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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红楼砚台

 颐源书屋 2016-08-28

砚台之家,传承和推广砚文化!


身自端方体自固 有言必应躬自悼

——戏说红楼砚台


砚台,又名研,刘熙《释名》有云,“砚者研也,可研墨使之濡也”,是雅士墨客不可或缺的起居器物。不管官居凤阁抑或终老林泉,吮毫搦管、调弄丝竹,不可一日无砚也。与笔、墨、纸的不耐贮藏、易于朽坏不同,砚台质地坚密,倘若保养得法,纵使百年之下,亦鲜洁如初。


一代有一代之砚,汉之平板、魏晋之三足、唐之辟雍、宋之抄手,明清之后,砚台的工具属性被削弱,审美观赏性大大增强,一方方刻工精美、用料考究的砚台产自底层匠人之手,装入砚匣、抬上马车,轧过湿漉漉的驿路,献入皇宫内苑、簪缨世族,成为点缀盛世皇冠上的一颗颗璀璨明珠。此种现象愈演愈炽,到乾隆年间,终于达到了一个巅峰。这在现实主义巨作《红楼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映。


第一、砚与脂砚斋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说到《石头记》,“脂砚斋”这一名字是万万避不开的。脂,胭脂也,红也。砚,砚台也。斋,雅室也。脂砚斋之评语乃《红楼梦》各个评本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最具有学术研究价值的言论,亦是解读后四十回遗失稿件的关键。


关于脂砚斋的身份,作者说、叔父说、史湘云说、堂兄弟说、女性说,历来聚讼不已。学术界的笔墨官司争得火热,谁也不肯俯首认输,旁人看个好玩罢了。不过就私人情感来说,还是更倾向于女性说。无他,脂也,听来似有女性的柔婉、旖旎韵致流淌其间。生计艰难如曹公,若有一位蕙心兰质、吐气如兰的红颜知己相伴,纵使晚年“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大概也没那么困顿穷苦了。


一代红学大师周汝昌认为脂砚斋不是别人,正是红楼书中人——他毕生钟爱的史湘云。周先生的观点恕我不能认同,不过就脂砚斋女性身份这一点,倒是颇为赞成的。脂砚斋的批语时作女儿口吻,如二十六回中的批语“‘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女子娇憨活泼声口、宛在眼前。


此外,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中考证出脂砚斋有一方石砚,“长约二寸半,宽可二寸许,厚约三分。青灰色。物甚精致。”上刻铭文“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馀润拂兰芝。素卿脂研。王穉登题。”关于铭文的来历,周汝昌认为此砚乃“脂砚斋藏砚、曹雪芹代为题记”。脂砚斋者也,正是以这块石砚命名,也是它,默默见证了一代文豪笔耕不倦乃至潦倒终老的坎坷一生。


读罢掩卷,脂砚斋三字,念来唇齿生香,令人隐约窥见一雅室,中有秀美女子展卷细览,时而颦眉、时而怅惘,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掷笔长叹,案几一方小砚,读至深处,女子蘸墨执笔,于页缝、书眉、页角、边缝之间,倾心吐胆、尽情诉说一己衷肠,“余为作者痴心一哭”、“为大千世界一哭”。


第二、砚与贾政


据非官方统计,《红楼梦》中所涉及的角色达九百七十五人之多。该数字是否精准,笔者不得而知,不过粗粗估略来,三四百人总归是有的吧。书中登场角色虽多,作者抽丝剥茧、有条不紊,像极了一位手法精湛、剪裁精当的导演,定焦特写、侧面传神、穿插腾挪、神来一笔,为读者奉献一出视觉、知觉大宴,恰合李卓吾评《水浒》所说的“同而不同处有辨”。以丫鬟为例,同样写沉稳,平儿之老成,鸳鸯之果决,袭人之温顺,俱个不一;一样是伶俐,晴雯之聪明外露、锋芒逼人;红玉之娇俏可人、隐忍缜密,如在眼前。


