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卡佛作品:《一件有益的小事》

 愚公移山c5lm68 2016-09-02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
链接:
《 洗 澡 》孔亚雷 译(《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好事一小件》肖铁 译(《大教堂》)
一件有益的小事
小二 译
周六下午,她开车去了购物中心的那家面包店。看完活页夹上贴着的蛋糕照片后,她订了巧克力的,是孩子最爱吃的蛋糕。她挑选的蛋糕上面装饰着一艘宇宙飞船和发射架,它们在闪着光的白色星星下面。蛋糕的另一端是由红色糖霜做成的行星。他的名字,斯科蒂,会用绿色的字母写在行星的下方。粗脖子的面包师是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当她告诉他说孩子下星期一就八岁了时,他一声也没吭。面包师穿着一件像是工作服的白色围裙。带子从胳膊下面穿过去,再从后面绕到前面来,在他大肚子的下面系牢。听她说话时,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他低头看着照片,任由她说着。他让她别着急。他刚来上班,要在这儿待一整晚,烤面包,他有的是时间。
她给了面包师她的名字,安·维斯,和她的电话号码。蛋糕星期一一早就会做好,新出炉的,离下午孩子的生日派对会有足够的时间。面包师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他们之间没有一点欢快的气氛,只有最简单的言语交流,一些必要的信息。他让她感到不自在,她因此不太高兴。当他拿着铅笔在柜台那儿弯下腰时,她琢磨起他的粗鲁举止来,怀疑他这辈子除了烤面包外还干过别的什么。她自己是个母亲,三十三岁。她觉得所有的人,特别像面包师这么大年纪的人大到足以做她的父亲了 肯定有过享受过蛋糕和生日派对的孩子
。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这个共同点。但他对她很生硬不是粗鲁,只是生硬。她放弃了和他交朋友的愿望。她朝面包店的后面看了看,看见一张又长又笨重的木桌子,桌子的一端堆着烤派饼用的铝箔盘,桌子旁边放着一个金属容器,里面装满了空架子。还有一个巨大的烤箱和一台正在播放西部乡村音乐的收音机。
面包师把有关信息工整地写在一张特殊预订卡上,合上了活页本。他看着她说道, 星期一早上。 她谢了他,开车回家了。
星期一早晨,生日男孩和另一个男孩走着去上学。他们来来回回传着一袋炸薯片,生日男孩想打听出他朋友下午会给他个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在十字路口,生日男孩没有看就走下了人行道,他立刻被一辆车撞倒了。他侧身摔倒在地上,头落在了排水沟里,腿伸在路上。他的眼睛闭着,腿却在前后移动,像是想要爬过什么东西。他的朋友丢掉炸薯片,大哭起来。车子开出去一百多英尺后,在路中央停了下来。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回头看着。他等着男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男孩有点站不稳。他看上去有点晕,但还行。开车的挂上挡,开走了。
生日男孩没有哭,但他也没有说什么。他朋友问他被车撞了后有什么感觉,他没有回答。他走着回了家,他的朋友就接着去上学了。生日男孩回到家里,正对他母亲讲述事情的经过她挨着他坐在沙发上,握着他的手,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说: 斯科蒂,亲爱的,你真的觉得没事吗,宝贝? 想着要去给医生打个电话他突然仰面躺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见无法叫醒他,她急忙来到电话前,给正在上班的丈夫打电话。霍华德要她保持冷静,他然后给孩子叫了救护车,自己直接去了医院。
当然,生日派对取消了。孩子住进了医院,被诊断为轻微脑震荡和休克。出现了呕吐,他肺里积了水,当天下午就得把积水抽出来。他现在看上去像是在沉睡但不是昏迷,当弗朗西斯医生看见家长眼里流露出来的恐慌后,他强调道,绝对不是昏迷。晚上十一点,看见男孩在经历了若干次X光和化验后,像是正在舒适地休息着,醒过来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了,霍华德离开了医院。从下午起,他和安就一直陪着孩子待在医院里,他想回趟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我过一小时就回来, 他说。她点点头。 没关系, 她说。 我会待在这里的。他吻了一下她的前额,他们的手相互碰了一下。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孩子。她在等着他苏醒过来,恢复正常。那时她才能安心休息。
霍华德从医院开车回家。他在昏暗潮湿的路上开得飞快,直到察觉到了才慢了下来。到目前为止,他的生活都是一帆风顺和令人满意的大学、结婚、为获得商业方面的高等学位又上了一年大学、投资公司初级合伙人和做了父亲。他很幸福,迄今为止,也很幸运他知道这一点。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兄弟姐妹也各有所成,大学时代的朋友都在社会上找到了各自的位置。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受到过任何真正的伤害,没有因为不走运或是某种变故,而被那些莫名的力量所伤害和击倒。他拐上自家的车道,停了车。他的左腿开始颤抖。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试图理性地面对现状。斯科蒂被车撞了,住进了医院,但他会好的。霍华德闭上眼睛,用手抹了把脸。他下车向前门走去。屋里的狗在叫。在他开门和摸索灯开关时,电话铃不停地响着。他不该离开医院,真的不该。真该死! 他说。他拿起话筒,说, 我刚进门!
