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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殖、长寿及招财:中国的蟾蜍崇拜史

 东方竹马 2016-08-28
 


二棒按:从原始崇拜到道家谱系再到民间信仰,蟾蜍若即若离,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野。本文通过回顾从史前到现代蟾蜍扮演的角色,简要梳理一下中国人蟾蜍崇拜的悠久历史。



1
生殖:国人的原始膜拜
蛙在远古时代是一大类水生物的统称,分布特別广泛且受到先民的普遍崇奉。从大量出土的带有蟾蜍或蛙纹的陶器来看,我国先民从远古时期就有了蟾蜍和蛙崇拜习俗。从辽宁省的阜新、河南省的仰韶,陕西省的姜寨,甘肃省的马家窑到青海省的柳湾,蛙纹彩陶在各地都有发现,我们祖先对这种动物的膜拜热情可见一斑。

辽宁查海遗址出土陶罐局部图,距今约7600年。其一边为单体蟾蜍,一边为蛇衔蟾蜍,是中国所见最早的蟾蜍形象。

为什么先民们对蛙类有好感呢?从人类学观点来看原因有三:其一是蛙大肚如孕妇且非常多产,因而成為生殖崇拜象征;其二是蛙鸣变化与雷雨干旱等都有关系,被认为具有操纵天气的神秘力量;其三是蛙的叫声与婴儿哭声类似,也引发了大脑洞先民的一些想象。据孙作云先生考证,在氏族社会时期,山东沿海一带就有以蟾蜍为图腾的氏族。而以蛙为图腾的就更多了。

何文先生绘制的新石器时代甘青地区蛙纹流变图

在汉代以前的汉字里,娲、蛙、娃三字有同源关系,《说文》对娲的解释就为:“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就是说最初神话体系中的女娲本体,可能就是青蛙。先秦时对蛙类最崇拜的地区有两处:一是古蜀国,广汉三星堆和成都金沙等地出土有陶塑和石雕蟾蜍与蛙形金箔饰;二是百越地区。广西出土的铜鼓最多的装饰就是蛙,凭祥、崇左等地的花山壁画上还有先民的“蛙舞”。画面中的人像许多都是双手向上平举、双脚下蹲叉开,可见先民抽象蛙类姿势的水平之高。与断代的古蜀国人不同,壮族人将蛙类崇拜保留到了今天。红水河流域南丹、天峨、东兰等县的壮族,每年大年初一至二月初二都要庆祝“蚂拐节”。蚂拐是壮族对蛙的俗称,其节日习俗包括找、祭、孝和葬蚂拐等,非常隆重。

2014年广西天峨县蚂拐节“蛙舞”现场

此外,蛙类崇拜在其他少数民族中也非常常见。如黎族赛方言妇女筒裙常见以几何线条表现的抽象蛙纹,其他方言如美孚、润、哈、杞等黎族妇女筒裙中则是与人融合的“蛙人纹”及变形的“祖公纹”。从抽象的蛙纹变为具象的 “蛙人纹”、“祖公纹”,说明黎族的蛙崇拜已上升到了对蛙魂、蛙神的图腾崇拜阶段,人们在潜意识里希望“祖公”能象青蛙一样具有神秘功能,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保佑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其他如纳西族、土族等,青蛙或蟾蜍也都和其创世神话有直接关系。需要说明的是,新石器时代蛙蟾不分,查海遗址发掘出的文物,往往就是二者兼有之。

2
长寿:三千岁不是说着玩的
蛤蟆把青蛙甩在了后面,是从先秦开始的。

袁行霈先生指出:中国神话有一个被改造成“仙话”的过程,一些厚重的民族精神也慢慢嬗变。拿蛤蟆来说,到了先秦时已经逐渐摆脱生殖崇拜,而开始和阴阳五行联系在一起,成了具有灵性的神兽(青蛙则被遗忘了)。如《天问·释天》中有“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闻一多先生曾列举十余条证据得出顾菟就是蟾蜍的別名,说明在战国以前人们已认为在月亮之中有蟾蜍。一般认为,月亮代表着“阴”,蟾蜍居于月中仍是母性崇拜的遗留。但随着时代演变,与永恒的月亮相伴的蟾蜍慢慢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长生不死。