明清之际,世态人情小说多如牛毛、车载斗量,《红楼梦》之所以能在满坑满谷的小说中脱颖而出,立意高远、寄托遥深之外,“圆形人物”的塑造也是它备受赞誉的关键所在。曹雪芹用细节丰富角色,使之立体化、丰满化,还上承了《左传》等史传文学的预兆笔法,并加以深化、提炼,使之形成别具一格的隐喻方式:熟练采用隐喻、象征的手法,通过谶语、判词、灯谜、梦境等形式,隐秘地、预言般地暗示主要人物的命运及归宿。这在中国小说之林中无疑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方法。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曹雪芹一改平素“草蛇灰线”的隐晦笔法,相继在回目和正文彰目标纲,借贾政之口,以灯谜的形式道破文中主角的命运,几乎可以说是明晃晃的了。前八十回中,章目中仅有两次提及“谶”字,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与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一悲一佳,明“佳”实“悲”,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如果说贾府这栋百年大厦摇摇欲坠、即将走上崩溃的穷日末途,那么,排除幻中托梦的秦可卿,贾政堪称贾府中嗅见凛冬气息的第一人。“(贾政)心内愈思愈闷”、“大有悲戚之状”、“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此回可与第五回并举,乃前八十回题眼所在,所谓大关窍、大紧要处是也。


“(贾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贾宝玉在警幻仙子的引导下历览太虚幻境,察观红楼女儿命运;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读者在贾政的引导下,一窥贾府群芳之宿命;贾政作为穿针引线人,以“灯谜”作引,为诸人命运划下触目惊心的断语。同为引导者,警幻仙子与贾政,两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之人,一个太虚幻境之主,一个荣国府名义上的掌权者,他们或有意或无意,不约而同地充当了人物命运的披露者,一实一虚、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一物质一精神,呈现出巧妙而和谐的对立统一。


之所以选择贾政作为断言人,内中大有深意。贾政乃荣国府名义上的当家人:对内,贾府这艘百年巨舶被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牢牢把持,在惊涛骇浪之中摇摇晃晃地驶向未知远方,对外,贾政这一撒手掌柜才是荣国府这一庞然大物的象征物。透过他之口揭示人物的命定悲剧,有一种反差与发人深省的涵义蕴藏其间。


抛开加诸身上的象征内涵,贾政其实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角色,集中体现了传统士大夫的双重身份,既有属于儒臣的恪守伦常一面,也有属于文士的自得一面,可谓融官僚与文人于一体。贾政一向不苟言笑,宝玉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历来虽被斥为“假正经”“真道学”“腐儒”,不谙世故人情,被王夫人、贾琏、凤姐轻易摆布糊弄;不过较之成日胡天胡地的贾赦、贾琏,贾政至少算得上是品行端方之士。早期评价大都以“阶级斗争”为纲,尤其是宝玉挨打这一回目,将他彻底推上风头浪尖,被置于宝玉的反派对立面加以无情的嘲弄与抨击。近些年来,随着“唯意识形态论”淡出文学视野,对贾政的风评这才慢慢改观。


政者,正也。正如灯谜谜面所示,砚台可以说是贾政活脱脱的写照,“身自端方”暗指贾政之恪守儒家伦理纲常,对贾母,恭孝有加;对宝玉,严以责子;对今上乃至元妃,毕恭毕敬,谨遵法度;对门客幕僚,也算得上一位好主瓮。黛玉之父林如海曾当着贾雨村的面对他赞不绝口,“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躁,即弟亦不屑为矣。”


只是贾政忠厚归忠厚,为人处世方面未免有些拎不清,跟砚台似的,看似“坚硬”如铁,实则一碰即碎、不堪大用:王熙凤弄权水月庵一事被瞒得水泄不通,修建大观园之时,更是因他“不惯于俗务”,任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摆布。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一句愈发饶有深意了。贾政这人正如判词所说,不善言辞,除了侍奉贾母,凑趣说个笑话外,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鲜少有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之举。正是这么一个不苟言笑之人,头一个察知掩盖在花团锦簇表层下的隐隐哀音。恰恰契合了这一回目,果真是“有言必应”、烛照幽微,细细回味之下,不觉有遍体发寒、毛骨悚然之感。


曹雪芹拿“砚台”做譬喻,可谓贴切中肯,一语中的;借贾政之口一一道破众女儿的悲剧,愈发耐人寻味。有索隐派之人进一步将“砚台”引为“玉玺”,有趣虽有趣,不过较之曹公本意,未免牵强附会了。