这儿有一个还没有取走的蛋糕, 电话那端的一个声音说道。
你说什么? 霍华德问道。
蛋糕, 那声音说道。 一个十六块钱的蛋糕。
霍华德把听筒贴近耳朵,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蛋糕的事, 他说, 老天爷,你在说什么呢?
少跟我来这一套, 声音说道。
霍华德挂断电话。他走进厨房,倒了点威士忌。他给医院打了电话。孩子的情况和过去一样,他还在睡觉,没有什么变化。在给浴缸放水的当口,霍华德往脸上抹了肥皂,刮了胡子。电话铃响起时,他正闭着眼睛、四肢伸展地躺在浴缸里。他把自己从浴缸里爬出来,抓过一条浴巾,快速穿过房间,嘴里说着,真蠢,真蠢 ,责怪自己离开了医院。但当他拿起话筒,大喊一声 喂! 时,电话的那一端没有声音。稍后,打电话的把电话挂断了。
午夜刚过他就回到了医院。安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抬头看了一眼霍华德,又回过头来看着孩子。孩子的眼睛仍然闭着,头上还缠着绷带。他的呼吸很轻很有规律。床上方的一个装置上吊着一瓶葡萄糖,一根管子连着瓶子和孩子的胳膊。
他怎样了? 霍华德说, 这些是干吗的? 他指着葡萄糖和管子。
弗朗西斯医生的指令, 她说, 他需要营养。他需要保持体力。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霍华德?我不明白,如果他没事的话。
霍华德把手放在她的脑后。用手指抚摩着她的头发。 他不会有事的。他一会儿就会醒过来。弗朗西斯医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他说: 也许你该回家休息一下。我在这儿待着。不要去理睬那个不停打电话来的讨厌家伙。立刻挂断电话。
谁打来电话? 她问道。
不知道是谁,一个没事乱给别人打电话的家伙。你回去吧。
她摇摇头。 不, 她说, 我没事。
真的, 他说,回家休息一下,早晨来换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弗朗西斯医生怎么说的?他说了斯科蒂不会有事。我们无需太担心。他现在在睡觉,没什么。
一个护士推开门。她来到病床跟前,冲他们点了点头。她从被子下面拉出他的手臂,把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找到脉搏后,看着她的表。过了一小会儿,把他的手臂放回到被窝里,走到床脚处,在一个和床连着的夹板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
他怎样了? 安说。霍华德的手像块石头一样压在她肩上。她感到了他指尖传来的压力。
他很稳定, 护士说。接着她又说, 医生很快就会过来。医生已经来上班了。他现在正在查房。
我在说她也许可以回家休息一下, 霍华德说。 等医生来过以后, 他说。
她可以这么做, 护士说。 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你们都应该这么做。 护士是个长着金发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她的话里带着一丝口音。
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安说, 我想和大夫谈一谈。我觉得他不该就这么一直睡着。我觉得这不大对头。她把手放在眼睛那里,头微微向前倾着。霍华德捏紧了她的肩头。稍后,他的手移到了她脖子处,用手指按摩那里的肌肉。
弗朗西斯医生一会儿就到, 护士说。她随即离开了房间。
霍华德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他的小胸脯在被子下面一起一伏。从安给他办公室打电话那个可怕的时刻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真实的恐惧在他肢体上蔓延。他开始晃动自己的脑袋。斯科蒂没事,他只不过是没有睡在家里他自己的床上,而是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插着管子,睡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所有这些帮助都是他需要的。
弗朗西斯医生走进来,尽管几小时前他们刚见过面,他还是和霍华德握了握手。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夫?
安, 他边说边点头。 让我们先来看看他怎样了,医生说。他来到病床边上,测了测男孩的脉搏。他翻开男孩的一只眼皮,然后另一只。霍华德和安站在医生旁边看着。医生掀开被子,用听诊器听了听男孩的心脏和肺部。他用手指在他肚子上四处压了压。做完这些后,他来到床脚处,研究起表格来。他记下时间,往表格里填写了点什么,然后看着霍华德和安。
大夫,他怎样了? 霍华德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安说。
医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宽宽的肩膀,晒成棕褐色的面孔。他的穿戴包括蓝色的三件套西服、带条纹的领带和象牙色的衬衫袖口链扣,灰色的头发梳到头的两边,看上去像是刚去听了一场音乐会。他没事, 医生说, 没什么好紧张的,有点小问题,我想,但不会有什么大事。尽管这样,我希望他会醒过来。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医生又看了一眼男孩。再过一两个小时,等几个化验结果出来后,就会更清楚了。除了发线那儿的颅骨破裂外,相信我,没有其他问题。但颅骨确实破裂了。
哦,天哪, 安说。
还有一点脑震荡,像我说过的。当然,你们知道他正处在休克中, 医生说, 有时你在休克病例中能见到这个,就像这样一直睡着。
但他没有什么危险吧? 霍华德说, 你说过他没有昏迷。你不会称这个为昏迷吧,会吗,大夫? 霍华德等着。他看着医生。
不会,我不想称这个为昏迷, 医生说道,又把男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只是处在一个很深的睡眠中。这是人体自身的恢复措施。他没有任何危险。我敢肯定地说,没危险。等他醒过来和化验结果出来后,我们就更清楚了。医生说。
是昏迷, 安说, 某种程度上的。
还不是昏迷,不完全是, 医生说。我不想称它为昏迷。至少现在还不是。他处于休克状态。休克病例里,这种反应是很普遍的,这是身体受到创伤时的一种临时反应。昏迷,嗯,昏迷则是一种深层次的,长久的无知觉。可能会持续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斯科蒂的情况不属于这个范围,起码就我们看不是这样的。我确信到了早晨他的情况就会好转。我敢打这个赌。等他醒过来后我们就会知道得更多,不会太久了。当然,你们随便做点什么都可以,待在这里或回家歇一会儿。如果愿意的话,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医院一小会儿。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知道。医生又盯着男孩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安转过身来,说, 想办法别太着急了,小母亲。相信我,我们在尽最大的努力。现在的问题是需要点时间。他对她点了点头,又和霍华德握了握手,然后离开了病房。
