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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的“开学第一课”

 蟹阿金和一块钱 2016-09-05

今天,到这里来上课,相信我们师生都会有一种陌生感:这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给理科的大学生讲中国文学。诸位大概也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一进北大,最早接触的老师竟会是中文系的教授。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今天是一次特殊的相遇。


一、文理交融是北大的传统


其实,北大的历史上早就呼唤过,并且已经有过这样的相遇了。早在二十世纪初,蔡元培老校长在着手中国教育的改造时,就把高等教育分为两类:一类是培养实用型的专门人才的,他称之为“专科”;而他所强调的“大学”是“研究学理的机关”,一方面要“研究高深之学问”,同时要“养成健全的人格”,注重对人的精神的陶冶,理想(信念、信仰)的建立,人的潜在创造力的开掘与发挥。因此,他提出大学必须“偏重文、理两科”,并且规定:“设法、商等科而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亦不得为大学。”


后来,蔡元培主持北大的改革,第一步就是以文理两科作为北大的基础。而在文理两科的关系中,他又主张“融通文理”。蔡校长在很多场合都提出要破除学生“专己守残之陋见”。他指出,“文科学生,因与理科隔绝之故,直视自然科学为无用,遂不免流于空疏”,“理科学生,以与文科隔绝之故,遂视哲学为无用,而陷于机械的世界观”。


在蔡校长看来,有些学科甚至是“不能以文、理分”的,“如地理学,包有地质、社会等学理。人类学,包有生物、心理、社会等学理。心理学,素隶于哲学,而应用物理、生理的仪器及方法”。他的结论是:文理两科之间,“彼此交错之处甚多”,必须“融通文、理两科之界限:习文科各门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中之某种;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之某种”。



近代的第一部伦理学史专著


可以说,重视文理的沟通,已经成为那一代北大人的共识。知识面的拓宽,同时意味着人的视野、胸襟、精神境界的阔大,就可以发现各类知识,及其所反映的人的内、外世界的万般景象的内在联系,从而达到一种“通”——是思想的“通”,也是知识(学问)的“通”,这才是求知治学的高境界。


事实上,二十世纪中国最早的几代知识分子,都在不同程度上达到了这样的“通”。文科方面,鲁迅、郭沫若都是医学出身,夏衍原来是学工程的,他们都有很高的自然科学的造诣。老一辈的自然科学家、工程师,都是有很高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的,他们有的在业余时间所写的诗词、散文,都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如竺可桢、梁思成、华罗庚等。就是他们所写的学术论文、报告,文笔都是很优美的。


有篇文章就曾回忆起,后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与被称为“中国原子弹、氢弹之父”的邓稼先,在校园东墙根的树旁,“一块念古诗,一个拿着书看,另一个在背,就像两个亲兄弟”的情景(王世堂等《忆在西南联大时的邓稼先》)。我记得还读过一篇文章(作者、题目都忘了),谈到杨振宁的文学造诣,说他直到晚年还写过分析西方某一现代名著的文章。


我想,这对我们是应该有所启示的:一个真正的大学者,或者说一个健全发展的现代知识分子,一方面,他要受到社会与知识分工的制约(现代知识的爆炸性的发展,很难出现文艺复兴时代那样的同时在好几个专业上放射出光芒的巨人型的学者),但同时他又在不断地努力突破分工造成的限制,尽可能地扩展自己的知识结构,以求得自身学识、思维能力与性格的相对全面的发展。


很可惜,这样的努力,后来中断了。解放后的院系调整,在当时可能有它的必要性,但却因此改变了文、理、工、医、农合校的教育体制,过分强调专业分工,而且分工越来越细越来越琐碎,实际上是使大学专科化、实用化。不但削弱了大学里的人文教育,而且造成了理工科与文科学生彼此知识隔绝的状态,最终是可能导致大学自身的目标、存在前提的丧失的。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人们在思考中国大学教育的改革时,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文理科在大学里的基础地位、大学人文教育的重要性,以及文理科的融通这样一些关系全局的重大问题,并逐渐形成了某些共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北大校领导及有关教务部门决定从这学期开始,在理科开设“大一国文”,这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与发展北大的传统自然有着重要的意义。我在这堂课一开始所说的,我们——北大的文科教授与理科学生今天在这里相遇,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二、进入专业,又走出专业:读一点文科的书