第三、砚与日常起居


《红楼梦》是一部世情小说,是19世纪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力作,明暗虚实两大伏脉穿插交错,共同构建了虚与实、明与暗两个彼此对立、互为牵制的世界,以实幻错织的“大观园”为中介反射面,上有以“太虚幻境”为核心的奇幻缥缈的神话之境,下有以“宁荣二府”打头的盛极而衰的浮世绘,宛如隔水对峙的双峰,影随形移、潋滟生光。其中对钟鸣鼎食之家摄影机般不厌其烦、面面俱到的铺陈实录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以往的话本小说由于作者多数出身寒微,对贵族起居生活止于捕风捉影、道听途说,语涉贵胄之家细况,常有“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等啼笑皆非之杜撰,书中亦借贾母之口对此冷嘲暗讽,“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石头记》则不然,曹雪芹出身江宁织造,接驾达四次之多,穷豪奢之能事。后虽遽逢大变,卷入皇储之争而一败涂地,不过幼年记忆依旧深入骨髓,给予他极大的影响,《红楼梦》便是在作者童年亲历的基础上加以拔擢与加工,较之历史上显赫一时的曹家,贾府乃“国公之后”、“白玉为堂金作马”,家世上显然更递一层。


荣国府即为“翰墨诗书之族”,对书香门第自是推崇备至,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在姻亲选择中也可略窥一斑:贾政之妹贾敏嫁与“袭过列侯”、“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的探花林如海;贾政长子贾珠,与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结亲,“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砚台作为文房四宝与文士的精神象征,其踪影遍及贾府外院内帷,成为室内摆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与康乾年间,砚台的装饰性大大超越实用性、成为诗礼之家案头玩物的社会总体思潮不谋而合。常言道物如其人,砚台在居室中所发挥的不止是装饰功用,而是经由作者妙笔润饰,服务于人物形象之塑造,与主人的性情癖好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为窥视人物的深层脾性开辟了一扇明窗。


宝玉天性倜傥,爱些玲珑剔透、小巧可爱的器皿,对读书写字避如蛇蝎,砚台在他居住的“怡红快绿”中随之边缘化了,处于一个淡化的、次要的从属地位。“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


黛玉之手不释卷、醉心翰词也体现在潇湘馆的一草一木、一案一几中。在此,纸砚书籍被单独拎出来聚焦了,刘姥姥脱口而出的“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一句,使得黛玉雅好翰墨的形象跃然纸上。“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到探春那儿,砚台的存在感愈发强烈了。作者特意点出“数十方宝砚”,看似闲闲一笔,主人寄情书法之特性霎时凸显出来,“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除了装饰、点缀厅室,突显主人卓尔不群的雅趣与秉性,砚台还被广泛挪为赏赐、馈赠之用。这其中既有上对下,如元春归省大观园之后赏赐贾府诸人,“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也有来自平辈姐妹之间的互赠酬谢,“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顽意儿的”;还有外游归家采购的风仪土物,比如薛蟠买来孝敬薛姨妈与宝钗,“(薛蟠)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等等等等。


如果说砚台一向以缄默坚方的形象示人,那么偶尔,它也会活跃起来,化静为动,一改平日死气沉沉的老面目、谐趣横生。在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宝玉、秦钟与金荣、贾瑞拌嘴,随身小厮大闹私塾,助拳的助拳,“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抽冷使绊子的使绊子,“(贾瑞)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误伤的误伤,“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闹得鸡飞狗跳、翻天覆地。


在这群半大孩童的手上,砚台个头小,斤两重,掂着又趁手,顿时摇身一变,成了顽童追逐打闹的绝佳袭击工具,在曹公的如椽大笔之下摇曳生姿、绘声绘色,读来不由莞尔。


一方砚台,它所承载的又岂是区区的添水研磨,文人千载之下的衷肠款曲、世家百年的盛衰离合,无不透过这一方小小砚台,被岁月消磨去原有面目,黯淡了、模糊了、湮灭了,到头来,天地之间只余这块小砚,觑眼冷看这痴男怨女、十丈软红,冷月无声。

(来源:聚砚斋 文 张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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