东汉嫦娥奔月画像石拓片,1964年发现于南阳小西关。可看到月亮中有一蟾蜍。

是的,蟾蜍具有冬眠和蜕皮的习性,这种现象令古代先民非常着迷。后来又有人把这和月亮盈亏联系起来,蟾蜍便具有了长寿不死的神性。张衡《灵宪》曾交代月宫蟾蜍的来历:“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以奔月……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又说:“月者,阴精,积而成兽,象蛤兔焉。”由于蟾蜍被编入嫦娥传说,于是也和不死灵丹挂上了钩。《抱朴子·内篇》介绍过五种不死灵药“五芝”,其中“肉芝”就是“万岁蟾蜍”。《神仙感遇传》说萧静之从土里挖出过肉芝,吃了之后“发再生,貌少力壮”,看来确实很管用。

“蟾蜍头生角,得而食之,寿千岁。又能食山精。”——《玄中记》

“蟾蜍寿三千岁。”——《抱朴子》

“怀州凝真观端闳下柱已五十余年。道士往往闻有虾蟆声,不知何处。后因柱朽坏,以他柱易之,斫之,于柱中得一虾蟆。其柱又无孔隙。”——《广五行记》

因为蛤蟆有这么厉害的功效,从汉代起,国人就有了五月捕蛤蟆的习俗。《淮南子》云:“鼓造辟兵,寿尽五月之望”。“鼓造”即蛤蟆。因为古有蛤蟆“辟兵”的说法,所以到了五月十五日大家都去捉,蛤蟆才面临“寿尽”被捉杀的命运。晋代时捉蛤蟆移到了端午节(别什么“端午安康”了,端午节不是一个投水那么简单),并一直流传到今天。老北京俗话说“癞蛤蟆躲不过五月五”,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明清捉蛤蟆主要是为了入药。按当时的说法,端午这天捉到的蛤蟆毒性最大,质量最好,所以人们就会捉蛤蟆并收集其眼下的蟾酥。有的人还会把墨锭塞进蛤蟆肚里,将它挂在墙壁上, 风干后墨就成了中药,雅称“紫金锭”,俗称“蛤蟆墨”。人身上出了毒疽,用此墨沾唾沫画一圈,病情就会立马缓解。不止民间,皇家也会去捉蛤蟆。不过太医院的医官们自然要讲究些排场,会一路打着仪仗、鼓吹奏乐去南海子。当时有人作诗嘲讽道:“抖擞威风出凤城,喧喧鼓吹拥霓旌。入林披莽如虓虎,捉得虾蟆剜眼睛。”正因为有此风气,民间传说端午的蛤蟆会纷纷躲起来,跟七夕的喜鹊一样难得一见。

清代“广芝馆紫金锭”

说起来,蛤蟆长寿的故事现在也有。1993年的《黑龙江广播电报》报道过这么一件发生在四川奉节县(今重庆奉书县)的事:“民工在距地表约2.5~3米的古墓砖底,挖出一个带盖的陶罐,掀开罐盖发现其中有一活着的“癞蛤蟆”(蟾蜍),一时间诸多民工围观。”“四壁皆为几何纹灰砖,古墓底层有积土,确属东汉墓无疑。古墓周围尚明显可见有3座被铲平的封土汉墓,由此可判定此处为东汉墓群。”

这蛤蟆后来怎样了呢?“……考古工作者认为此蟾蜍的生命意义重大,建议将此罐及蟾蜍收回,尽快送有关单位和研究机构以待破译千年古蟾之迷。”不过他们是不是研究出什么成果,并成功运用到人类身上,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3
招财:老神仙的余热
中国的神怪体系自建立以来便经历着不断世俗化的过程。什么意思呢?比如西王母本是昆仑山上半人半兽的怪物(可能和母系氏族有关),后来变成了衣着华丽的道家老太太,最终当了玉皇大帝的老婆——用人民群众的价值观去框它,改造它,这就叫世俗化。

同样的,蟾蜍崇拜也有世俗化。大家想想也知道,月亮上有只蛤蟆毕竟是不太好看,于是乎嫦娥的“蛤气”越来越弱,最终完全进化成美少女并取代了蛤蟆的位置。唐以后的诗文中咏蟾诗词逐渐见少,诸如“兔寒蟾冷桂花白”、“十二城中锁彩蟾”等描写不见了,相关意象只保留在了“蟾宫折桂”等常用语中。这也正常。二棒所去的寺庙道观不算少了,见到被供奉的都是拟人化处理的“xx公公”、“xx娘娘”之类的塑像或牌位,而绝不见一只纯粹的动物,蛤蟆自然也如此。它从月宫退位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自打被赶出一线的神仙体系后,就只能在志怪小说里偶尔登场了,而且形象还不老好。《子不语》记载过一只老蛤蟆因修炼成精而被雷劈死的故事,我觉得这样是很不公平的,毕竟人家当了那么多年的正神呢。