我想,对于同学们,尤其是刚入学的一年级同学,也可以借开设这门课的机会,好好思考一下大学期间的自我设计、自我要求的问题。


同学们进入大学就是要学习现代科学、掌握专业知识的,但不知道同学们是否考虑过,现代科学在具有无可怀疑的价值的同时,也还存在着某些负面的因素。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专业分工越来越精密,这就导致了学科的专业化与技术化。这种专业化、技术化的学习是完全必要的,对于一个理科的学生尤其是如此:你首先得进入专业,而且专业本身就会把你带入一个你所不熟悉的新的世界。


但是,如果眼光完全局限在专业范围内,发展到极端,就会把专业的、技术的世界看作是唯一的世界,世界的全部,唯知专业而不知其他。这就把自我的精神天地压缩在极小的空间,知识面越来越狭窄,兴趣越来越单调,生活越来越枯燥,最终导致精神的平庸化与冷漠化。这种情况也最容易产生靠技术吃饭的观念,把专业知识与技术功利化了,实际上也就是将自己(掌握了专业知识的人)工具化了。人的这种精神的狭窄化与自我的工具化,意味着人最终成了科学技术、专业知识的奴隶,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科学技术病”。


国学大师任继愈先生生前主编的最后一部著作


如果注意一下周围的现实,大概是不难发现这样的患者的。近年许多关心中国教育的发展的人,都在谈论大学校园里人文精神的失落,指的也是这样的病情。对于今天在座的同学,当然不存在这个问题,但也需要打预防针。就是说,既然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可能出现的危险,在初进大学设定自己的目标时,就应该给自己提出双重的任务:


既要进入自己选定的专业,认真学好专业知识,打下坚实的专业基础,并且以精通专业技术、做本专业第一流的专家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另一方面,又要走出来,不局限于自己的专业,看到专业技术世界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人生世界,在丰富、充实自己的专业知识的同时,还要丰富与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自我心灵的超越与自由,从而确立更高层面的目标,也可以说是终极的目标—做一个健全发展的自由的“人”。


我想,同学们要不虚度四年大学生活,做一个真正的北大人,并且成为合格的二十一世纪的人才,其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能否做到既走进专业又走出专业。


顺便再说一点,刚才我们曾说到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专业分工细密化的趋向,其实同时发展着的却是与之相反的突破专业分工的趋向,而且在下一世纪还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人类所面临的问题将会越来越复杂,必然要求知识的综合化,各门学科之间的贯通。


因此,我们强调既走进又走出专业,也是代表了科学技术、人类知识发展的客观要求的。讲到这里,同学们也许会更加清楚,强调文理学科的相融,要求理科学生学习必要的文科课程,不仅是为了扩大知识面,更是为了走出专业,获得人文精神的熏陶,开拓更加广大与自由的精神空间。


三、用文学的方式读书


现在终于说到了我们这门“大一国文”课了。从表面上看,大一国文与中学语文课都同样选讲课文、作文,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当然,它们确有相通的一面,但最大的区分却在于,中学语文具有某种工具性,它的主要任务是传授语文知识,提高学生使用语言工具的能力;而大一国文,尽管它也会有助于提高同学们对文学作品的鉴赏与写作能力,但它不是一门知识课,它的主要目的是通过文、史、哲经典的教学,进行人文教育,或者说是寓人文教育于语文教育之中。


这门课程将把同学们引入我们民族古代与现代思想文化的宝库,与创造最精美的精神产品的大师巨匠,与古代最出色的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军事家,与现代第一流的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与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孙子……与鲁迅、周作人、老舍、曹禺、沈从文……进行心灵的交流、精神的对话。你们将倾听:对人生万象、宇宙万物深切的关注、深邃的思考;对彼岸理想美好的想象、热情的呼唤;对此岸人的生存困境的痛苦的逼视、勇敢的揭露。于是这里有高歌,有欢笑,也有哀叹与呻吟。


你们将触摸:集中了人世大智大勇的高贵的头颅,融会了人间大悲悯大欢喜大憎恨的博大情怀的颗颗大心。你们将在有声有色有思想有韵味的语言世界里流连忘返,透过美的语言,窥见的是美的心灵、美的世界。


