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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雷雨2

 老鄧子 2016-09-01

贵:(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四: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贵:(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步伐,进了书房)。


大:(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四: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大:(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四:(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大:(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四:(惊讶)为什么?

大:(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四:为甚么?

大:我——恨他们。

四:哦!

大:(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四:你看见甚么?

大: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四: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大:(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四:(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大: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四:(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大: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四: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大: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贵:(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大: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贵:(拦住他)干什么?

四:不,不。

大: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


四: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四:(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四:(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


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冲: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厉地)是冲儿么?

冲:(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冲: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冲: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四:(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四:二少爷。

贵:他叫你干么?

四:谁知道。

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四: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四:我没哭。

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四:(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四:(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贵:(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四: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贵:(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四:(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贵: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四:(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四:(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四: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四: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贵:(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四:(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


四: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四:(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四: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

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四:为什么?

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四:这我都知道。

贵: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四:当后娘只好这样。

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四: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四: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贵: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四: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四:你说。

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四:您去了没有?

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四:(喘气)您瞧见什么?

贵: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四: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四: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四:太太?——那个男的呢?

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四:他?

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四: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四:(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四:我不信,不,不像。

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四:(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四: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四:(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四:(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还没完?

贵:这刚到正题。

四: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四:(变色)什么?

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四: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太太要她来?

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四: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四: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贵:这次不对吧?

四: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四: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四:(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四:(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四: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四:她会怕谁?

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四: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四:(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


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


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


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


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


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


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呢!


繁:(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水来?

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谁说要搬房子?

四: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繁:(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不,楼上太热(咳)。

四: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繁: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繁:(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大概是很忙。

繁: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我不知道。

繁: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谁?

繁:(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我不知道。

繁:(看了她一眼)嗯?

四: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斜看着四凤)嗯!

四: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他又喝醉了么?

四: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谁说我要吃药?

四:老爷吩咐的。

繁: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煎好了没有?

四: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您喝吧。

繁:(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我。

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倒了它?

繁: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犹豫)嗯。

繁: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不,妈,您想什么?

繁:我不想什么?

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你不要再说了。

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二少爷。

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让我来开。

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那我很欢喜。

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笑了)为什么?

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嗯,真的——你说吧。

冲:妈,说完以后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嗯,我不笑话你。

冲:真的?

繁:真的!

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她没有说谁?

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你真是个孩子。

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为什么?怪他?

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繁:他还怎么样?

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繁:哦!

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繁:(自语)从前?

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


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


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


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


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


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


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


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

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


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


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


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


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


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


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


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


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


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


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


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


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


冲:哥哥。

萍:你在这儿。

繁:(觉得没有理她)萍!

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繁:我刚下楼来。

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冲:你不要去。

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冲妈!


萍:您好一点了么?

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繁:这是理由么,萍?

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萍:怎么讲?

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


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


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


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


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萍:冲:(同时)爸。

冲:客走了?

朴:(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朴: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冲: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

朴:(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繁:(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朴: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朴:谁是鲁大海?

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朴: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朴: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朴:(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朴:(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朴:哦,什么事?

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朴: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朴:(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陆乡下走走。


朴: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冲:(犹豫地)爸爸。

朴:(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朴:什么?

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朴:哦。

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


朴:(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四:煎好了。

朴:为什么不拿来?

四:(看繁漪,不说话)。

繁:(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朴: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繁:(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朴:(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药罐里还有一点。

朴:(低而缓地)倒了来。

繁:(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朴:(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冲: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

朴: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繁:(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朴:(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繁:(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朴:(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繁:(声颤)我不想喝。

朴: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冲:(反抗地)爸!

朴:(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朴:说,请母亲喝。

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朴:(高声地)我要你说。

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繁:(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朴:(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繁:(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朴: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萍:爸!我——

朴: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

萍:(求恕地)哦,爸爸!

朴:(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繁:(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朴:(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朴: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


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朴: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朴:冲儿,上那儿去?

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朴:就这么跑么?

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朴: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冲:爸爸。

朴: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朴: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朴: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冲: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


朴:上去吧。

[冲由饭厅下。

朴:(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四: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朴: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贵:是,老爷。(鲁贵下)。

朴: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萍:弟弟跟我开的。

朴: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萍:是。

朴:(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


(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朴:(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萍:(惊)什——什么?

朴:(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萍:(失措)爸爸。

朴:(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朴: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萍:(失色)爸!

朴: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朴: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朴: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萍:记得。

朴:你自己说一遍。

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朴: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有书房上。

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朴:知道。

[鲁贵退。

朴:我的家庭是我人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萍:是,爸爸。

朴: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贵:老爷。

朴: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贵:是,老爷。

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朴: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贵: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落幕。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


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


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


[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萍:(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四: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萍: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四:(不安地)老爷呢?

萍:在大客厅会客呢。

四:(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萍:哦。

四: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萍: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四:(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萍: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四:(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萍:怕什么?

四: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


萍:(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四:还有什么?

萍:(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四:什么?(停)没有。

萍: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四:没有。

萍: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四:(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萍:那——没什么!没什么。

四:(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後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萍: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四:(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萍: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四: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萍:(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四:你不要问。

萍:不,我要知道。

四: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萍:不。

四:(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萍: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四: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萍: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四: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


萍:(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四:(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萍:(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

四:我想,你走了以後,我怎么样。

萍:你等着我。

四:(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萍:谁?

四:他总不放过我。

萍: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四: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萍:他说,他要你?

四: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萍:你呢?

四: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萍:实话?

四:我没有说旁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萍:他没有问旁的?

四: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萍: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四: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萍: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四: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


萍: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四: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


萍: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四: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


萍: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四:(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萍:(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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