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国际奖得主莉迪亚·戴维斯是一位独特的作家,她的写作常常被认为是“难以归类的”,因而也给评论带来了困难。有时她像一个格言作家,有时像一个段子手。有时她写童话,有时写散文诗。有时她很学究,有时又很日常。有时她很灰暗,有时又极为幽默、富有喜感。戴维斯常常被称作一个“实验性作家”,但实验性并不是她所追求的。四十年来,她的写作缓慢、耐心且数量不多。事实上,在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之前,她的作品一直都是在小圈子里流传,在写作班中被模仿。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写作的自由感。
拉塞尔·埃德森
她在多个访谈中说过,最早影响她写作的是美国诗人拉塞尔·埃德森。出身文学之家的戴维斯,最早学的是传统短篇写作,学习对象是她父母欣赏的作家劳伦斯、菲茨杰拉德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但埃德森怪诞的、寓言化的散文诗,将她从传统的小说创作形式中解放了出来,从此,她“不再受规则束缚了”。影响戴维斯写作的,当然不止埃德森一人。贝克特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她作品中反叙事、哲学化和不断反复的语调,常常让人想起他。她简洁、高密度又极重比喻的语言,又让人想起卡夫卡。
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将她的作品与奥地利的智性作家伯恩哈德做比较,但我们更常想起的是法国新小说的一系列作家。从她的作品中,我们有时也能读出美国后现代作家巴塞尔姆的味道,有时能看到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的影子。
戴维斯的评论者一致同意的是,她更像是一位欧洲作家而非美国作家,她反传统叙事、诗化和哲学化的小说,在美国文学中独树一帜。
一些普通的甚至是“反文学”的事物,会被戴维斯以诗意的目光注视,比如蟑螂。
“在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的白漆门栓上,有厚厚的一排黑色小粒——那是蟑螂的粪便。……/他肥胖,还未完全长大,黑色的背油油亮亮,他在自己仓促的逃命之路上中途停下,几乎是同时尝试往几个方向逃跑,就像碰碰车一样在这白色的滴水板上摇晃。”(《秋天的蟑螂》)
“在公车的后面/在卫生间里,/这小小的非法乘客,/正在去往波士顿的路上。”(《苍蝇》)
有时候,她描写的某些片段干脆就是诗:
“在这种状况里:不仅被男人也被女人扰动,不论胖瘦,裸露的或穿着衣服的;被青少年和性潜伏期的儿童所扰动;被像马和狗这样的动物所扰动;被像胡萝卜、西葫芦、茄子、黄瓜等特定蔬菜所扰动……”(《这种状况》)
就像吉姆·贾木许的幽默小品短片集《咖啡与香烟》一样,戴维斯的许多作品依赖于小的效果,尤其是在那些片断式、速写式的作品中。只有一段话的《狗和我》是这样的:“一只蚂蚁也能抬头朝你看,甚至能举起手臂威吓你。当然了,我的狗不知道我是人,它把我也当作狗,虽然我不会从栅栏上跳过去。我是一条强壮的狗。但我走路的时候不会大张着嘴巴。就算天很热的时候我也不会让舌头往外挂着。但我会朝它吠叫:‘不要!不要!’”这短短一篇速写的妙处,就在于动物视角与人类视角的交错对比与完美平衡。戴维斯以蚂蚁——一种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动物开头,确立动物的“主体性”。说蚂蚁能“抬头朝你看”就已经很传神了,更传神的当然是它“甚至能举起手臂威吓你”。接着从蚂蚁转入这篇速写真正的主角——“我的狗”,而且入题的第一句话就点出短篇的中心:
“当然了,我的狗不知道我是人,它把我也当作狗。”
接下来的观察以狗的视角为主,而人的视角却妙趣横生地与其相对抗。
这种对抗不仅是外观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因为“天很热的时候我也不会让舌头往外挂着”对我的狗来说不算什么,但我常常朝它吠叫“不要!不要!”大概就让它很丧气了。短短一段话,传神地结晶了一种平常却动人的小型戏剧。有时候,戴维斯展现的是一种冷笑话式的敏锐观察和生活智慧(其效果就在于冷笑话的外观与其背后智慧的对照):“如果你的眼球在动,这意味着你在思考,或是准备开始思考了。如果这个时刻你不想思考,试着将眼球保持不动。”(《了解你的身体》)体会这种文字的妙处,要求读者有一定耐心,同时需要一定的敏感,因为它们是在一种精细、微妙的层面上运行的。因为戴维斯的题材和写作手法非常多样,想要从她的两本小说集中提取出一个主题并不容易。或许我们可以说,她的主要主题是人际关系——一个人和他人(尤其是她与她身边亲密的亲人、爱人、朋友)的关系,一个人和自我的关系。这当然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但戴维斯的处理与众不同的是,在她疏离的、常常剔除了故事的小说中,时代背影和环境是不重要的。她的写作常常模糊了环境,或者说,她书写的往往是主人公的直接环境,而非更广大的社会环境,她以耐心的精细观察将其放大。因此,在剔除了对外部环境的总体观察后,戴维斯对人物的描写是非常内在化的,让我们觉得和人物的内心与意识活动无比贴近——这一点在小说中是极其重要的;而当较少受到外部环境、社会关系、职业、外貌等特定条件限定时,人物的特殊性减弱了,普遍性则增强了。可以说,《几乎没有记忆》的真正主题是孤独。在《故事》《心理治疗》《困扰的几个征兆》《圣马丁》和《格伦·古尔德》这样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怎样应对她的孤独,怎样试图理解它、描述它,并与之共处。一开始,这个女人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有些冷漠的、不那么令人满意的情人;然后,她独自一人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她的丈夫有时候在场,有时候不在场。我们只能去推测这个女人和她的情人或伴侣相处的情况,想象一种令人绝望的匮乏与困难,因为戴维斯的叙述充满了警觉与留白。她只告诉我们极少量的信息。在《心理治疗》中,我们被告知女人搬到了城里(我们隐约能推测这个城市是纽约),她的丈夫住在河对面的一间小房间里,“那一区有很多仓库”;后来,他搬到了女人所在的街区,以便更常看到他们的儿子——我们能推断两个人离婚或分居了,这或许是女人陷入抑郁、需要心理治疗的原因。但女人不会告诉我们。相反,她向我们描述她在这段时间内的行动,或是无法行动的状态。有时候,她的行动仅限于“坐在椅子上摘掉衣服上的头发和灰尘”。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做点什么,“然后这个时刻会过去”,她会“想要动但却无法动弹”。这里的语调不是感伤的或强调的,仅仅是就事论事的。
戴维斯的文字始终是高度控制的,她在刚刚抛给我们一个锐利的陈述后马上就会把视角转开,用平静或幽默的叙述平衡某种感伤主义(或自怜),就在我们放松得刚刚好的时候,再次给我们尖锐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