安把手放在孩子的前额。 至少他没发烧, 她说。她接着说, 我的天哪,他摸上去这么凉,霍华德?这正常吗?你摸摸他的头。
霍华德摸了摸孩子的太阳穴。他的呼吸慢了下来。 我觉得他现在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说,他处在休克中,大夫是这么说的,记得吗?大夫刚才还在这儿。如果斯科蒂有什么事的话他会说的。
安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回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霍华德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他们看着对方。他想说点什么好让她放心,但他自己也很害怕。他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有她的手在那儿让他好受了一点。他拿起她的手,捏了捏,然后握着它。他们就这么坐着,无声地看着孩子。他时不时地捏一下她的手。最终,她抽开了手。
我一直在祷告, 她说。
他点点头。
她说: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怎么做了,不过还是想起来了。只要闭上眼睛,说 上帝啊,请帮帮我们,帮帮斯科蒂吧,后面就容易了。话都是现成的了。也许你也该祷告一下, 她对他说。
我祷告过了, 他说。 我今天下午祷告了,还有昨天下午,我是说接到你电话后,在开车来医院的路上。我一直都在祷告, 他说。
这就好,她说。她第一次感到他们在共度一个难关。她有点吃惊地意识到,直到现在,这件事只发生在她和斯科蒂身上。尽管霍华德就在身边,她很需要他,但她并没有让他介入进来。她为自己是他的妻子而感到欣慰。
刚才来过的那个护士走进来,又测了测男孩的脉搏,检查了一下吊在病床上方瓶子里液体的流动。
一个小时后,进来了另一位医生。他说他叫帕森斯,是放射科的。他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穿着路夫鞋、西部牛仔衬衫和牛仔裤。
我们要再带他下楼去拍几张片子, 他告诉他们, 还需要拍几张片子,另外需要做一个扫描。
什么? 安说, 扫描? 她站在病床和这个新来的医生之间。 我以为你们已经拍了足够多的X光片了。
恐怕还要再拍几张, 他说, 没什么好紧张的。我们只是还需要一点片子,我们想给他做一个脑部扫描。
我的天哪, 安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个很正常的步骤, 新来的医生说。我们需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还不苏醒过来。这是个正常的医疗步骤,没什么好紧张的。我们一会儿就带他下去, 这个医生说。
过了一会儿,两个勤杂工推着个带轮子的推车进来。这是两个长着黑头发,深肤色的男人,穿着白色的制服。在拔掉男孩身上的管子并把他从床上抬到推车上时,他们用外语交谈了几句。而后他们把他推出了病房。霍华德和安上了同一部电梯。安一直盯着男孩看。电梯开始下降时她闭上了眼睛。勤杂工一言不发地站在推车的两边,只有一次,其中的一个用他们的语言向另一个说了句什么,那个人慢慢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那天早晨稍后的时间,当阳光刚刚照亮X光室外面候诊室的窗户时,他们把男孩推了出来,送他回病房。霍华德和安再次和孩子乘上了电梯,而那两个人则再次站在了推车的两侧。
他们等了整整一天,但男孩还是没有苏醒过来。他们中的一个偶尔会离开一下病房,去楼下的餐厅喝杯咖啡,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了负罪感,连忙起身赶回病房。弗朗西斯医生下午又来了一趟,又对男孩作了检查,对他们说他的状况有所改善,任何时候都可能醒过来。护士们,不是昨晚来过的那位,不时走进走出。一个化验室的年轻女子敲门进来。她穿着白裤子和白大褂,端着一个放着东西的小托盘,她把托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一句话不说,就开始从男孩的胳膊上抽血。她在男孩胳膊上找地方并把针头扎进去时,霍华德闭上了眼睛。
我不明白这个, 安对那个女人说。
医生的指示, 年轻女人说。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他们说抽,我就抽。他到底怎么了? 她说。 他长得真可爱。
他被车撞了, 霍华德说, 肇事司机逃逸。
年轻女子摇了摇头,又看了眼男孩。她端起盘子离开了病房。
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安说, 霍华德?我要他们回答我。
霍华德没说什么。他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来,把一只腿跷在另一只腿上。他搓了搓自己的脸。他看着儿子,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安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停车场。已经是晚上了。进出停车场的车子都开着灯。她站在窗前,双手紧握着窗沿。她打心里知道他们出事了,出大事了。她害怕了,牙齿在打战,直到她咬紧嘴巴才停了下来。她看见一辆大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一个人,一个穿着长外套的女人上了车。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女人,有人,随便什么人,会开车把她带离这里,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当她下车时,斯科蒂会在那儿等着她,喊着妈妈扑向她的怀抱。
过了一会儿,霍华德醒了过来。他再次看了看孩子。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站在了她的身旁。他俩看着外面的停车场。虽然他们都不作声,但似乎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内心,好像担忧使得他们完全透明了。
房门打开了,弗朗西斯医生走了进来。他换了一套西服和领带。灰色的头发向两边梳着,看上去像是刚刚刮过胡子。他径直走到床前检查男孩。他现在应该醒过来了,没有理由这样呀, 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没有任何危险。等他醒来后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好受一点。没有理由,完全没有理由,让他到现在还不醒过来。快了。噢,他醒来后头会疼得厉害。这是免不了的。但他所有的迹象都很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那就是说这是昏迷了? 安说。
医生搓着他光滑的脸庞。 在他醒来之前我们暂且这么说吧。你们一定累坏了。这不容易。我知道这是件痛苦的事情。你们可以到外面待一会儿,他说, 这对你们有好处。如果你们不放心,你们出去时我可以让一个护士待在这里。去吃点东西吧。
我什么都吃不下去, 安说。
当然,去做些你们需要做的事, 医生说,总之,我想对你们说,所有的迹象都很好,化验结果正常,没发现任何异常,只要他苏醒过来,就过了这道坎了。
