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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式交通与近代江南交通格局的变动

 cat1208 2016-09-03


作者丨丁贤勇,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来源丨《史学月刊》2016年第8期

专栏编辑丨李晓龙,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



近代以降,西力东侵,新式交通进入中国,机械力克服了自然力时代的局限,使原先的经济与交通地理空间结构发生巨变。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说,这种变动是如何发生的?其呈现出的形态如何及其对城乡空间结构的影响又是什么?在此以江南地区为中心就海陆交通格局、水陆交通工具及对城乡空间结构的影响等方面作些探讨。



1海陆交通格局变化:出现海洋导向的交通格局



近代以来,沿海(远洋)运输兴起。


传统交通运输是以内河水上交通运输为主的。利用天然的或人工的河道,实现货物与人员往来,并在大江大河边形成人类大大小小的聚落;陆上运输因为仅限于人力与畜力,运输成本高,故陆上运输处于次要地位。同时,在水上运输中,沿海运输地区的运输因大风大浪、制度安排(如清代闭关政策)等,也只是起补充作用。


传统南北运输主要通道是依靠大运河实现的,如1793年秋的马戛尔尼、1859年春的容闳都走过大运河,溯钱塘江到达常山、玉山,再南下两广或西至华中地区。及至近代,随着海上贸易与海外运输的发展,勾通中国南北的大运河—钱塘江水上运输,开始衰落。传统内河运输体系让位于沿海、外(远)洋运输。


近代以来,人流、物流的流向发生改变。一方面,由区域内部流动为主转向区域外部的流动;另—方面,内陆乡镇流向沿海港口城市。而这一沿海、远洋运输的发展,由以往以区域性为主的运输,扩大到近代以来的区域间、国际间贸易。宁波开埠后,杭州开埠前,“海禁既驰,甬江轮船四达便利,上游行旅率去对江之(萧山)义桥临浦等镇,东出甬口,鲜有道(杭州)江干矣”。从近代中国来说,大致上形成了由沿海向内陆,华南以广州为中心,华东以上海为中心,华北以天津为中心,呈扇形向内陆辐射的状态。


流域内部上游与下游经济关系发生了变化。就流域而言,河流下游沿海,因交通变革,社会经济由从上游资源导向到下游市场导向的转变。明清以来,钱塘江流域有新安、龙游和宁波三大商帮,代表性地反映了这一变化。


传统交通以水上运输为主,是以资源地为中心自上向下渗透。以钱塘江流域为例,明清具有代表性的十大商帮中有徽商、龙游商两大商帮兴起于钱塘江上游之衢江和新安江。上游山地商人兴起,一是要突破狭隘的生存空间,如龙游僻处浙西山区,徽州“七山半水半分田”;二是因其有一定的山地资源,可作走出大山以商代耕之资,如“龙游料”成为钱塘江上优质木材的代名词。傅衣凌说:“徽州人为推销其手工业品及原料品,每于无意中获得不少关于商业上的经验,这当是徽商的原始。”另外,便利的交通也是其条件之一。上游徽、衢山区有兰江、新安江直下杭州,为土特产品的输出提供了便利。源于钱塘江上游两条最大支流的两大商人团体,携农业社会的资源优势,随波逐流渗入下游社会,生根壮大,纵横天下,形成明清时期“遍地龙游”“遍地徽”的独特格局。


在近代经济转型大背景下,新式交通对商帮的兴衰更替产生影响,上游山地商人走向衰落,下游口岸商人兴起或持续发展。随着沿海和沿江各口次第开放,市场格局发生旋转,对外贸易主导了商品市场,商品的起点和流向发生倒转。市场在下游,资源、人才就在下游,上海成为国内市场的终端,成为国内外市场的连接点,而以上海市场为中心的下游宁波商帮,包括太湖流域之洞庭商帮,开始兴起。


商帮在形成之初,如果说上游商人凭资源优势,因资源导向渐成商帮的话,那么下游商人则凭市场优势,因市场导向转型成为商帮。到近代,下游口岸的原材料的买方在交易中居有利地位,开始掌握市场交易的主动权。下游发达地区强势工业品(洋货)出现,进一步弱化了农副土特产品的产地优势。无论是新安、龙游商人,还是乍起乍落的湖州丝商,其衰落的主因是市场发生变化,农副土特产品市场向现代工业品市场转变,国内市场向国际市场转变。就上游地区交通条件改变的大背景而言,作为东南孔道的钱塘江水运优势,也在海运背景下逐渐丧失。


