南京办理赴日本留学手续时的遣兴之作《水木清华之居》,还有在日本画的《秋壑鸣泉》,都是临的王蒙(黄鹤山樵)的画;在日本,父亲临石涛和八大山人的作品也有一些。



傅抱石《仿石涛山水图》


令人不解的是,父亲自1935年回国奔丧后,没有再回日本,以后他也画石涛,或是画石涛的诗意画,但很少临石涛的作品,即便临其作,也不是用石涛的笔法。例如,父亲在重庆的时候,画了一幅《仿石涛山水》,上面有这样的题跋:“癸未二月上浣,友人处见石涛上人景本,亟遐归临拟一过,并录原题跋云游华阳山中作也。”父亲在朋友处看到石涛的华阳山图后,默记心中,从很远的地方赶回家临摹一遍。父亲的这件作品与石涛的构图相似,但用的是自己的笔法,而不是石涛的用笔。


父亲到了日本以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之前的美学观受到了一个很大的冲击:“我去过日本四年,学习东方美术史,不是学画。但日本画对我也有影响,一是光线,二是颜色上大胆些了。现在看来,第一点比较显著,在创作上注意了光线对比等等。”他发现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绘画上接受了西洋的观念,对自然的光影火电,以及色彩、技巧的所有的变化,都想把它们融到画上来。而中国水墨画慢慢形成三段两截式的程式,一代传一代,一代抄一代,绘画的世界已经变成死水一潭了。父亲对石涛的喜爱远远超过僵化的传统派,他是一个革命派,在自然怎么融化到艺术绘画里来这一点上,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果父亲画石涛和石涛本人一模一样的话,那也就从根本上背叛了石涛。父亲对石涛也如石涛对前人的态度一样。


油画是根据光,根据影,根据素描关系来画,而中国画则根据用笔,因为线条是中国画的生命。父亲在他文章里讲,他的老师就是东方绘画,而东方艺术的一个最大的根本就是线的美,线是从书法过来的。


父亲到日本学习,不像其他去日本发展的人那样,用日本的材料来涂中国的宣纸,以为这就是中西结合,其实这是中西结合的最坏的一种版本,西药加一点中药,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实际上是不能进入人体的。对于这种形式的中西结合,父亲是最反对的:“中国画的变革不能靠西洋解决,日本画家以中国纸画西画,没有意思,不如用油画画,中西绘画是两个路子。”


他明白石涛关于中国画所形成的三段两截式的构图,把中国画带进了死胡同的认识的可贵。这些没有生气的仿古作品,画来画去,只在笔法上做文章。明朝的人、清朝的人去临宋元的,然后到了民国,一代比一代差,恶赖得一塌糊涂。


父亲对“笔笔有来历”有自己的新解。他认为所谓“笔笔有来历”,并不是说像哪家的

笔法,像哪张画,像哪一派的风格,而是说这笔要画什么,跟所画的对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从“富胸中之丘壑”中来的,这种笔法,才叫来历;不管画得疏也好,画得密也罢,都应是源自心中对山川丘壑的感受;面对的山水变化了,笔墨自然应跟着变化。他实践了他的主张,在川东面对金刚坡的山光水色,创造了后人所称的“抱石皴”。


傅抱石 石涛苦吟图 立轴 设色纸本
 


父亲的这种变化,与同时代其他画家的情况不同。父亲师从的是石涛的精神,而不是亦步亦趋。清代和民国,崇敬石涛的画家不少,如张大千一生都在摹仿石涛,绝对能乱真。石涛一生充满了对因循守旧的“四王”的反叛精神,张扬个性色彩。推崇石涛及八大山人或金陵画派的诸多画家,力主从“四王”的窠臼中跳出来,但又往往唯石涛是从,落入“石涛”的形式之中。


石涛的革新精神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代山川而言”。什么叫“代山川而言”?