谢谢你,大夫, 霍华德说。他又和医生握了握手。医生拍了拍霍华德的肩膀,离开了。
我觉得我俩中的一个该回家照料一下, 霍华德说, 至少该去喂一下 懒虫 。
给邻居打个电话, 安说, 给摩根家打电话。如果你请他们喂一下狗,谁都会帮这个忙的。
好吧, 霍华德说。过了一会儿,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做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回家照料一下,然后回来?这对你有好处。我会在这里陪着他。说真的, 他说。我们得保持充沛的体力。即使他苏醒过来了,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她说, 喂一下 懒虫 。也喂一下你自己。
我已经回去过了, 他说, 我去了整整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你回家待上一小时,梳洗一下,再回来。
她想考虑一下他的建议,但她实在太累了。她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我该回家待一会儿。也许我不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他,他反而会醒过来,一切都正常。你觉得呢?我离开后他就会醒过来。我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喂一下懒虫 ,然后就回来。
我会在这里待着的, 他说, 你回去吧,亲爱的。我会关照这里的事情的。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小,里面布满了血丝,像是喝了很多酒似的。衣服皱巴巴的,胡子又长了出来。她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把手缩了回来。她知道他想独自一人待一会儿,不想和别人说话或分担自己内心的焦虑。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皮包,他帮着她穿上了外套。
我不会离开很久的, 她说。
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 他说。 吃点东西。洗个澡。洗完澡后坐着歇一会儿。这对你有好处,你会明白我说的。然后再回来。 他说。我们都别太着急了。你听到弗朗西斯医生怎么说的了。
她穿着外套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试图回忆医生说过的话,寻找任何细微的差别,任何的言外之意。她试图回想当他弯腰检查孩子时,表情有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甚至记得他翻开孩子眼皮和听孩子呼吸时面部表情的变化。
她走到门口,转身回头看了看。她先看了看孩子,然后看着他父亲。霍华德点了点头。她走出房间,随手带上了身后的房门。
她经过护士室,走到走廊的尽头,找着电梯。在走廊尽头,她向右拐进一间不大的候诊室,里面有一家子黑人,都坐在藤椅上。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咔叽布的衬衫和裤子,反戴着一顶棒球帽。一个穿着家常衣服和拖鞋的大块头女人瘫坐在椅子上。一个十几岁、穿着牛仔裤、头发梳成十来根小辫子的女孩躺在一张椅子上吸烟,两条腿在脚踝处交叠着。安走进来时,一家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她。小桌子上面堆满了裹汉堡包的纸和泡沫塑料杯子。
弗兰克林, 大块头女人惊声说道。 是不是弗兰克林? 她睁大了眼睛。 告诉我,女士, 女人说道。 是不是弗兰克林?她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那个男子按住了她的胳膊。
别急,别急, 他说, 伊芙琳。
对不起, 安说, 我在找电梯。我儿子住在医院里,我现在找不到电梯。
电梯在那边,向左转, 那个男人用手指指了指。
女孩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安看。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厚嘴唇缓缓张开,往外吐着烟。那个黑女人的目光从安那儿移开了,头垂到了肩膀上,她对安不再有什么兴趣了。
我儿子被车撞了, 安对那个男人说。她似乎想做点解释。他有脑震荡和一点颅骨破裂,但他会好的。他现在处于休克状态,但也可能是某种程度的昏迷。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就是昏迷。我要出去一下,我丈夫在陪着他,也许在我离开后他就会醒过来。
太不幸了, 那个男人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子,说道。他摇了摇头。他低头看着桌子,然后又抬头看着安。她还站在那里。他说,我们的弗兰克林,他正在手术台上呢。有人用刀扎了他,想杀死他。他正好在一个别人打架的地方待着。在一个派对上。他们说他只不过是站在那儿看。根本没招惹谁。可是这年头谁管你这个。他现在正在动手术。我们只能祷告和期盼。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他说话时一直看着她。
安又看了一眼女孩,见她仍在观察自己,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年纪较大的妇人,她一直低着头,但现在已经闭上了眼睛。安看见她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说着什么。她有种冲动,想问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她想和这些与她一样处于等待中的人们再聊点什么。她害怕,他们也害怕。在这点上他们是相同的。她还想就这个事故再多说几句,告诉他们更多有关斯科蒂的事,告诉他们那个事故发生在他生日那天,星期一,他还没有知觉等等。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她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没再说什么。
她按照那个男人所指的方向,来到走廊的一头,找到了电梯。她在关着的电梯门前站了一会儿,仍然不确定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然后她伸出手指,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她拐上车道,熄掉了引擎。她闭上眼睛,头在方向盘上靠了一会儿。她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滴嗒声,然后下了车。她能听见狗在屋里叫唤。她来到前门,门没有锁。她进到屋里,打开灯,用水壶烧上沏茶用的水。她打开狗食,在后面的阳台上喂懒虫 。狗吃食时发出饥饿的咂嘴声。它不停地跑进厨房,看她会不会离开。她端着茶刚在沙发上坐下,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是我! 她接起电话时说道, 喂!