宁波凭临港临海的地理优势,在新安、龙游商人沉寂之时崛起。宁波地少人多,经商历史悠久,但大规模经商则是在西力东侵之后。作为中国最早开放的贸易口岸之一,开埠带来的商业文明,使宁波人拥有闯荡天下之雄心,并利用下游口岸优势,南下北上,尤借助上海之平台,成为独领风骚的地缘性商人群体,原本“无徽不成镇”为“无宁不成市”所取代。



2水陆交通工具变化:陆上交通运输的主导性作用



近代交通变革,使流域贸易向区域贸易发展。


传统交通流域性特征明显。流域内部的水路,呈现出干流与支流不断向上分叉的树型水系结构。流域面积或支流的大小,决定了物资集散范围的大小和城镇面积的大小。钱塘江作为浙江的母亲河,杭州居其下游,犹如处大树之根部,以全流域为腹地;杭州又居钱塘江流域与太湖流域交接面上,使其有条件成为两大流域最大的城市。小流域间,也是通过干流与支流交叉的节点相互迂回,实现交流。沿江城镇兴起的主要区位条件,往往是在大小流域(干流)间交叉的节点,或分叉点上。如桐庐、梅城、兰溪、金华、衢州等均位于两江或三江汇合处,从而成为沿江最主要的城镇。


新式交通出现后,大山大河大海等自然条件的限制逐步消除,不同地理单元间原先不便或不能逾越的障碍被慢慢克服,高山变坦途,天堑成通途,古老的自然形成的流域贸易局面开始被冲破。30年代,浙赣(杭江)铁路作为一条从钱塘江下游深入到钱塘江上游内陆的陆上交通干线,贯通钱塘江流域内部腹地,横切过了所属钱塘江大流域的浦阳江、东阳江、金华江、衢江各流域,通进了相邻相背的赣江流域。其在打通流域贸易中的作用尤巨,并使市场出现重组。“浙江交通,向靠水道,近年公路铁路以次兴筑,交通组织大变”。比如“金华火腿出东阳”,火腿原要沿东阳江起程西下,过金华江,经兰江、富春江,约需一周,经约千里的弧形水路来到杭州,然后转运各地。铁路开通后东阳火腿在临近的义乌站就可登车,经半天时间,约走120公里,几乎是一条直线,到达杭州,大大缩短了运输时间,降低了运输成本。


陆运取代了水运,成为内陆主要交通方式。近代交通在工业革命背景之下,由自然力时代向机械力时代转变。轮船取代帆船,但是航道一般还是天然河道,只是量变;旦火车、汽车等强势交通工具的发展,陆上交通运输出现革命,空间结构出现巨变。


—方面,联系流域外部的弧形曲线式商路,被跨流域的直线取代。


在自然力交通条件下,人们生产生活的空间活动范围往往以自然流域为主,沿着流域范围进行。流域间的经济文化与货物交流,一般要经过河流间的交汇点,相互迂回,得以实现。如浙赣交界处主要是以仙霞岭山脉的山脊线为界,分为钱塘江和鄱阳湖(信江)两个相背的流域,“两大河道之源流,虽谷道遥遥相接,而山脉中梗,分流背向,故由浙入赣,或由赣入浙,旧时交通惟恃驿道,以相贯联,即近年汽车公路勃兴,而浙赣两省会间水陆仍无直达途径,不得不作改趋长江弧形之绕道”。“盖就地理环境言,浙西南与赣东壤地相接,关系密迩。未通车前,因山岭横隔,交通梗阻,商旅往还,须绕道长江,既耗金钱,又费时日。”这就意味着浙赣两省的交通,往往要通过钱塘江—大运河—长江—鄱阳湖的弧形绕道得以实现。


新式交通克服了大山大河等屏障的限制,不同地理单元间原本不便或不能逾越的障碍逐步消失,高山变坦途,原本的曲线被简短直线所取代,自然形成的流域交往格局开始被切破。如浙赣“两省之货物往来,均舍弃水道而利用铁道,可以直达市场”。“昔景德镇瓷器运至杭州,每担所需运费,高至一元八角,行程约需四十五日。倘循水路运至鹰潭,转由浙赣路运杭,每担运费只需一元二角七分,行程只需七日。”玉南段通车以后,杭州、南昌“轮轨既接,缩地有方,向之需旬日可达者,今则二十四小时足矣。杭南旅运,“据铁路当局言,尚可缩减四小时,其难易迟速之差,不只霄壤”。


