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一不足
3月25日即农历2月21日,是贾平凹的生日。今年的这天,应寿主邀请,我和一干朋友前往“顺峰”酒家,参加了他的寿宴。贾公是我的同乡、校友,也可以说是文友,虽彼此平时来往不多,但情谊算是不错的。
贾平凹生于1952年,属龙,今年59岁。按照中国人的习惯,40岁以上,凡生日逢本命之年和逢整十之年,一般都提前年庆贺,贾公亦从众。六十岁是“花甲”,既逢本命又逢整十,生日宴会当然要庆贺得更隆重些。
名人办寿宴,致贺的宾客自然多。但贾平凹不想把他的寿宴铺大,就只预邀了他认为“很民间”的朋友,把宴会规模控制到了五桌。
现场张贴了多幅祝寿字画,都很讲究。其中写得最见才华、情致的,是方英文的联语:“笔游千山出国界,花甲二月又少年。”下联的“花甲”,意兼双关,一谓贾氏生于二月、年将花甲,二谓花容鲜妍,莫过早春二月。不过我还是对方兄提了两点小建议:上联的“游”字,易为“干”更好些。上联“国”字旧读入声,与下联“少”字同仄了,不过也无妨如此,林黛玉女士说:“若是得了奇句,即使不讲平仄,也是使得的。”形式服务于内容嘛。我们是挚交兼诤友,经常互为诗文指瑕摘疵。
赴宴之前,我就想写一首贺诗给贾平凹,但一时难以恰当措句。见到方兄的寿联,顿时来了兴致,便在喝下几杯寿酒之后,于手机上敲出一首七律:
贺贾平凹兄六十华诞
不世鸿才出野乡,风流椽笔著华章。
骋风骋骨自高翥,亦哭亦歌兼惋凉。
此日夔龙将耳顺,当年声誉已鹰扬。
回眸槲叶商山路,未愧为文少即狂。
此处所录,实际上是翌日定稿,与寿宴当场所作相比,语词略有出入。拙诗发贾平凹后,又寄呈了方英文和王锋。方复:“好!再自注三百字,完美。”回曰:“‘不世、椽笔、高翥、夔龙、鹰扬’都用上了,颂美得过了点吧?”方又复:“历史是成功者写的,咋吹都不为过。”当然是玩笑话。
顷刻又收王锋回信:“‘夔一足’啊!今世文坛,有贾氏一人足矣。着实幽默!”复之曰:“如此双关,解人如君者,恐无多矣。”
《韩非子》载:
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虁有一足。’非一足也。”
白译过来就是:
鲁哀公问孔子:“我听说人们传说夔只长了一只脚,可信吗?”孔子说:“哪跟哪啊。夔是个正常人嘛,怎么只会有一只脚?他呀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只是在音乐方面造诣极高。于是尧说:‘有夔一个人就足够了。’便指派他当了掌管音乐的‘乐正’。因此有学识的人说:‘有夔一个就足够了。’这‘一足’,可不是指一只脚喔。”
但韩非子给鲁哀公和孔子编的“段子”,是“不科学”的。夔不是历史人物,而是一种神兽。《说文解字》释“夔”:“神魖(按:音xū)也。如龙,一足,从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才是正解,简而言之,在中国上古传说中,夔是只有一条腿的龙形怪兽。谓夔的原型,很可能是长江鼍龙之类。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商周铜器上,颇多夔状纹饰。
上引记载,即是我诗第六句所用典故的出处。我写贺寿诗,属于“文艺创作”,而非“科学研究”,所以“此日夔龙将耳顺”一句,既取义于《说文解字》的“神魖如龙”以点明寿主属相,又取义于《韩非子》的“夔一而足矣”以赞扬寿主文学成就。如此用典,便“有点意思”了。“诗有别裁,非关学也。”信矣然哉。
但话又说回来,夔作为文化主管官员也好,作为文艺工作者也罢,无论怎么能干,说他一个“足矣”,都只能视作文学性的夸赞之语,不可看呆了。任何时代,只有一个“夔”,绝对远远不够,因为“人民的精神需求”,从来都是多方面的。因此我们这个时代,只有贾平凹这样一个“夔龙”,同样远远不够。比如我能写格律诗并不遗余力地授徒,贾夔龙同志就干不了,更别说干好了。即使不说服务人民之类大话,只就亿万苍生托身逆旅、宜各自适而言,整体上也该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格局。契诃夫说得好:“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所以,我等在尊重、赞美贾夔龙同志以及其他夔龙的同时,尽可不必妄自菲薄。做个小狗、燕雀甚至虫豸,只要不造恶为害,也挺好的。
2011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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