维斯太太,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现在是早晨五点,她觉得她听见了背景里机器发出的声音。
是我,是我!怎么了? 她说。 我是维斯太太,是我。请说,怎么了? 她听着背景里的那些声音。 是斯科蒂吗?看在老天的分上?
斯科蒂, 男人的声音说道。 是斯科蒂,这事和斯科蒂有关。你已经把斯科蒂忘掉了吧? 那个男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她给医院打电话,要了三楼。她向接电话的护士询问她儿子的情况。然后她要求和她丈夫说话。 这是个, 她说, 紧急情况。
她等着,用手指绕着电话线。她闭上眼,觉得胃里不舒服。她必须强迫自己吃点东西。 懒虫从后面阳台走过来,躺在她脚边。它摇着尾巴。在它舔她手指那会儿,她拽了拽它的耳朵。霍华德出现在了电话的另一端。
有人刚打电话来, 她说。她绞着电话线。 他说和斯科蒂有关。 她哭了起来。
斯科蒂没事, 霍华德告诉她, 我是说,他还在睡觉,没有变化。你走后护士来过两次,护士或者是医生。他没事。
一个男人打电话来,说和斯科蒂有关, 她告诉他说。
亲爱的,你好好休息一下。肯定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家伙。忘掉这件事。你休息好了后就回来。我们去吃点早饭或什么。
早饭, 她说, 我什么都不想吃。
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说。果汁或者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安。天哪。我也一点都不饿。安,我现在在服务台这里站着呢,说话不方便。弗朗西斯医生早上八点还会来。他那时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一些更确定的东西。有个护士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只知道这些。安?亲爱的,也许那时我们就会知道更多的。八点钟。你八点前赶过来。这段时间里我都会在这里,斯科蒂没事,他还和以前一样,他补充道。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 她说, 我正在喝茶。他说是和斯科蒂有关。当时背景里有些噪音。你接电话时背景里有噪音吗,霍华德?
我不记得了, 他说,也许是那个开车的。也许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斯科蒂的事。我现在和他待在一起。你按原来打算的那样休息一会儿,洗个澡,七点左右赶过来,等大夫来了我们一起去跟他谈谈。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我在这里,这里到处都是医生和护士,他们说他的情况很稳定。
我都快吓死了, 她说。
她放上水,脱了衣服,进到浴缸里。她没花时间来洗头,很快地洗完澡擦干身子。她穿上干净的内裤、羊毛休闲裤和毛线衫。她回到客厅里,狗在那儿抬头看着她,尾巴使劲抽打了一下地板。她出来上车时,天已经亮了。
她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在靠近正门的地方找到一个停车位。她觉得自己对孩子的遭遇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责任。她把思绪转到了那个黑人家庭。她想起了弗兰克林这个名字,那张堆满裹汉堡包纸的桌子,还有那个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她看的十几岁的女孩。走进医院大门时,她对着脑海中女孩的幻像说,不要生孩子。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生。
她和两个刚来上班的护士一起乘电梯到三楼。已经是星期三早晨,七点差几分。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时,广播里正在找麦迪逊医生。她跟在护士的后面下了电梯,护士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继续着由于她进入电梯而被打断的对话。她沿着走廊来到黑人一家在里面等待消息的小房间。他们已经离开了,但椅子凌乱得就像有人在一秒钟前刚离开这里。桌子上面堆放着同样的杯子和纸张,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屁股。
她在护士值班室停住脚。一个护士在服务台后面站着,正在梳头和打哈欠。
昨晚有个黑人男孩在这里做手术, 安说, 他的名字叫弗兰克林。他家人等在候诊室里。我想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坐在柜台后面的桌子旁边的护士从面前的表格上抬起头来。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安。
他去世了, 服务台后面的护士说。护士手里拿着梳子,盯着她看。 你是这家人的朋友还是什么?