另一方面,联系流域内部的树形分叉式商路,为铁路公路线所横切贯通。


新式交通出现后,自然形成的流域贸易局面开始被冲破。20世纪30年代浙赣铁路“路线所经,旧时交通不便,多数是大家公认为封锁的溪谷的腹地,文化经济,都很落后”。作为从钱塘江下游深入到钱塘江上游的陆上交通干线,贯通钱塘江流域内部腹地,横切过了钱塘江所属的浦阳江、东阳江、金华江、衢江等小流域,并通入了相邻相背的鄱阳湖流域。这样就形成了一条穿越连续舞动曲线中间的直线,小流域局限打破,市场随之重组,流向发生改变。如杭江铁路通车后,“无论上运下运之米,沿路各站均可上车,不独兰溪之米市黯然销沉,即衢县、金华之米市,亦化整为零……交通大变,各县之米,均可就近输出,不再受水道之束缚,是以一般米市,皆日趋衰落,无一足为重心者”。


近代陆上运输发展以后,对城镇体系有重大改变作用。从沿江(水)地区发展,向沿线(铁路、公路)、沿海、沿边与沿江地区发展。陆上运输发展以后,对城镇体系有重大改变作用。过去,水运在浙江交通运输中居中心地位,陆路交通处于辅助地位,主要依靠大运量的水上运输,在大江大河边形成经济贸易中心。“从前国内贸易,重在民船运输,商业中心,常在河川沿岸,浙省之衢州兰溪拱埠,江苏之镇江扬州淮阴,其最著者也。”“浙江交通,向靠水道”,全浙原有1050个市镇,“大抵均系昔日水道基础之交通网所形成”,“近年公路铁路以次兴筑,交通组织大变”。陆运开始逐步取代水运成为江南地区最主要的运输方式,汤寿潜说:“今则商业大势,由河流贸易时代,一变而为铁道贸易时代。”近代浙江除了沿海兴起个别新兴城市以外,铁路沿线城镇出现飞跃式发展,并逐步取代原先沿河城镇交通中心之地位。沿线(铁路、公路)、沿海、沿边城市开始兴起,而原先沿河(包括运河)城市开始衰落(当然所有城市均在水边)。在浙江,海门兴起,金华发展,湖州、严州、盐官等衰落,旧严州府梅城中等城市地位的消失与水运衰落相关。



3交通的社会作用加强:对中西方、东西部空间结构的影响



近代交通出现后,世界市场对中国的影响加大,这其中有近代交通的革命性作用。茶叶贸易是中西贸易的缩影,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在此次经济全球化中地位的沉浮。


此前,世界茶叶价格向以中国为风向标,基本决定于上海、福州、汉口等通商口岸茶叶的供应状况,外商要通过茶栈以及中国商人才能了解到详细情况;加之路途遥远,运输没有保障,因此伦敦须经常屯积大量存货。而新的通讯技术产生后,伦敦可以随时了解中国的茶叶行情,并派人直接来华采办;苏伊士运河通航后,航程大大缩短,特别是与此同时轮船替代帆船成为远洋运输中的主要运输工具。伦敦再没有必要大量囤积茶叶,而完全可以根据国内需求来决定存货多少。这直接导致了茶叶的“贸易革命”。中西贸易从原来的一年一个来回,一变而为一年多个来回。


其结果是,伦敦从此不必屯积大量茶叶以备市场之需,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何时需要,伦敦商人发一个电报后,四五十天就能收到来自原本遥远东方的货物,茶叶屯积的地点一变而为上海等中国口岸城市,华茶从卖方市场一变而为买方市场。同时,茶叶等商品的定价权也开始丢失。原先,华茶从产地到达口岸以后坐以待沽;而现在,产品主导一变为市场主导,需要多少、所需规格以及价格多少等,市场的选择余地大大增加,比如“浙江、广东、九江、汉口各处,洋商茶栈林立,轮船信息最速,何处便宜,即向何处收买,故闽茶必恃洋商,而洋商不专恃闽商”,致使茶叶等出口产品的定价权旁落。近代新安商人、龙游商人衰落的主因是市场发生变化,农副土特产品市场向现代工业品市场转变,国内市场向国际市场转变。“价格方面,也因上海洋行的操纵,一般茶商,大体多受亏折。”商品定价权由中方转到英方,主动权从卖方市场转移到买方市场,国内市场开始从属于世界市场。