就是要与“山川”有情有谊,彼此互相信任、依赖,相知、相悦,这样才能当得起山川的托付,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深入山川自然之中。


父亲在日本时,他的重点是“娴古人之技法”;一朝回国,特别是到了重庆以后,则是与大自然朝夕相处,“富胸中之丘壑”即成了他的使命。在金刚坡,他用独特的笔墨语言,谱写了一曲“代山川而言”的瑰丽篇章,真正实践了石涛的美学精神。


傅抱石 石涛上人诗意 立轴 设色纸本


中国的山水诗中,六朝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和唐代的山水诗完全是两种格局。六朝的山水诗是玩山水、游山水,而唐朝的山水诗则是“山水是我,我是山水”,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人们所表达的情感也更加真挚。为什么中国的诗词能够入画,而西方的诗歌,无论是普希金、拜伦,还是莎士比亚、雪莱、莱蒙托夫等等,入画很难?诸如“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美妙的瞬间”之类,即便是关于西伯利亚矿工那样的诗,也能够成为史诗,但不能成为我们的山水画,那里有太多的世俗生活。中国的山水诗里极少世俗的家常话,而是魂跟魂的相迎相融,完全是精神层面的表达和叙说,山水画中更是没有家常的因素。


父亲对山水画情有独钟,是因为他跟山水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神魂相融的境界。他画山水,是他自己跟“山水”两种生命的相碰,如同辛稼轩所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因此,他的山水作品就有让人说不出的感动。


正因为父亲是真正领会了石涛的笔墨精神,师法自然,从而在金刚坡有了质的变化和飞跃,也招致了一些人的责难和讽刺,甚至有人写打油诗,讥讽父亲的画:远看像山芋,近看像蛤蟆,看来看去是何物,原来是张画,云云,但父亲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绝不妥协,绝不动摇。他在1962年接受采访时就说:“二十多年前,1942-1946年期间,我的画,有人说西洋画家看是老中国画,是陈旧的,而老画家则说我不会画中国画。我自己听了倒没有什么大波动,我只是感到需要有变化。”


父亲是如何“代山川而言”的?父亲有本写生速写集,“文革”中被抄家的红卫兵遗弃在地上,是刘汝醴先生帮助整理出来的。在速写本的每一页上,除了父亲画的铅笔线条,有时候上面还标注着几个字,如蓝、绿、赭等,表明当时父亲的脑子里就有了构图,我一看就知道日后变成了哪幅作品。


父亲首先是与山川交朋友,先游,再观,把整座山都转过来,然后才是思,而不是简单的一个“看”字,这是“代山川而言”的前提。这时,山跟你的纸是没有关系的,山跟你的心才有关系,如果不是如上面所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怎么可能代它而言呢?


1961年作 待细把江山图画 镜心 设色纸本 “抱石皴”风格最典型的诠译


父亲率团二万三千里写生,到华山的时候,别人都去登山游览了,他就独自在山脚青柯坪四周转悠,从不同角度去领略华山的险峻雄奇,然后在速写本上记录下几个有代表性的景物,把山川的风云变幻紧记心中,回来再泼墨挥毫,画出《太华纪游》、《待细把江山图画》等传世佳作。这是父亲“无生活何谈艺术”的最鲜活的例证。“待细把江山图画”,是辛稼轩《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中的句子,父亲用在华山上,贴切极了,一个“待”字特别有趣味,永远有期待在那里,这也表明了父亲的愿望。


对于写生,父亲认为带着照相机去画写生是最糟糕不过的事情,镜头里的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思想中注意的只是平面化的东西,不会有空间感,从理论上说,好像是把华山拍下来了,但往往就将瞬间变化而又极为美妙的东西丢掉了,把最值得印在心里的感觉丢掉了;跟山水交朋友,就是要把生命注入进去,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瞬间,就像父亲说的:“画家应该把自己和造化浑然融解,无所谓天,也无所谓我,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运之于笔,这即是画。”对父亲来说,自然是个大生命,面对这个大生命要思考,慢慢地去沉思默想,把感觉凝炼出来,最后才能成画;而不能一站到那儿就画速写,以为这个最可靠,其实这是肤浅的做法,最容易把重要的东西丢掉,回来以后才发现只有速写下来的几张纸而没有其他。


傅抱石 石涛诗意图


“娴古人之技法”,就是学习、继承古人的本领,娴熟地为自己所用,其目的是为了“富胸中之丘壑”。我们不能为了娴古人技法而娴古人技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这也是石涛与“四王”的区别所在,也是父亲与其他石涛爱好者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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