我是昨晚遇到这家人的, 安说,我自己的儿子也住在医院里。我估计他处于休克中。我们还不确定是什么问题。我只是想知道弗兰克林怎样了,就这些,谢谢你。她沿着走廊向前走。一个和墙的颜色一样的电梯门滑开了,一个看上去很憔悴的秃顶男人,穿着白裤子和白色帆布鞋,从电梯里拉出一辆沉重的推车。她昨天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门。这个男人把车推到走廊里,在离电梯最近的病房前停了下来,查看了一下夹板笔记本,然后伸手从车子下方抽出一个托盘。他轻轻敲了一下门,走进了病房。经过车子时,安能闻到加热了的食物发出的难闻的味道。她加快了步伐,没有去看周围的护士就推开了孩子的房门。
霍华德背着手站在窗前,她进门时他转过身来。
他怎样了? 她说。她来到床前。把手提包丢在床头柜旁边的地上。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她摸了摸孩子的脸。 霍华德?
弗朗西斯医生刚刚离开, 霍华德说。她仔细地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肩膀稍稍有点窝了起来。
我以为他八点才来呢, 她很快地说道。
还有一个大夫和他一块来的。一个神经科专家。
神经科专家, 她说。
霍华德点点头。他的肩膀窝了起来,她看得出来。 他们说什么了,霍华德?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情况怎样?
他们说要带他下楼去做更多的检查。安,他们认为要动手术。亲爱的,他们要动手术。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苏醒过来。他们现在只知道,这不仅仅是休克和脑震荡的问题了。在他的颅骨里面,那道裂痕,他们认为和那有点关系,所以他们要动手术。我试着给你打电话,但我估计那时你已经离开家了。
哦,天哪, 她说。 哦,求求你,霍华德,求求你, 她说,抓住他的胳膊。
看! 霍华德说。 斯科蒂!看,安! 他把她转向病床。
男孩刚才睁开了眼睛,又闭上了。现在他又睁开了,眼睛直直地向前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转动着,直到落在霍华德和安的身上,而后又移开了。
斯科蒂, 他母亲说,来到了床前。
嗨,斯科蒂, 他父亲说, 嗨,儿子。
他们倚靠在床边。霍华德拿起孩子的手,轻轻地拍打和捏着。安俯身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又吻。她把手放在他脸的两侧。 斯科蒂,宝贝,是妈妈爸爸呀,她说, 斯科蒂?
男孩看着他们,但没有任何认出他们的迹象。他的嘴张开了,眼睛皱着合了起来,他一直嚎叫到肺里没了气,才停了下来。这时他的脸看上去很松弛和柔软。他张开嘴唇,最后一口气经由喉咙,从他紧咬着的牙齿间缓缓呼了出来。
医生称这为隐性脑阻塞,说这个情况出现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如果他们发现得早并立刻动手术的话,他们也许能救活他。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他们去找什么?X光片和化验结果上面什么都没有。
弗朗西斯医生很震惊。 我无法告诉你们我有多么难过。我真太抱歉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领着他们去医生休息室时说道。一个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腿搭在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在看早间电视节目。他穿着绿色的产房服,松松的绿裤子,绿大褂,一顶绿色的帽子包住他的头发。他看了一眼霍华德和安,又看了一眼弗朗西斯医生。他站起来,关掉电视,走出了房间。弗朗西斯医生把安引到沙发跟前,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用一种低沉、充满慰藉的声音说了起来。其间,他还向安靠拢过来,拥抱了她。她能感受到他靠在她肩头的胸脯均匀地起伏,她睁着眼,任由他抱着。霍华德去了卫生间,但他没有把门带上。痛哭了一场后,他放水洗了脸,然后走出来,在一个放着电话的小桌子旁坐了下来。他看着电话,像是在考虑先做什么。他打了几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医生用了电话。
现在我还能为你们做点别的什么? 他问他们。
霍华德摇了摇头。安盯着弗朗西斯医生看着,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医生把他们送到医院的大门口。人们在进进出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是那样的缓慢,几乎是在勉强着往前挪。她觉得弗朗西斯医生在他们应该留下来时却让他们离开,而留下来才是该做的事情。她凝视着停车场,然后回头看了看医院的正面。她摇起头来。不行,不行, 她说, 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行。她听见自己说出来的话,觉得这太不公平。为什么自己说出来的话像是电视里那些经受了暴力和突然死亡的人说的。她想说出属于自己的话来。 不,她说,不知怎么搞的,那个黑人妇女把头懒洋洋地靠在肩上的一幕浮现在她眼前。 不, 她又说了一声。
今天晚些时候我还会再跟你联系, 医生对霍华德说, 还有些手续要办,有些问题需要澄清。有些事情需要解释清楚。
验尸, 霍华德说。
弗朗西斯医生点点头。
我明白了, 霍华德说。他接着说, 哦,天哪,不,我不明白,医生。我不能,我不能。我实在不能。
弗朗西斯医生用胳膊搂住霍华德的肩膀。 对不起。天哪,我真的很遗憾。他松开霍华德的肩膀,伸出一只手。霍华德看着那只手,最后还是握住了它。弗朗西斯医生又拥抱了一下安,他似乎充满了她难以理解的善良。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但始终睁着眼睛。她一直看着医院。当他们开出停车场时,她还回过头来看着医院。
在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霍华德关上了孩子房间的门。他先打开咖啡壶,然后找到一个空盒子。他本想把散落在客厅地板上孩子的东西捡起来,可他却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把盒子推到了一边,身子向前倾,胳膊放在膝盖之间。他哭了起来。她把他的头拉到她的腿上,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他走了, 她说。她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从他抽泣的间歇,她能听见厨房里咖啡壶发出的嘶嘶声。 好了,好了, 她温柔地说,霍华德,他走了。他走了,我们现在不得不习惯这个,习惯孤独。
过了一会儿,霍华德站了起来,他抱着盒子没有目的地在房间里四处走着,没有把东西放进盒子,而是把它们放在沙发一端的地上。安仍然插着手坐在那里。霍华德放下手中的盒子,端来了咖啡。后来,安给亲戚们打电话。每当挂通一个电话,安都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两句什么,哭上一阵,然后用有节制的声音,平静地解释发生了的事情,告诉他们后面的安排。霍华德拿着盒子去外面的车库,在那儿见到了孩子的脚踏车。他丢下盒子,在脚踏车旁边的人行道上坐了下来。他笨拙地抱起脚踏车,车子贴着他的身子,橡胶脚蹬子抵着他的胸脯。他转了一下车轮子。
安和她妹妹通完话后挂上了电话。就在她找另一个号码时,电话铃响了起来。铃声刚一响起她就拿起了话筒。
喂, 她说,她听见背景里有点什么,一种嗡嗡的声音。 喂! 她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 她说。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你的斯科蒂,我把他为你准备好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说, 你是不是把他给忘记了?