交通变革,同样造成了国内沿海地区与中西部内陆地区的差距。近代江南沿海的东侧相对内陆的西侧较为发达,新式交通方便了东侧都市及国外商品和工业品的输入,造成西侧及农村逆差的加大和手工业的破产。杭州与上海相比是如此,在杭申、湖申的内河运输中,“小轮船除运载旅客外,还拖带货船,但运输的货物以上海过来的为多,从湖州到上海的极少,有时往往空船返航”。杭州与浙江中西部相比也是如此,如杭江铁路“沿线无大宗出产品,仅少量之农产物及牲畜输出,尚不足与输入之制造品相抵,故货运下行多而上行少。各类货物吨数及进款,亦以制造品为独多,次为农产物及牲畜”。“向西运的货多,自玉山东运的货却少……水路东运的竞争力,亦较西运为强,何况东运的农产货物的负担力又远不如西运的工艺品呢?”新式交通便利了都市工业品的倾销,与工业品相比,农副土特产品价低量小,农村更陷于入不敷出之境。“数十年来内陆与都市之贸易,常居入超地位,都市之运输机制品者,只知吸收内陆之金钱,同时内陆之生产者,苦于无法以挽回既溢之漏卮,以致农村贫瘠,每况愈下。”


在城乡经济关系的影响上,对东部与西部关系有一致之处。交通变革同样起到了重大作用,交通中心(城市)配置资源,城市集聚功能加强。


上海成为江南大区域的中心城市后,“自清季开海禁以后,我国对外贸易中心,渐集于上海,于是浙省外洋贸易,转趋衰落”。1909年沪杭铁路通车,长远地看铁路开通有利于杭州发展,但与上海相较,地位却进一步下降,“杭州在沪杭铁路未通以前,因有运河之便,为浙皖苏赣各省货物转运之中枢。其后沪宁铁路告成,运河运输,受一打击。杭关贸易,亦不及往日之胜”。并且,与江南其他城市一样,杭州也纳入上海经济腹地之内。《杭州关十年报告》记载,“本埠工厂所用原料,皆需取给于上海,而制造物品又视上海以为出路”。报纸所刊国际新闻,“多由沪上大报转录而来”。原属杭州经济腹地的嘉兴、湖州成为上海的经济腹地,因“水陆交通均称便利,因与上海相距甚近。故虽有沪杭铁路与京杭国道及苕溪运河之交通,而与杭州发生之经济关系,反不如上海为密”。


汽车等陆上运输,主要在大中城市周围及主要城镇之间起较大的沟通作用。这样一批城镇新加入到杭州腹地范围之内。“省境以内及与邻接省市间之交通,日见便利,而泰半集中于我杭市。”因汽车新式陆上交通,杭州的核心腹地和基本腹地均得以加强。如绍兴人因“与杭州连界,相距极近,自汽车路筑成以后,交通益形便利,故相率至杭,或以资本牟利,或以劳力求食,即乡村之农夫农妇,皆于秋收后,至杭佣工,视为副业,春耕时复回原籍,从事农业或其他原有之职业”。而“市面钞币,照杭汇市价为涨落”。


杭州不仅切割了绍兴的经济腹地,并且绍兴自身也部分成为杭州的经济腹地。如诸暨,“自杭江铁路成,商业虽见衰落,因内陆货物,皆直接运往杭县,不复由诸暨转辗”。仅一江之隔的萧山,“自萧绍公路、杭江铁路,先后通车,交通便利,居民贸易,多趋于杭……城市遂益形落寞”。位于萧绍间的衙前,“本来是很热闹的,后来渐渐衰败起来,到了现在,已经不像一个市镇,变成一个乡村了”。杭州核心腹地的拓展,抵消了原有腹地丧失的损失。如谭其骧曾说杭州“最近五十年,沪杭浙赣两路通车,交通日便;而手工业受外国及上海机械工业的影响,日就衰微,得失略相抵”。


总之,技术改变世界,改变了生活,改变了城乡空间结构。




编排:@邱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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