《子不语》卷十二中关于“雷震蟆妖”的记载

但神奇的是,被掌握话语权的文人排斥后,蛤蟆在老百姓中获得了极大欢迎。至少从宋代开始,刘海戏金蟾的故事就在民间广泛流传。柳永词曰:“贪看海蟾狂戏,不道九关齐闭。”足见宋代的百姓就开始把故事编成戏来演,且演出时相当热闹。刘海的故事有诸多版本,清代一个是这样的:

“刘海之父为官甚贪财,凡告案有进金钱者,无理断作有理,无金钱,即有理亦变无理。无数冤魂哭诉阎罗王,王怒,将刘海之父令变为蟾蜍,发逐秽海,不许超生。其子刘海知父死必受罪,即去黎山老母学法,救父超度……刘海于是铸一金钱,系以长绳,抛于秽海。其父沉于海底,辄向抢抱。遂被刘海超离秽海,负于肩上。”——《闽都别记》

清代高其佩《杂画图》册页中的刘海戏蟾,上海博物馆藏。讲真我非常喜欢这走肾的画风。

这老头子爱钱,最后变成蛤蟆了都还能被钱钓上来,想想也真有趣。刘海戏金蟾还有其它异文,基本离不开刘海降伏三足金蟾而成仙,继而戏蟾并将其吐的金钱施舍穷人这样一个情节。刘海是五代人,本名刘操,字宗成,号海蟾子。曾事燕主刘守光,为丞相,后来“解相印,易道衣”,成为全真道派北五祖之一。对了,你理发常说刘海刘海,这名儿也是打他发型这儿来的。

自此以后,蛤蟆就把招财的责任担在了肩上(虽然它没有肩)。你不论去中国哪个地方的店铺,都很容易在柜台上看见这只和蔼可亲的大蛤蟆。古代什么“辟五兵、助长寿、祛病毒、呈祥瑞”,都不如它嘴上叼的几枚铜钱来得暴力直接。庙里没了它的位置,可它切切实实地来到了我们身边并带来了无穷欢乐,这就够了。毕竟老百姓更喜欢的还是接地气的神仙,谁也不会没事给那高高在上的玉帝烧香。再者,金蟾又比财神爷好伺候。需要时咱供着,不要时把它扔一边也不打紧,毕竟退居十八线的蛤蟆也不能来找你麻烦。您说是不是?

下过馆子的中国人有没见过这东西的吗?

可这话又说回来,匠人再怎么雕出可爱的金蟾,现实生活中也还是不会有几个人喜欢真蛤蟆的。不论我们在大脑中如何将其渲染得金贵并把它以神膜拜,一旦在阴湿的角落直面这冰冷的两栖动物,恐怕仍要避而远之。但关键是,有人心里明白是图个乐呵,有人却把它当了真。有次看见饭店老板一本正经地给金蟾烧香,二棒不禁犯嘀咕:你拜“金蟾”这么勤,怎么不往沼泽地里跑呢?

蛤蟆还是那只蛤蟆,变的乃是人心。



同样的事日日反复,

只需遵循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倘若避免大喜大悲,
彻骨的悲伤便不会到来。
前方路遇挡路之石,
蟾蜍,都会绕路而行。

——《人间失格》



- END -


小知识
藤原赖长,日本平安时代的左大臣。他读中国北齐的《玉烛宝典》发现这么一段:五月五日取来蟾蜍的血涂满一尺见方的布,在完全不见日光的地方将其阴干,到了下一个端午节顶着这块布,就能看见百鬼。死理性派的他真的用一年时间做了这块布,在天养元年(1144年)的京都顶着。然后晚上在日记里失望地写下了两个字:“无验。”

幸好他没有看《抱朴子》。里面说把万岁蟾蜍阴干,就能够“辟五兵”,敌人拿箭射你,箭头会掉转射他自己。如果他做了这个实验,日本“保元之乱”的历史可能就要改写了。噢对了,图是日本纪录片里的藤原赖长,这俩人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六尘

那年我考上中文系,高兴地写了个春联

”祖耀群英俊才厚,泽被万民寿永康“

横批”金蟾纳福“

可能是因为对仗不工整

传到人人网后被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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