你这个恶棍! 她对着话筒大喊, 你这个婊子养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斯科蒂, 那个男人说, 你已经忘记斯科蒂了吗? 他然后挂断了电话。
霍华德听见喊叫声后赶回来,见她趴在桌子上,哭泣。他拿起话筒,听着里面的忙音。
过了很久,就在午夜之前,在他们处理完很多事情后,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你来接, 她说, 霍华德,是他。我知道。他们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咖啡。霍华德的咖啡旁边还放着一小杯威士忌,他在铃声响到第三下时拿起了话筒。
喂, 他说, 你是谁?喂!喂! 电话挂断了。 不管是谁, 霍华德说, 他挂掉了。
是他, 她说, 这个混蛋。我真想杀了他。 她说。 我真想给他一枪,看着他在那儿抽搐。
安,我的天哪, 他说。
你听见什么了吗? 她说, 在背景里?噪声?机器的轰鸣声?
没有,真的。没有这样的声音, 他说。时间太短了。我觉得有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声。对,有个收音机在播放,我只能听出这么多。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
她摇摇头。 如果我能,我能抓住他的话。 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知道他是谁了。斯科蒂,蛋糕,电话号码。她推开椅子站起来。开车送我去购物中心, 她说, 霍华德。
你说什么?
购物中心。我知道是谁打的电话。我知道他是谁。是面包师,这个婊子养的面包师,霍华德。我曾让他给斯科蒂做一个生日蛋糕。是他在打电话。他有我们的号码,不停地在给我们打电话,因为蛋糕的事骚扰我们。那个面包师,那个混蛋。
他们开车来到购物中心。天空晴朗,星星都出来了。天很冷,他们在车里开着暖气。他们在面包店前停了车。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但在远处电影院前面的停车场上,还停着几辆车。面包店的窗户黑漆漆的。透过玻璃窗向里看,他们看见了后面房间里的灯光,还看见一个戴着围裙的大块头男子,不时在均匀的白色灯光下走进走出。透过玻璃窗,她能看见橱窗和带椅子的小桌子。她推了推门,敲敲窗玻璃。但即使面包师听见了,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朝他们这边看。
他们开车绕到面包店的后面,停了车。他们下了车。有一个亮着灯的窗户,但太高了,看不见里面。靠近后门的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面包店,欢迎定购。她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收音机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烤箱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声音?她敲了敲门,然后等着。又敲了敲,更大声地。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了,传来一声刮擦声,像是抽屉或其他什么被打开又关上所发出的特殊声音。
有人打开门锁,开了门。面包师站在灯光里,眯着眼看着他们。 我已经关门了, 他说,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想要什么?已经是半夜了,你们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了?
她踏进从开着的门漫出的灯光里。他眨了眨厚重的眼皮,认出了她。 是你, 他说。
是我, 她说, 斯科蒂的母亲。这是斯科蒂的父亲。我们要进来。
面包师说: 我正忙着呢。我有事要做。
她还是进了门。霍华德跟着她走了进来。面包师往后退了退。 这里闻起来像是个面包房。这里闻起来像不像个面包房,霍华德?
你们想干什么? 面包师说, 也许你们想到你们的蛋糕?是了,你们决定要你们的蛋糕了。你们订过一个蛋糕,有没有?