“看你点得对不对,即知你的国文程度”


这是一个燃烧的大海,你不能隔岸观火,你必定要把自己也“烧”了进去,把你的心交出来,与这些民族的,以至人类的精英,一起思考、探索、共同承担生命的重与轻。就在这同哭同笑同焦虑同挣扎的过程中,你会于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变了:变得更复杂也更单纯,更聪明也更天真;你将用更热烈的心去拥抱周围的世界与一切生命,同时更以一种怀疑的眼光去批判地审视一切被神圣化的事物与观念,更严酷地批判自己……最后发现你自己内在的智慧、思考力、想象力、审美力、批判力、创造力被开发出来了,你的精神自由而开阔了,你的心灵变得更美好了。—总之一句话,使人及人的世界更美好,这就是一切文学、艺术、历史与哲学的创造及其接受的最终目的,也是我们这门课程预设的最高目标。能否达到,到什么程度,则要看我们大家的努力,这也是不言而喻的。


同学们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是用诗一般的语言来描述我们这门课程的。我是特意如此的。目的是要向同学们提示:应该以怎样的心态与姿态与方法去学习这门课程。首先要从中学时代已经压得你们喘不过气来的应试教育的精神重负下解放出来,以一种轻松、愉快的,从容、洒脱的游戏心态来学习这门课程。要知道你们是在读一首首的诗,是为了得到精神上的解脱与享受,而不是为了考试。读书,特别是读文学的书,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趣,甚至可以说,需要一种儿童般的好奇心,因为每一篇文学作品(假冒伪劣的当然不在内)都会给你打开一个新的天地:或者是你不熟悉的,或者在你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有新的发现与开掘。在这个意义上,读书,读一本本、一篇篇文学作品,就是一次次的精神的探险。


我希望,也是对同学们的最主要的要求,就是要怀着强烈的期待感,以至某种神秘感,走进课堂,渴望着与老师一起,闯入一个个文学的迷宫(或者说“新大陆”),解开一个个文学的奥秘。这样,就会由“老师要我学”变成“我要学”,由被动的学习变成主动的了。因此,这门课的学习,是要求同学们主观介入的。这有两层意思。一是文学作品的阅读与鉴赏不能是纯客观的,冷眼旁观的,而必须是感性投入的,一定要摆脱中学语文课的“一扫清字词障碍,二分段,三分析段落大意,四归纳中心思想,五列出写作特点”这五段法的分析模式,那是会把生动活泼完整的文学生命冷静地解剖、支离的。应该保持阅读的新鲜感,不带任何先入的主见、不做任何分析地去读,抓住阅读的第一感觉与感受,以感悟为基础。要感同身受地与作品中的人物共命运,同欢乐,体察他们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颤动;特别要细细地琢磨作品的语言,品尝出语言的味儿来。


同时,文学作品的阅读是最富创造性的,文学作品的价值是在读者的参与中实现的。文学作品总是具有极大的混沌性、模糊性,包含多重的(甚至是开掘不尽的)意义,有的意义甚至是可意会不能言传、无法明晰化的。这就是说,文学的本性决定了对它的理解、阐释必然是多元(甚至是无穷尽)的,文学经典作品更是常读常新,所以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鲁迅”,以至“说不尽的阿Q”等说法。因此,文学作品的阅读与鉴赏给同学们的感悟力、理解力、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发挥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就像数学有一题多解一样,文学作品也同样可以做出多种阐释与分析。在阅读过程中,老师会对作品做出自己的一种理解与分析;同学们通过自己的独立阅读,可以认同老师的分析,也可以对老师的分析做出某些修正与补充,更可以做出不同于老师的新解。这不但是允许的,而且正是我们所鼓励的。


总之,我们希望这门“大一国文”课能够给同学们提供一个广阔而自由的精神空间,提供一个自由的思考与创造的机会与场所。只要同学们开始独立地思考了,自由地创造了,不管你的思考与创造是否成熟,这门课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们期待着这样的创造性的阅读与思考的开始。

 

1998年9月13日草于燕北园;

2014年10月24日修订,有删改


(以上摘自《风雨故人来——钱理群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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