作为一个面包师你真的是很聪明, 她说, 霍华德,这就是那个一直给我们打电话的人。她握紧了拳头。她愤怒地盯着他,怒火在她心里燃烧,愤怒让她觉得自己很高大,比这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都高大。
等一下, 面包师说,你们想来取已放了三天的蛋糕吗?是为这件事吗?我不想和你吵架,太太。它在烤箱那儿放着呢,快馊掉了。我只收你原价的一半。算了,你要吗?你可以拿走。反正对我没有用了,现在对谁都没有用了。我花了时间和金钱来做这个蛋糕。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如果不想要,也没事。我真得回去干活了。他看着他们,舌头在牙齿后面动着。
去做更多的蛋糕, 她说。她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主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显得很平静。
太太,我为谋生一天在这里工作十六个小时, 面包师说。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为了挣够钱,我白天黑夜地工作。安脸上闪过的一丝神情让面包师后退了一步,他说, 别找麻烦。 他伸出右手从柜台上拿起一根擀面杖,用它轻轻敲着左手手掌。你们要不要这个蛋糕?我要接着干活了。面包师都在晚上工作,他又说了一遍。他的眼睛很小,看上去很邪恶,安觉得,几乎完全陷进了他脸上的横肉里。他粗脖子上长满了肥肉。
我知道面包师在晚上工作, 安说。 他们还在晚上打电话。你这个恶棍, 她说。
面包师继续用擀面杖敲着手掌。他瞟了一眼霍华德。 小心点,小心点, 他对霍华德说道。
我儿子死了, 她用一种冰冷、决绝的声音说道。他星期一被一辆车撞了。我们一直守着他,直到他死了。但是,当然,你不可能知道这些,可能吗?面包师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是不是,面包师先生?但他死了,他死了,你这个恶魔!就像突然降临到她身上时一样,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让位给了别的什么,一种眩晕作呕的感觉。她靠着洒满面粉的木头桌子,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她的肩膀上下颤动。这不公平, 她说, 这不,不公平。
霍华德把手放在她的后腰那里,看着面包师。 你真可耻, 霍华德对他说, 可耻。
面包师把擀面杖放回到柜台上。他脱下围裙,把它扔到柜台上。他看着他们,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从放着纸张、收据、计算器和电话簿的小桌子下方抽出一把椅子。请坐, 他说。 我去给你搬把椅子, 他对霍华德说。 请坐下吧。 面包师去了店的前面,端来两把小铸铁椅。 请坐下吧,你们俩。
安擦了擦眼睛,她看着面包师。 我想杀了你, 她说, 我希望你死。
面包师为他们在桌子上腾出一块地方。他把计算器和纸张收据推到一边。把电话簿啪的一声扔到地板上。霍华德和安坐了下来,把椅子往桌子跟前拉了拉。面包师也坐了下来。
让我说说我是多么的抱歉吧, 面包师说,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天晓得我是多么的抱歉。听我说。我只不过是个烤面包的。我不声称自己是任何别的什么。也许曾经有一次,也许在多年以前,我是个不同的人。我已经忘掉了,不是很确定。但即使我曾经是过,现在也不再是了。我现在只是个烤面包的。这并不能开脱我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但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为你们儿子感到难过,为我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感到抱歉,面包师说。他摊开双手,掌心向上。 我自己没有孩子,我只能想象你们的感受。我现在能说的只有对不起。原谅我,如果能够的话, 面包师说。我不是个恶魔,我不这么以为。不是恶魔,不像你电话里说的那样。你们得明白,主要是我已不知道该怎样为人处世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我请求你们,这个男人说, 让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能从心里原谅我吗?
面包店里面很热。霍华德从桌旁站起来,脱掉了外套。他帮安脱掉她的外套。面包师看了他们一会儿,点点头,从桌旁站了起来。他去了烤箱那里,关掉一些开关。他找出杯子,从电咖啡壶里倒出咖啡。他往桌子上放了一盒奶油和一罐糖。
你们也许需要吃点什么, 面包师说。 我希望你们吃一点我的热面包卷。你们得吃东西,接着生活下去。这种时候,吃是一件有益的小事。他说。
他给他们端来了刚出炉的肉桂面包,热乎乎的,糖浆还在往下流。他把黄油和切黄油的刀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也在桌旁坐了下来。他等着,等他们从盘子里拿起面包吃起来。吃点东西有好处, 他边说,边看着他们。 还有很多。吃完它。能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面包都在这儿呢。
他们吃着面包卷,喝着咖啡。安突然感到了饥饿,面包卷又热又甜。她一口气吃了三个,面包师看了很高兴。而后,他开始说话了。他们仔细地听着。虽然他们既疲惫又痛苦,他们还是听着面包师说他要说的。他们点着头,听面包师说起他的孤独,伴随中年到来的怀疑和无能为力。他告诉他们这么多年来没有孩子的滋味。日复一日,烤箱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永无止境。派对食品,为他人庆典所做的。厚厚的糖浆。插进蛋糕的婚礼夫妇小人像。几百个,不对,到现在为止该有上千个了。生日聚会,想想那些点燃的蜡烛吧。他有一门必不可缺的手艺。他是个面包师。他庆幸自己不是个卖花的。喂饱别人要更好些。任何时候,面包都比花要好闻些。
闻一闻这个, 面包师说,掰开一个黑面包。 虽然发得不好,但口感不错。他们闻了闻,他让他们尝尝,面包吃起来有糖浆和粗糙谷粒的味道。他们听他说话,尽可能地吃着。他们咽着黑面包。坐在日光灯盘的灯光下,感觉就像是白天一样。他们一直聊到了清晨,苍白的光高高地照在窗户上面,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